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深山老林里的人经常会有一种时空错乱感。他们的生活,他们所得到的口信,接触到的人和事都是滞后的,说话也有一点作古。
虚貌和尚正是其中一员。他光着头,胡须也尽数修剪了去,披一件灰色的袈裟,远着看像一只大蘑菇。但也因了这个,看不出来年纪大小。虚貌虚貌,虚有其貌,以他所学和他所活,一副皮相不过虚有其表,他的年岁精力都融到骨血里了。这一点令他得了个不老和尚的称号,偶尔有几个长岁老人向他请教,虚貌一般就敷衍四字——与世无争。他看人的功夫还是有点的,知道那几位总是野心太大,得了长寿的命数还想要皮相年轻。
虚貌躺在一方大石上,腿盘着,闭上眼对着天。偶尔对着酒葫芦喝两口,“呀——真好的天太阳。”
恰逢微风吹散了云,阳光普照大地。
就这么一小会儿,和尚手里的酒壶就空荡荡了。他意犹未尽地把酒葫芦倒置过来,壶口落正要下一滴酒水,他伸着舌头接住了。“呀——真是,好烈!”过了老一会他才赤着脚从石头上走下来,没有酒了,现在要去山外的酒铺子里打。
这条路多少年了呢?春夏秋冬,几乎每一根草的活着与死去都见过了。他打了个哈哈,听见山脚的道路上传来异响。
一个肤色偏暗的男子驾马领着一队车,虚貌小碎步跑着走近,看那领头男子样貌间散发着一股贵气。马车行进时,他佯装无意地穿越那马路,“呀——今天的天气真是好呀!”他伸了一个大懒腰,空酒葫芦在腰间哐当响。
“吁!”萧远猛地一拉缰绳,这秃头和尚的出现还真是无声无息啊。最前头的车一停,队尾的马车也陆陆续续停下来。乐温和江崖余坐在头一辆马车里,因为猛地一刹险些从座位上被晃了下来。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是不能总拿我们一行无辜的人撒气。我在位置上正坐的还好的呢”江崖余掀开帘子,只听得身后噗通一声。回头去看,原来是坐在车上睡觉的少年郎从座椅上滚落了。他苦笑不得,再看萧远也是一脸懵。
“老人家,快点在道上闪开!咱家有人要去救。”江崖余先开口,车里的人都出来了,看这情况议论纷纷。
萧远见他不慌不忙,一副云游天下的姿态,于是耐着心问道,“老人家,或许有事情要帮忙吗?”他这话纯属客套,救人乃第一要务,千万不能耽搁了。
“你们上北吧,不如顺路载我一趟,我去认识的人那里买点酒喝。”虚貌腆着脸上了车,他又回头朝后面伸头探脑的人招呼道,“你们看,从这条道向东绕过去,比你们翻山越岭走得快。”
“或许您也知道去庆延丘陵的一些近路?”萧远在马上回身问他。因缘际遇,必有其理。这位和尚说不准知道一些妙法。
“这是自然。你们载老和尚这么一趟,老和尚自然会将近路告知你们。”虚貌洒脱地一摸自己的光头。
江崖余自然不信。这和尚看起来顶多三四十岁,年纪不小,但绝对不到自称老和尚的程度。他半信半疑地冷哼了一声。
“你不信我,还不信你们领队的?他愿意屈尊降贵,和你们这群凡人一路就够你们乐的啦。”话一出口,萧远心中顿时一惊。他不敢吭声,只紧了紧手里的缰绳。车队重新出发,乐温闻声揉着眼探了个头,“当然是信的。”
那和尚抬头瞅他一眼,道,“你血中有那位的气韵,懂得一定比老和尚我要多啦。”虚貌打了个哈哈,他竟然一眼瞧破了两人的身份,可见其不一般。
“睡觉这方面懂得不少,但小可在行路这件事上一定不如您。”乐温恭恭敬敬给他行了个拱手礼,看得江崖余一懵一懵的。
“前头要向东拐吗?”萧远在问。
“拐,过了这个路口尽情向北去就是了。”话说到这里,虚貌干脆讲了个全套,“嘛——既然缘分到了,我就替你们把以后的事说一说,就当作一个参考,省得你们到时候走错了路。”
他念念有词地盘起腿,指着白面书生道,“你这一路升官发财,顺风顺水。感情嘛,小有波折,但也可以比得上龙凤齐飞。回头你得谢一谢领你做官的贵人。”
这个贵人不久在眼前嘛。江崖余笑着朝骑马的人行了个礼,半是玩笑半当真道,“妾身这里谢过官人了。以后飞黄腾达,不敢相忘。”
萧远任由他胡闹,一心在路口东拐上,也不搭理。
“这位小兄弟,”虚貌指向刚刚起床的少年郎,“你家族运气好,你也是。但从恶人谷里脱身之后万万不可再度寻回去,那是个死结,解不开。”他叹了一口气,嘟囔着“我又何苦这样说呢,反正你的命都是早就既定的,你自己也改不了,唉还是随缘,随缘吧。”
江崖余环着双臂看那老和尚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儿他问,“老人家怎么不说一说我们领队的命数呢?是不是您算完我俩的命,功力要尽了,再一个就看不透了?”
