《桃花开尽虚无》萧轲
亿万年前天地初开之时,随着照进荒原的第一缕阳光,他在一片混沌中醒来。
他是虚无之主,为了鸿蒙文明而诞生的造物主。他生则鸿蒙生,他灭则鸿蒙灭。
而这之前的一切都无从追溯。
从云端俯瞰,彼时的鸿蒙大陆只是一片尘墟,那之上日复一日的光影变幻很容易让人觉得腻烦。于是虚无之主挥手创世,从此地上便有了绵延的山脉和奔腾的溪流,也就有了花开叶落四季交替的景色。
一开始虚无觉得很快乐。
夏日里他可以赤着脚穿过沙漠,去追逐天地之外的太阳,冬天他则会摘下树上的果实,把它们埋入黑色的土壤。困倦时飞上天际,倚着空荡的云彩躺在自己披散的银发中……可他很快就厌了。
一百年,两百年……时间对他实在太过宽容。
用孤寂这个词来形容也不很合适。一个人的世界是不存在孤寂这种说法的,因为万物都是他忠诚的倾听者。云朵以惊雷回应,疾风以劲草回应,可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于是他坐在铺地的白色衣袍上,手心里玩弄着一块潮湿柔软的泥土。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泥人终于完工。虚无疲惫地闭了闭眼,念道,"出来吧。"
比起他眉宇轩朗的英俊,这满头青丝皓齿明眸的泥人看起来要更清秀一些。
他给她取名为夭。因为昨日他百年前手植的一株桃树开花了,当时在树下小憩醒来的虚无满眼都是粉色的花朵。
"你叫夭夭。"虚无给她造了一件碧色的罗裙,静默了一会儿,他不满地摇摇头,又变了一件桃色的。
大眼睛水灵无比的夭夭笑着折下一支桃花,把它插在虚无的一头银丝上。
"你真好看。"
她直直地盯着他俊朗的眉目,樱红的小嘴一张一合。虚无顿时觉得心中有什么被打破了,那东西正在他胸膛里轰然倒塌。可他又什么都不懂,他的内里还是个婴孩。
夭夭的想法很多。她问虚无,为什么蓝天如此空旷?为什么海洋如此静谧?为什么不造一些小物件让他们自己管理大陆呢?
于是后来就有了雀儿鱼儿——甚至有了和他俩样貌相似的神祇。
虚无很少开口,但夭夭的话他都会听。
神祇统治陆地之后,虚无便从云端上开垦出一片土地。他喜欢看夭夭侍弄花草,喜欢看她桃色的裙摆摇曳在满地的春风中。她也欢喜在身边伴着他,无话时会陪他俯瞰地上打打杀杀的神族,像看着一群不懂事的孩子。
直到有一天,那棵老桃树死了。一道惊雷劈中了它粗壮的根茎,粉色的花瓣空落了满地。
绾了白色发带的女孩子抚着它裸露在外、焦枯的树根,红肿的眼睛里依稀泛着水光。
"虚无,老桃树怎的这样可怜?"
"它大我百年,算是我半个前辈。"
"我看着它开了四百年的花,结了四百年的果。"
"它的花是那样香,那样漂亮,桃儿又那么甜……"夭夭可惜地转过头,却发现那人只是站在远处,眉目无波。
好似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你早知晓的对不对?它何时会死,以及这可怖的死状……都是你想好的是不是?"夭夭悲怆地看着他,她多么希望那人否认,可他只是静默地点点头。
这是鸿蒙运转的规则。创物时由他写下各自的命数,从此便不能再改动。由尘土化来,又归到废墟中去,只有这样新旧交替才能维持世界的平衡——永远有事物活着,永远有事物年轻。
"那我的寿命呢?"夭夭听见自己的躯壳里发出颤抖的声音。
"也是五百年。"虚无低垂着眼眸,胸中像堵了一块大石头。她死了他会怎样呢,也学着她的样子绾丧然后哽咽掉泪么?还是像现在这样沉默地站着?
夭夭咬了咬牙,像做了很艰难的决定。她走过来又直直地望着他,道,"我死了便将我化成云端一棵树吧,我希望你以后还能念着我,不会因为别人比我更好便将我忘却了。"
虚无不敢看她,只轻声应了个好。
一百年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长。
夭夭就像忘了这件事,整日里拉着他胡闹。她吆喝着在无边无际的苦海上种睡莲,结果种到一半她便倒在他身上睡了。虚无只好将小木船定在海中央,无言地望着海上圆而空荡的月亮。
夭夭醒来又继续丢种子,她不要人施法又嫌累,于是就指使虚无动手。虚无装作认真务农,趁她不注意便用法将莲子洒满一片海底。
完工后两人便日日夜夜等着睡莲长出来,这一等,就是一九十九年。
这天清晨,海平线上出了一个橙红色的太阳。碧汪汪的水上映着它的影子,连周遭的云朵也沾染了些颜色。
夭夭在他的怀中醒来,她的容颜未老,头发却已尽数斑白。夹杂在虚无柔顺奇长的银发中是那样和谐。
虚无则一直醒着,他掖了掖她耳后的碎发,轻声道,"睡莲开了。"
夭夭随他指节分明的手看去,墨绿的浮萍上,月白色的莲花开了满满一片海域。不算零散,也不很拥挤,每一朵花都刚好能够舒展开它的蓓蕾,像仲夏夜里满天闪烁的星星。
"真好看。"她扶着船边坐起来,有一点艰难。
虚无也坐起来,盯着她粉色衣裙裹着的瘦弱娇小的背影。
"你也很好看。"他扳过她的头,在额上印下轻轻一吻。
夭夭笑着闭上眼睛,从此再也没有睁开。
后来听说,云端上多了一棵桃树,但它看起来是那样娇弱亦折。
再后来听说虚无之主化成了一棵粗壮的桂树,和那株小桃树环抱在一起。
我还听说有人曾在月亮上见过他们的影子。尤其是夏日里,睡莲开尽了要收尾的时候。
这是真的,我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