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漆黑的头再度消失在水面上。他的脚一直泡在水下,向水底游去是能看见脚和腿上密布的伤痕。伤口流着血,泡在极其咸的海水中。
“灵儿,我一定会保你们周全。”他心中默念,终于摸索到那两截绳头,万幸离得并不算远,他下水下得着急,身上也没带别的绳索。
把绳头并作一股,而后狠狠地打一个死结,这道屏障就算做好了。萧远满意地拍了拍落在一起的拦石篓,很好,很结实。水面上升了一阵子,最终也算被拦住了。他刚冒出个头,心里正松懈,一阵猛浪拍来,萧远闪躲不及,再加上筋疲力尽,这一下竟然让他在水面上活活晕过去了。
拦水坝这旁的水还不停拍打着庆延山,一具男人的身躯被冲刷到石篓屏障的最高点,水还在哗哗地响,过了片刻,有个黑影从石篓坝上翻落了下去。定睛再看时,水面上飘着的人已经不见了。
这一落非得摔一个血肉模糊不可。
当夜就有人驾着马奔向正义城。余下的几个人还要呆在这里等国君的指令。灾难隐于小患,他们所解不过冰山一角,这堤坝才塌了一半,还要想办法把康南堤坝拦下来的水全部都稳住才行。
长宁公主已经三日不知肉味。国夫人倒是经常去翠竹苑看着她,但成天听她长吁短叹,时间一长,自己也跟着提心吊胆起来。譬如:
韩灵素:“嫂嫂,你说他们这一行人路上该不会遇见什么穷虎猛兽,再或者掉进什么陷阱里头?那傻瓜心里可老实,从不怀疑别人害他。”
葛秋宽慰道,“毕竟还有江星司跟着,一路走走算算,应该能趋福避凶。”
过了没一会儿韩灵素又问:“嫂嫂,你说那江书生会算命,那他会不会看路?万一,万一那地图有了差错,一行人走进什么迷阵里再出不来可怎么办?”
葛秋顺藤摸瓜,“要真迷了路,自己走不出来,总能向别人问去吧。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
“要是路上没见到活人可怎么办?若大家都逃难去了,这路上再没有人呢?”听她越说越离谱,葛秋干脆不搭话了。韩灵素这情况要是放在半仙儿那里来说,就是入了魔怔!凭着一点莫须有的风声编出来大把大把的故事,还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这可不就是癔症了!夜里跟国君提起来时还惹得他好一阵笑。
“你还笑!长宁现在这样子不都怪你当初没有叫她跟着走!”葛秋躺在东宫殿的宽榻上看他批改公文,夜已经很深了,可桌子上一沓奏折却一点都没有减少的势头。她打一个哈欠,困顿得要命。
“我知道素素和那侍卫之间有意思,怎么敢叫他俩独处。”韩沉手中的毛笔蘸饱了墨,他一边批改一边回答。听她在后面打哈欠,又追加道,“上眼皮同下眼皮打架了吧,你先阖眼休息着,一会儿我将你抱到大床上去”话说到一半向后一扭头,发现那人早叠着手仰面睡了,因为枕头高得不舒服,还有一点点轻微的鼾声。
“睡这么急,也不管自己躺得舒服不舒服。”韩沉笑着摇了摇头,刚要再次下笔时望见自己写的上一个字,不禁乐得扑哧一声。
原来他刚才想着和葛秋说话,三心二意地在谕旨上写了个秋字。那谕旨是他拟定的一份公文,一个字批错了,又得让文官重新拟一次。韩沉无奈地丢下手里的笔,去给他夫人换枕头去了。
“什么时候行动?”屋檐下传来窃窃私语声,两个侍卫在门**接。
“快了。等师父消息。”更精壮些的侍卫抬起头来,露出被帽檐半遮的眉眼,竟然是青城派大师兄李子华。东宫殿的门四敞大开,在门口装作无意抬头即可望见屋里的风景。他梦中的女子躺倒在一方不算宽大的床榻上,双手交叠了压在腹部,身上披着一件男式的黑色龙袍——这大禹国有且只有这么一件,能穿的也只会有一人。
但他不服气。那安详、静谧的睡颜,是本该属于他的床头风景。
“总要有一些精准的时间吧?我们都在墙里墙外混了半个多月了!”跟他换班的那人抱怨,他虽然是光明正大进来做侍卫的,但自从知道师父的计划之后就一直提心吊胆。成功了还好,如果失败了,他一定会找国君跪地求饶!上有老下有小,怎么担得起这么大的风险?
