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正义城去的李四原来正策马急奔中。传信的人自古有这种急脾气,日行千里,夜行千里,人不下马,马不停蹄。黑色的枣红的好马坏马路上一匹匹骑毙,那能怎样,掏钱换呗!渴了饿了,马鞍旁边挂着一包干粮和两壶白水,夹紧了马肚子躬身取下来,吃吃喝喝一律在马背上解决。
李四本来做好了连小解都不下马的心理准备,刚出了一片小树林,只见眼前兀地升起一根极细的银绳,在日光下反射着闪亮的光芒。他手上马缰甩得飞快,眼看就拉不住了。
眼见银绳越升越高,李四突然灵巧一俯身,躲过了一劫。他骄傲地扭头向后看,心说哪一个小兔崽子耽误他难得救国救民的英雄逞能时刻。
李四是工部制图的学士,不大会说脏话,“格,格,老儿子的!怎么在路中央放——”
一句话还没说完,头刚要扭过来时又一根银绳悄无声息地紧起来了,这次更快,更细。李四才松一口气,只觉得喉间一痛,接着人头落地,血流如注的无头躯体终于从马背上歪落下来。
那马不觉有异,拖着空马鞍向南奔跑。
绳两端走出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矮个来。他们身形极瘦,头垮垮地挂在肩膀上,面如土色,竟然像害过什么痨病似的。两个人包裹在黑色的皮貂里头,好像一对双生小孩偷了他父母的衣服玩着穿。
左边的先开口:“王大,那尸体被马拖得远了,要不要追?”
右边的回答他:“王小,有这个头还不够么?要一副没头的肉壳子作甚,没了头,人家又不会知道咱俩啥了哪个。”
说完话王大过去把那尸头给提起来了,王小从皮貂里掏出一个大小正合适的麻袋,撑着口叫王大塞进去。
“这是第九十九个了。”这话不知道是兄弟俩中的哪一个说的。
“很好,咱们马上就能杀满一百个人。”另外一个搭腔,他俩一向是这样你一言我一语。
两个人收拾好线,背着手立在路东,像在等什么人。没多会人就来了,还不是一个,七七八八,数起来应该有一队还多。最惹眼的是那一顶轿子,是一顶密不透风的木轿,看起来也不很重,只四个大汉用肩抗着。
“大人,王大王小已经替您把路面收拾干净了。”双生胎异口同声。
轿子里有一点异动,跟在外面的书童掀开轿帘伸头进去,过一会才毕恭毕敬地传话:“大人说知道了,把向南报信的做掉就好。大人还要你们仔细记住,路上再遇见报信的,统统杀无赦。”那书童约莫十岁模样,个子不高,身上穿着整整齐齐的蓝书生袍子。长相也是肉肉的,极其无辜,杀无赦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极其违和,但他不动声色不以为意,或许也是见多了。
王大王小拱手称是,接着归到了队伍的尾部。
“水儿。”轿子里传出半阴半阳的声音,那书童闻言一个激灵,慌忙叫人停了轿,自己掀开褐色的门帘走进去。
说话那人是张公公,听说原本不过是乡下的一名落魄书生,落榜归家的时候在乡间小路上捡着了一本《阴阳神功》,于是回家不眠不休日夜修习,终于练成了隔风摧花杀人不见影的银针神功,也从此得了一个阴阳鬼针的称号。只是从此要顶着不男不女,皮弛肉松的一张脸行走江湖,也有人戏称他为不男不女老鬼针。
“你去找王大王小核对一下,他俩杀得这人可曾在画像上?”原来这阴阳鬼针是得了朝廷命官的暗令,要清理带兵北上的余孽。他手里有一张齐全的画图,画得正是萧远、江崖余等人的脸像。