“老和尚是出家人,不敢妄言,不敢妄言。”虚貌挺着脖子看了看前路,酒铺子快到了,骏马上那个宽厚的背影在他的眼前晃荡,受了江崖余一番话的刺激他小声补充道,“那位么,至少半路还是富贵荣华的。”
萧远背着身子无端地笑了,以前不还有个算命的说他“奔波劳碌,生不如死”,一辈子都要困顿无功呢,这又该信谁的才是?又行了一段路,虚貌在一个路口下了车,他走到马侧,向萧远道,“由此向北行,每个路口都走第二条道,一日有余即能赶到那丛叫庆延的小山坡。”说完端端正正地立着手掌行了一个僧礼。
车队再度启程,那僧侣要消失不见时萧远又听见了几不可闻的一段声音,“贫僧还有一眼相赠,即桃花水到报平渠,喜动新流见跃鱼。您将这话记住了,说不准有用。”萧远回头望了一圈,发现虚貌这个人早就被后面的马车给挡住了。这样想来他连人家的法号都没仔细问过呢,心里突然觉得自己冷淡的态度有些愧疚。
后来一路果然顺畅无比。如虚貌所言,有很多地图上没有标注的两向或者三岔路口。他都依言选了第二条路拐过了。越向北行地面越发潮湿,行了半日,隐约能听见北方传来的水浪声了。
这声音像直拍到萧远的鼓膜,他不舒服地活动了一下右肩膀。
有一对母女牵着手从对面走来,细看那女子怀里还抱着一个有人小臂长短的婴儿。那女孩显然累坏了,被同样疲惫的母亲拖着走。那母亲也饿得前胸贴后背,襁褓里的婴儿无力地哭,应该有段时间没有吃奶了。
路过时萧远不禁多看了两眼,最终还是停下车送了两个白面馒头。会走路的小女孩抢先接过来一阵狼吞虎咽。那母亲慌忙上前制止了她,从手里抢回来仅剩的半个馒头,撕去面皮掏出来里面的馒头屑一点点抿进婴儿的嘴里。那孩子艰难地咂摸着还未长牙齿的嘴,一点点把馒头屑吸溜进去。
这下他的哭声也有力气了。
撕下来的面皮和余下的馒头那母亲一口没吃,通通放到了自己的怀里揣好。她行了一个跪拜礼,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谢恩人。”
这时候突然地动山摇,那母亲将大一些的那孩子摁在怀里,三个人一齐躬身低着头。车队的马和人都受了惊,尤其是萧远的那一匹,慌乱间突然朝母女三人抬起了前蹄。萧远迅速跳下马,跑到马腹底下用两只手将整匹马给撑了起来。
余波渐去了,萧远还在马腹地下撑着,那壮实的马蹄终究没落,一直在悬空。萧远刚出了一口气要把它放下,只听得那马一阵嘶鸣,原来他这么稍微挪动了一下位置,背上的巨阙剑柄正好戳中了它的胃部。
这马竟然要疯了。
萧远朝后面的车厢大吼道,“乐温!”
一阵风刮过,先是那襁褓的婴儿和小姑娘,再是姐弟俩的母亲,三人一眨眼间在地面上消失了,都去到了安全的高地处。萧远这才安了心从马腹地下窜出,那匹马踏着蹄子狂奔了好一阵才渐渐安稳了下来。
萧远从后面的车厢里找了一把干草料,哄了骏马老半天才愿意重新让他上去骑着。再看那母女三人时才发现人都已经不见了,想来不论谁见了这一幕都要避而远之吧。萧远大声安抚众人,“现在已经离庆延和康南堤坝很近了,大家把心放平一些,这种时候地动山摇是家常便饭。”
江崖余跟着下来把马车全都检查了一遍,除了最后面的那辆马车因为栽进沟里折断了车辕,其他的没什么大碍。他找了一根粗壮的树枝重新固定了一遍,一行人这才再度上路。
“你刚刚看见没有?这么哐的一下,那么粗壮的一匹马就被举起来了。”
“是什么人啊?力气也大的惊人”
“那个睡了一路的小孩也很可疑啊,行动那么快,是人,吗?”