“治水的消息一来咱们就送他上路!”那人咬着牙,腮帮子朝外鼓。如果是好消息,那策反就顺理成章,如果是坏消息,天意如此,只好借国君治理无方这个由头带着迷迷糊糊的百姓把韩沉的政权给推翻了。
百姓是水,朝低处流。万众一心,这是大禹国的强处,也造就了它难以扭转的弱点:易受操纵,得民心者得天下。人在意眼前的坏处时常常忘记回想过往的恩情,因为人有欲,太贪。
说完李子华拍了拍他的肩膀,把师弟给换下去了,他要帮师父监视着国君,监视他是否感知到了外面的风吹草动。
韩沉最近正乐得自在。虽然梦里也替洪水吊着心,但官员都忙着康南堤坝的事,他总算不再收到一些乱七八糟的公文。在一堆杂事中解放出来,他开始陪葛秋做一些玩乐之事,譬如在屋里弹琴跳舞,一起舞刀弄枪,再不济也可以去找素素吃顿饭。吃饭时他和国夫人必定有一个陪着长宁公主,这姑娘犯了相思病,茶饭不思水米不入。
第二天早上就出了事情。长宁公主起床时喘不上气,吓得顺子赶紧跑去太医院找了一个资质最老的太医替她扎针放血。韩沉上完朝出门透气,正巧遇见顺子抱着老太医的针包袱一路狂奔。
“大清早急什么?”他伸手一拉,发现顺子急得快要哭出来了:“殿下,您也去看看公主吧!”
“回殿下,公主这是肝气郁结,气血不通。”那太医隔着帘子在一截雪白的手臂上扎满了针,床榻旁边是一个冒着热气的水盆,血从针尾滴落后被引到水里,四散开来,带一点黑色。扎了一会儿老太医又去摸脉象,急得满头大汗,“没用啊,没用,公主的气全部结在脖颈里,提不上来。”
一群人里里外外地跪着,韩沉撩开帘子坐在床沿上,亲手替她在脖颈两侧上敷上毛巾。她的脖子随母后,细长白皙,泛着柔腻的光泽。从下巴的拐角连到锁骨,是很漂亮的一条线。
那线的中间又猛然扎了四五个针头。
就这么昏了小半个时辰,韩灵素才缓缓把眼睛睁开。葡萄籽一般亮的眸开到一半,虽然看起来还迷迷糊糊地,但看见了韩沉就懂事地宽慰道,“王兄,我醒了。”
“太医!”韩沉又唤老太医过来把脉,这次脉象渐渐趋于正常了。他开了一些舒肝理气的药,又嘱咐下人不要做口感过硬伤胃伤肠的膳食,这才得空退到角落里擦额上的冷汗。这么一看那老太医的两撇胡子都被汗给浸湿了。
“去找我宫里的大太监领赏,你下去休息吧。”韩沉把太医打发走,自己还坐在床沿上。
“王兄不忙?”韩灵素把眼睛睁开,她说话还有些费力。
“有什么好忙的,一堆人替我忙活。”韩沉摸一摸她的头,用笑眼打量她的五官,越看越觉得和母后相像,“我们兄妹俩好长时间没有仔细说话了吧。”韩灵素点点头,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
“父王母后的忌日也快到了,鸿蒙历五月十二。”韩沉扶她坐起来,把一方浮绣白玉兰的软枕头塞到背后垫着。说到这里小小的厅堂一时静默下来,韩灵素吸一口气,道,“王兄做得已经很好了。”说完去握他的手,因为常年握笔,中指的第一个指节有些变形。
韩沉眼眶一热,他低下头调整了一下情绪,转移话题道,“你这翠竹苑怎么这么小呢?公主殿空出来了,打算什么时候搬回去?”