“葛大人既然都把咱家派到这里来了,说明这画上的一些人也不是吃素的软疙瘩,咱们得仔细把这桩事情做好咯,不得疏漏。”阴阳鬼针垮着一张脸,他说一个字都像干尸牵动着脸皮,他脸上竟然老得一点活性都没有了。
原来这人还是葛季派来的。十年前阴阳鬼针还落魄时得过葛季的一些恩惠,因此他神功大成之后就去见了葛季,被他收入了青城阁,做一个关门的便宜师叔,白吃白喝好不痛快。再加上他平日里喜欢一些样貌姣好的男人,有时候玩脱了下手不知轻重,还得靠葛季的人脉金钱帮忙收拾。
阴阳鬼针这个人平生最爱一个义字,最怕和人家欠了情还不清。因此葛季一说现下到他报恩的时候了,他就义无反顾地领命出山了。
那书童出去又回来,“公公,没疏漏,是这上面一个叫李四的人。”
阴阳鬼针眯着眼,“好——”这声音不男不女,不粗不细,听的人直起鸡皮疙瘩,“咱们去前头等这些小子来吧。”
那书童拱手要退,被他扯住衣袖。
“莫慌,过一会再启程,我听着附近有人过来找了。”阴阳鬼针冲他难看地一阵笑,“我的水儿,你现在快整九岁了吧”。他宠溺地摸孩子的头。
来的人是顾山。怕惹人眼色,他只带了哑女和几个功夫高强些的下属。
本是来路的庆延丘陵突然多了一道堤坝,他们只好从山头上绕过来。哑女和顾山伪装成一对夫妇,余下的人隐在五六步外,不至于叫人起疑。其实大可不必这么做,但见识过巨阙威力之后,他们知道从良不好做,已起了惧心。
看见熟悉的一顶官轿,顾山如同荒漠中的人找到了绿洲。他叫一个下属过去打探道:“天王癞蛤蟆。”
“自己人。”一个书童掀开轿帘走出来。
顾山没怎么见过世面,一看到这个打扮不俗的小孩就拱手行礼:“大人,小的已经替您把山穆寨给摆平了,就等着您来把寨子里的人给收到军队里去呢。”他的眼睛滴溜溜地转,言下之意是可以给他个一官半职做做。
轿子里有两下敲击声,水儿进去又出来:“大人说没听说过哪位招安的土匪是断臂,您莫不是来骗咱家银两的?”
顾山闻言着了急:“瞧您这话说的,咱们不是在刀尖上舔血过日子的嘛,少一条胳膊腿的是家常便饭。别看顾某这样,依然能指点江山,不不不,指挥士兵!”
哑女不知怎的呛了一口,虽然她说不出话,但还是咿呀了一小声,顾山回头猛瞪了她一眼,那意思是“安静些臭女人!”
轿子里头再无声响,顾山有些慌了,他得了小道消息来和这位官爷聚头,怎地这位大人还像不怎么待见他似的?
阴阳鬼针也有一些不耐烦,他亲自开口问,“你可曾见过这画上的哪一个?”水儿闻言亮出那副画,笔触粗细深浅拿捏得极好,一个个眉目俊朗栩栩如生。
顾山听那人说话心里更是害怕,他战战兢兢地瞅了一眼画,像抓住救命稻草指着那画道:“见过的,都见过的,就是这些人害得我没了一只臂膀!”
阴阳鬼针掀开帘子和他对视一眼,顾山心顿时凉了半截。那人长得竟然像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鬼怪一样,同时又更加坚定地相信这位大人不是县令文书那一类的普通货色。
“你说你想入朝当官?”顾山闻言点点头。
阴阳鬼针放下帘子,轻笑道,“我在朝中确实认识一些能安排你当官的朋友,只是不知道你这人是不是真的愿意效忠于国呀。”
顾山跪下给他磕了响当当的三个头,朗声道,“顾某愿意听候大人差遣,万死不辞!”
轿中那人阴阳怪气地答道:“好!那你就先去替大禹国杀了画像上的人!事成之后我保你富贵荣华!”阴阳鬼针似乎又考虑到了顾山那几个下属,他又补充道,“到时候必定连你的兄弟一起飞黄腾达!”