车队的人议论纷纷,萧远把这些话尽收耳底,说乐温的也听了一些,心下微微生疑。但大事在前,不能细想太多。于是也就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掠过了。乐温也不管不顾地重新回到车厢里躺下,阖上眼没几秒钟就又睡去了。他的功夫是家族里言传身教的,代价就是总会犯困,是相当消耗体力的步法。
又这么马不停蹄地行了一夜,一行车队这才赶到庆延。最后赶路的十几个时辰,白面书生将几辆马车连在了一起,由萧远亲自在车头驾着余下的五六匹马,众人只管在车厢里休息。他无声无话地将活一个人包揽了下来,一整夜都强睁着眼,那精力和控制着实让人佩服。清早时有人被乌泱泱的水声吵醒,掀开车帘时既恐惧又佩服。
脚下的土地格外温润潮湿,一脚踩下去洇出水,透过鞋底沾湿脚掌。庆延山坡的缝隙里偶尔漂出腐烂的朽木,或者是人和动物的浮尸体。有的是饿死的,有的是淹死的,各式各样。往那谷缝中走时发现本该郁郁葱葱的丘陵上是一片荒秃秃的石壁,山脚约莫有到人脚腕高度的水潮。
几个当地人按照正义城的指示把编好的拦石篓送来,他们所需要的仅仅是把这些石篓灌上结实的泥沙,而后一个个丢在狭隘的谷缝里。
萧远一个人搬着沉重的竹篓,江崖余帮他把竹篓首尾连接起来。
“来看看该怎样摆放?得完全严丝合缝才行。”萧远把工部的人召集在一起。江崖余负责丈量谷缝的宽度,有一个能在山上山下快速往返的伙伴帮了很大的忙。手腕粗的绳索将那石篓首尾连接起来,几个人抬着一串石篓站在丘陵上丢了下去。
“最迟就是今晚,海水马上就要涨上来了。”江崖余竖耳静听了一会儿,水势越来越急了。
“该死!”萧远一拍大腿,这些竹篓根本就不够用。天杀的,韩沉当时的谕旨明明说的清清楚楚,至少放在这里应该绰绰有余!可是实际上撑死只能填满谷缝的一半。
一行人气冲冲地来到送竹篓的马夫身边,萧远饱含怒意地提起他的衣领,一路见过了太多难民,他的理智已经流连在崩溃边缘了,“说!余下的拦石篓呢?”
那马夫惊吓的尿湿了裤子,他战战兢兢地哭诉道,“做竹篓的人都跑了,现在只剩下一个。我们也没有办法”
萧远无力地将他放下来。马夫腿一软跪倒在地。“你们是不是要钱?我有钱,都给你!”工部的人从衣袖里拿出银票,几个人合计了一下,约莫有整整一叠。为首的人将那一沓银票甩在马夫脸上。
“钱有什么用?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咱啦!大水马上就要淹过来啦!”那马夫捂着脸哭泣起来。
“我可以帮忙做。”在后面站了一会儿的乐温主动开口。
“我也可以。这破玩意就是我设计的。”江崖余不服输,紧跟着说道。
萧远扭头看向余下的人。“当然,我们是工部。”他们一齐回答。
“去找一些竹子来。越坚韧的越好。”萧远对那马夫说,虽然这样讲,还是把应该给他的钱捡起来塞给他。一行人迅速忙碌了起来,该编竹篓的编竹篓,该填泥沙的填泥沙,一行人忙得不像样子。白面书生一边哭诉被竹批子拉伤了手,一边泪眼朦胧地将他们系在一起。天渐渐变黑,一行人饥肠辘辘。但一想到那些浮尸再想到与之无异的难民,还有正义城那些朋友亲人,一个累字就说不出口。
“没想到你还很热心。”江崖余蹲在少年郎的身旁,他的活要稍微轻快一些,还能搭得上话。
“因为是祖辈传下来的使命啊。”乐温低着头。
水慢慢涨了起来,原先的一道石篓已经快被浸没了。一群人加快了手上的进度,也顾不上腰酸背痛抬不起头什么的了。
“最后一道了最后一道了!快快快!快点丢下去。”萧远手提肩扛,在众人的帮助下扔下最后一道拦石篓。水在石篓缝里流出一些,但水流渐渐变小了。工部的人击掌庆祝了起来,他和乐温江崖余三个人却还呆立着。
不知为什么,那石篓歪歪斜斜的,上面一层还不很稳当,随时有要倒塌的趋势。
“坏了!这两道石篓是没连接起来的,说不准哪一层被冲走了,这道屏障也就完蛋了。”江崖余先反应过来。萧远也看出来了,虽然天色是昏暗的但是透过一点点月光能看出浪越来越大了。顶上那一道石篓已然支撑不住。
“去下面重新系上就好了。”乐温环着双臂冷冷地开口。
江崖余吼道:“乱讲什么啊,这个高度只有去满是水的那边才有可能做到的,水又那么急,潜到里面或许马上就会死了。”
“被水冲走或者闷死,只要力气和气量够不就可以了吗?”乐温和萧远交换了一个眼色,后者已经开始脱掉外面的衣服,“像平时那样随便打一个死结就可以了是吗?”他把衣服丢在最下面垫住,接着扔下了怀里的一本书,一封信。对着蓝色的手绳看了一阵,咬咬牙把它褪下来了。
乐温拦住上前的白面书生,他劝诫道,“别人的话不可能,狼的话应该可以。”话一出口又觉得说得太多了。工部的人见状也要拦住萧远,黑天半夜的怎么能冒这么大的险?