不比不知道。这间算是翠竹苑里最大的堂屋,但实际大小也就是东宫殿前厅的一半有余。一半是书和书架,一半是桌椅板凳,剩下的一点点空间放了没有什么花样的一张床榻,叫身份娇贵的长宁公主住在这里实在有些委屈。 “我都搬出来了,还回公主殿做什么,你同嫂嫂早日生一个公主住进去吧。”韩灵素来了精神,顿时口无遮拦起来。
“就你嘴贫!我看院子里的竹林茂盛,也抢占了很多人能住的地方。不如改日修一修再扩几间房吧。”韩沉同她玩笑了一阵,开始说正经话。他是真心想对素素好,不是简单的作秀或者补偿。
“不用了。不是父王建给一位姨母住的么?”韩灵素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有力宽大的肩膀,还是像小时候闯祸时找他向母后说情那样可靠。说到这里韩沉有一些皱眉,母亲在他的心中有一点神化,因此听这些流言的时候心里十分抵触:“什么姨母,不要胡说房子留着就是让人拆了又建的。”
韩灵素没有听出他的不快,她又说服道,“你看,我早晚不是要嫁出宫去么?住的地方是大是小其实都无所谓,不过有一个容身之所就够了。”
“现在就想跑出去了?”韩沉的脸一僵,转而露出一个笑容。
“是不是很羡慕我?”她也笑呵呵地挽住王兄的手,总是冷峻的一双眉眼今天格外发亮。隔着帘子,下人在远处袖着手,看不见也听不见。韩灵素的眼睛一转,把兄长往自己身旁又拉了一下,“最近周围好像多了很多不眼熟的人。”
“上次来过刺客之后就变成这样了,葛秋说有一些看着面熟,应该是青城派的人。这几天我叫卫深多带几个人在你这边巡逻。”他拍了拍韩灵素的手。
“卫深在我这里,你那边怎么办?”韩灵素有些惊诧,萧远和江崖余一走,除了一些老将,他俩能指望的只有卫将军。
“我同葛秋在一起。”言下之意明显,葛季大将军的女儿在他身边,这就是一个紧紧攥在手里的大把柄。但不能排除因为策反,葛季和葛秋也撕破脸的可能。韩沉又摸她的头,“素素什麽时候也长这么大了,还会替我担心。”
“你不是因为这个才娶了葛秋的吧?”韩灵素心里一惊。说出口才觉得过分了。
“想什么。国夫人只有一个,我娶她自然是因为我喜欢,想同她白头偕老。”韩沉打了个哈哈,有一个管文书的太监在外面催了。
忙活了老半天,确认素素无碍后,韩沉替她掖好被子,这才放心的往东宫殿走。葛秋近日一直睡在东宫殿,那床榻是一人用,自然不如椒房殿的大床躺着舒服,韩沉都看在眼里,但她这几日睡得香沉自得,他也不好开口。
韩沉装作不经意地朝后打量,身材魁梧的李子华领着一众侍卫步伐整齐地跟着他,亦步亦趋。这图景以前在宫里还从未有过,现在如此热切周全未免显得太过刻意精心。他苦恼地一甩袖,如何处理夫人和葛将军的这一层关系还是要仔细斟酌。就比如身上皮肤被恶蜂叮起了一个大包,伤情拖延得过分时就要持刀割舍。利刃剖浅一层是腐肉,去不了根,剖深一层是好肉,误伤着那可叫一个痛苦连心。
他本是打算连一部分好肉给割舍了的。现今国家这副骨肉凝聚了太多人的心血,他一定要懂得舍末逐本。
“我今天一整天要同国夫人呆在东宫殿里,你嘱咐下面叫庖师傅亲自做好饭食送进来。”韩沉心下不安,但面上还是一派镇定,他同看门的太监交代完,又朝李子华说话,“麻烦诸位替我守好了门,不要像上次一样,叫贼人钻了空子。”
说完自顾自进去了,他去叫醒葛秋,夜里睡得晚,早上总是起不来。
“你的刀都还在身上吗?”她一醒,韩沉就问道。
“昨天睡前我放在在书桌下面了。”葛秋一头雾水,她起身伸了个懒腰,刚要出去洗漱就被国君给拦住了,“怎么回事?”
“叫人送进来。”韩沉的脸彻底耷拉下来,想了一会又说不用了,亲自牵着手去后花园的一方活泉。
那泉子是深陷在一块假山里面的,四周凹凸不平像被什么东西腐蚀过。最底下着新鲜清澈的地下水,咕咚咕咚冒着泡。葛秋小心翼翼地蹲下将手伸进去,腕上一对银铃铛垂进水里。有点凉。
她的手捧一把水,接着凑过脸扑到脸上。细而长的眉毛沾了水贴在脸上,因为经常练武,格外细腻的皮肤在水光下泛着白。葛秋眨眨眼,眼皮上因为睡眠过多而产生的浮肿好像消散一些了。
韩沉在假山后面翻弄着什么,葛秋甩了甩手上的水,把冰凉凉的五指塞进他的后颈。
“找什么?”
她终于意识到一些不对劲。韩沉此刻也回过头来,他从一丛草木里翻出一把长弓,还有一支箭筒。
“出事情了?”葛秋过去搭着他的手,“宫里出叛徒了吗?”