这话一出口,几人顿时跃跃欲试。顾山也知道自己在武力方面道行尚浅,或许不能与之抗衡,但他胜在诡计多端,这次暗戳戳着杀他个出其不意的回马枪,说不定会有胜算。
这么乱想着倒有了一些无用的信心,气势汹汹的一行人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水儿眼看着众人离去,阴阳鬼针在轿子里敲了三下,示意抬轿的远远跟上。
“公公,叫那群愣头青去打草惊蛇,您这是何意?”书童跪在张公公身旁替他揉捏着有些萎缩的腿,原来不光一张脸,他的躯体也渐渐老化了。
“咱家,最怕杀人脏了手!能借着别人的刀把事情给做了,为何还要亲自上阵受苦受累?”他看向自己皱皱巴巴的手指,从衣袖里拿出一个红铁盒。那红铁盒里是用一大桶山羊奶提炼的,抹在手背上润而香甜。
“我的水儿呀,这次你可要仔细看好了对方到底是什么路数,好在咱家的生死簿上详细地添上一笔!”阴阳鬼针把那红铁盒放回袖中,抽手时还留恋地摸了摸袖壁上封住的千百根针。
“水儿受教。”那书童摁完他小腿上的筋络,低顺了眉眼。
另一边萧远一行人忙活得正起劲。陶然镇以北是一片藤樱林。藤樱是一种高而细的树,由黄土外一圈盘踞的老树根萌抽出七八枝合抱在一起的木条,那木条向上蹿长一阵子后会向四周散开,待到春末夏初天气湿热时再开枝散叶。那花是浅白浅粉的樱花状,远了看像剪出来五个瓣儿的桃花画纸,又娇嫩地像新嫁娘脸上的妆。
穿过藤樱林,向西是一片房屋整齐的村庄,远了看像一个无边无际扇形怪盆。最妙绝的是村前齐如刀切豆腐块的农田,一人宽的走道纵横捭阖,分割了一块块绿油油黄灿灿黑漆漆,各自有各自的败花幼果,绝不混淆。
“说不准有用。”江崖余像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他拔腿跑起来,险些从软塌的山坡上摔下去。
乐温和他想到一处去了,他也以极快的速度飞奔过去,到一片地瓜秧田前拢住边上的几棵连根拔起。他露出一个久违的兴奋的笑容,居然突显憨态和天真起来。
“成了!成了!崖余书生,成了!”
跌了一个跟头的江崖余闻声拍了拍腿,跑了两步又歪在土里,他只能手脚并用半爬半走地挪到少年郎面前。他拨开那个坑,仔细瞅弄了一阵子,接着也抬头大叫道,“终于有法子了!”
一行人面面相觑,脸上都是疑惑与喜色并存。由萧远打头,他们三三两两地围到少年郎和江书生身边去,这次看到他们俩手上沾着一堆泥土。
这泥土可不是到处都有的那种和稀泥,而是本该温润的北方干红土。原来村后几年前曾经涝过,村民们就将入土不深的地瓜改种到村前来。
江崖余和少年郎交换了一个眼色,既然这里发了大水还如此干燥,说明田地底下应该有暗渠才对。造渠引水不一定要建,如果有现成的旧道或者地下渠,仅靠挖的说不准也成。
萧远晚了一拍才想到这一点,他从背后抽出巨阙,一使劲插入了那土坑里。
“你们都小心了。”众人闻言退后。萧远的眼中闪过一丝银光,他一脚踏在剑柄上,把它踩向土地的更深处。村口有两个挖野菜的农妇见了生脸,急急忙忙朝村里跑。
萧远蹲了个马步,两手紧握着剑柄向自己的方向掘。他手劲何其大,很快那底下的砂石就被三两次挖掘出来。几个人从车里拿出扫帚上前清扫,眼看着那坑洞越来越大,萧远吸溜一口气,把巨阙使劲朝底下一插。
只听得咔嚓一声,剑尖下的一块巨石缓缓裂开了。乐温凑头一看,叹道,“萧少,好剑!”