“如若我上不来,麻烦转告长宁公主,不必等我。一切都是我自愿且应该做的事情。剩下的事情就交由江星司替我做。”说完话他朝北方纵身一跃,这下跳出好远,直接落入了水中。
乐温拦腰抱住江崖余。他算是第二个主心骨,万万不能叫他也散了。
“萧远他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不必担心。”说完拉着江崖余和一众人向山下去了,如果少狼神从水里逃命的话应该在山脚上岸才对。
这夜的水并不因为是活水所以温暖。反而因为是海里来的,格外刺骨冰凉。落水的前一秒,萧远大大吸入一口气。眼看着离水面越来越近了,他闭上眼,一秒,两秒,扑!他的头和脚完全没入水中。
他打了一个激灵。昨夜陷入冷水的那种刺骨再度向他袭来,因为水面的拍击他的脑海里迎来了一阵巨大的晕眩。他的眼前浮现韩灵素的影子,边界和正脸都同样模糊的一个影子。
一双银色的眼睛在幽蓝的水底猛然睁开。
他像一条鱼一般矫健地游向吸引力巨大的屏障。在深深的水里,他的目力耳里得到了无限的放大,那幽绿的孔洞,以及孔洞的产生无数个小小的漩涡,都对他产生了致命的压力。第二道拦石篓的顶部已经产生了小小的晃动,他循着那晃动游过去,企图寻找到顶上的麻绳。
康南堤坝在地动山摇中产生的裂缝又张开了一些,一股更大的水流冲到了庆延。萧远闪躲不及,一下子被冲撞到谷缝山侧的岩石上。“扑——”他被撞地吐了一口气,肺部因为缺氧感受到了激烈的挤压,右肋骨好像也断掉了几根,摸起来像下陷着。
萧远拼命游上岸,他扶着岸边的石头长吸了一口气。约莫有五六个呼吸的功夫,他的肋骨才重新愈合起来。好像并不是很严重,萧远摸了摸肋下,决心再尝试一次。
他这次的动作更流畅了,从岸边一直寻到水底,确认过两侧没有绳头,他再度冒出头。期间好几次风浪拍过,他呛了水,险些断了呼吸。这夜竟然一点面子也不给,黑透了之后潜到水下,怎么都看不清楚。萧远只好凭着记忆一个竹篓一个竹篓的摸索,期间还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抗争,不要助长了推垮屏障的气势。
这是他第三次被拍到岩石上。谷缝并不是由两块平滑的石头夹成的,路面上甚至还有一些大石头充当了暗礁。萧远的觉得有东西插入了自己的肺,他坚持不住,再度负伤水面。
水底的压力太大了,连神的身体在其中都恢复不过来。萧远攀住一块石壁,努力将肺部抬出水面。
他的骨骼重新生长,穿过肺部,恢复弹性,重新撑起他的胸膛。
萧远强忍着一声不吭。在这里约莫能听见伙伴的喊声,但他不敢应,事情没有成,他还不能退却。
一个漆黑的头再度消失在水面上。他的脚一直泡在水下,向水底游去是能看见脚和腿上密布的伤痕。伤口流着血,泡在极其咸的海水中。
“灵儿,我一定会保你们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