韩沉点点头。他正在想办法把长弓藏在身后。
“是我父亲?是我父亲对不对?”葛秋抓住他的手,观察了几秒钟后得出了结论。啊真是的,虽然隐隐约约觉得他会有这份野心,但真发生的时候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她是他的女儿啊,再怎么说也是
“做什么?”长弓被抢夺到女人的手里,韩沉心一凉。
“不是要带回东宫殿吗?”这才见她把弓箭背在了身后,原来是怕别人生疑,与其放在他身上遮遮掩掩的,还不如自己光明正大地拿着。韩沉神色有一点错愕,想着她以前也成天舞刀弄枪的,这时候才释然。
“那是你父亲。”韩沉一下抓住她的手。不是别人啊,天平上和他并肩站着的是她的亲生父亲。
“殿下现在做的不是很好吗?如果父亲在这个当口做那种事,就是拿国家和百姓的千万条性命当儿戏,被惩罚理所应当。”
“要怎么准备?随身带好武器,然后呢?”
“所以这两天身边才有这么多青城派的人吗?这样说起来大师兄他们来得也很凑巧啊怪不得那时候爹爹他”
葛秋越来越不能相信自己,事实真的是这样吗?爹爹他现在已经到了为权势和自己拔剑相向的地步了吗?那一会回去面对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们,不是共同浴血奋战或者感恩相聚,而是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最强壮的那个是大师兄李子华,他后面领头的分别是李炎师弟和楚师弟,三人之中我能催眠一个,剩下的两个应付不了。我不确定爹爹有没有教他们一些别的东西,长安,我们俩应付不了”她说着说着眼泪就要掉下来。
韩沉见状将她抱在怀里,宽慰道,“我只是猜测,也未必就是真的。来拿这些东西只是做一个准备,说不定也派不上用途。”再说他在这宫里长大,无论是女人和女人,或者是男人和女人,大大小小的尔虞我诈早就看个清楚了。在他字还没认全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如何察言观色如何替自己铺路布局,不然没爹没娘还拖着一个妹妹,要如何在这能剥骨抽筋的宫廷里生存?
有句话说得好,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防外戚功臣防了这么多年,岂能一点准备手段都没有?再说当年先帝在世的时候,难道会想不到这一点?
“先回去吧,安下心来好好吃一个早饭。”这下轮到韩沉一派淡色,他揩去夫人脸颊上的泪水,小声嘟囔道,“怎么突然这么爱哭啊。”
“还不都怪你!我是不是被富贵荣华冲昏头脑了,怎么脑子一热要嫁给万人之上的国君?”葛秋低着头跟着他。赌气的样子大大缓解了两人心里的紧张。
“是是是,都怪我。但我要不是国君,岂能简单一两句话就把你这种小美人儿娶回家?”韩沉吻了吻她的手背,这才感受到身边有夫人的踏实。他俩的感情或许并不能像市井人家那样蕴藏在清早一粥一饭一汤的香气里,或者是感受夜夜同床共枕的心动,但发生很重要很重要事情的时候,两个人能够站在一起共同承担,这就很让人满足了。
就像能够与你同享富贵荣华的人不一定都是真心朋友,愿意和你共患难的才是。因为雪中送炭往往比锦上添花更难得。
他不需要锦上添花的爱情。
“能不能让后厨给我做一碗三鲜鱼虾肉丸的汤面?要稍微大一点的碗,清汤粗面条。”到东宫殿门口,新国夫人晃着国君的胳膊,语气有一点撒娇。
“可以。我点或者你点,开小灶的师傅都会照做。”韩沉也摸了摸肚皮,今天可有一场硬仗要打,饭自然要吃饱了,“那我要一个什么呢?炸酱面?葱油拌面?还是简单地来一张葱油饼一碗鸡蛋汤?”
“不要吃油饼了,我知道一个做豆渣葱油饼做得特别好吃的地方,留着下次一起去。要那个拌面吧,多做一些,我和你分着吃。”葛秋想起来最近身体不大好的长宁公主,她又问。“公主她早上有没有吃东西呢?要不要一起叫来。”
“她和卫将军一起吃。”韩沉使了个眼色,示意素素那边就不用管了。以卫深和禁卫军的能力,长宁公主铁定是安全的。他俩还是不要过去引狼入室。
两人没有进屋,反而拐去师傅开小灶的地方亲自观摩。说来奇怪,到这个时候反而不那么担心了,有一种山雨欲来,能饮一杯的轻松。
大师傅亲自做起了鲜面条。因为是早上,要的又都是粗面条,怕吃进胃里不好消化,师傅特地没有放高筋面粉。只是把一点荞麦和小麦粉混合,和成大小适中的面剂子。餐桌上放着一个张着大嘴的木器,师傅把厚实的剂子放在木器中央,手压紧了上面的把手使劲一夹,那粗细完全相同的面条就缓缓落到下面的铁盆里了。
“砰——”撒上面粉,沾了一些水的长刀一挥,一盆面条整整齐齐地蜷缩在铁盆里,像一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