萧远没有继续撬动,而是把剑拔了出来。他吩咐道:“你们去马车上把工具都拿下来吧。暗渠并不深,你们小心些让它的面目露出来就行了。”
乐温刚要奔跑着去拿,只见他翻了个白眼,直愣愣地倒下去了。
这一倒是倒在江崖余怀里。事发时他正巧在少年郎的身后。江崖余刚想使劲把他推开,被萧远用眼神制止了。
“乐温他夜里守着我,没怎么休息。”这话一出口,江崖余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反正留着一个书生也没什么用,他只好拖着少年郎到平缓些的石头路上。江崖余席地而坐,把一双腿借给睡着那人当枕头。
细长的双手,白色的衣摆上全是土,江崖余无声地叹息,心想他这一辈子可再也不会有比这还脏还落魄的时候了。他的腿上卧着一个样貌无害的少年郎,他异常白嫩的鼻尖上沾一点土。江崖余想伸手给他拂去了,结果又迟疑了一阵子。修长的睫毛像蝶翅一样抖动,江崖余最终从袖里抽出一方鹅黄色的金丝手帕,给他把浮土擦去了。
乐温的眼睫毛又是一抖。
远处传来叫骂声。
一行人惊诧地望向藤樱林的方向,一个断臂人领着两三个打手持刀走来。为首的手里握着一把银斧头,他雄赳赳气昂昂,无意间把身后的一名娇女护在身后。
萧远看在眼里。
他跑去路上架起江崖余。那少年郎强自睁开眼醒了,同萧少一起托着江崖余向原来的地方跑。众人再次聚集起来。
“乐温啊乐温,你是不是没想到我还会再回来?”顾山颠着右脚瞥一眼萧远,他这次带的都是个顶个的好手,不怕摆不平那外来人。再说看起来也就只有那怪人会比较棘手,剩下的不足为患。乐温他虽然快,力气和功夫都差得很远。
少年郎站在萧少身后,护在江崖余身前,他一眼认出缩着身子哆哆嗦嗦的哑女,“哑女,你怎么被那狗贼捉去了?”她脸上挂着一层白色面纱,只露着一双眼睛在外头。哑女是二当家的亲女儿,而这个二当家被顾山一顿饭给毒死了。乐温还以为她是被顾山强行擒去的。
哑女低着头不答话。
“我看不像是被擒去的,反而像郎有情妾有意呢。”江崖余冷笑着开口。
“姓乐的身后那娘们儿!闭上你的臭嘴!”顾山的情绪激动起来,他突然对自己和哑女的关系心生厌恶。他杀了哑女的父亲,为了把她从虐暴和屈辱之中救出来。但他成为了她的另一个“父亲”,以奴役她为乐的另一个人。顾山开始怀疑自己的野心,他做这一切是为了谋求金钱官职,还是为了谋求一个女人。
“不论哪一个,抓到就杀无赦!”顾山恼羞成怒,他一挥仅存的那只臂膀,另一只空空如也的衣袖在风中飘动。
今天一定要先了了这个奇耻大辱。顾山咬牙切齿,他把哑女推到地上,自己挥着斧头朝萧远砍去。
算上银斧头,敌人一共有七个。萧远出手前已经观察完了,持刀的有三个,另两个是枪,最后一个是用的拴着长铁链的流星锤。持刀的三个人是一起的,他们步法绚烂,轻而不稳, 走的是一个三角阵法。耍枪的两人不一个路数,一个挑压相当出色,另一个喜欢前探后缩。使流星锤那个也算得上力大无穷,在众人之前,萧远的巨阙先和那流星锤交了手,长短相接,那锤子被他震了回去,萧远蹬地的脚朝后退了一退。
“萧少,那位是铁底王大锤,他的底盘极稳,恐怕不好突破。”乐温在身后提醒,听起来萧少这两个字他已经叫习惯了。说着话他领着众人向村口退,这时候有五位身强力壮的村民拿着家里的耙犁走出来了。
“官爷,您这是遇上麻烦了。”为首的那个和萧远打招呼。他一诧,这才认出是中午一起吃饭的。
“你们不要乱来,交由我处理。”萧远眉间一凌,余光瞥见原先那几个摘野菜的农妇已经把工部的人领到村里去了,余下江崖余和乐温还留在外头。
他听见乐温说话:“你又不会功夫,为什么不跟着去里面躲躲?”
“没有打架的手脚,有打架的一张嘴还不够吗?”这是白面书生的声音。萧远又听见有人懊恼地一跺脚。耳后一阵风,乐温已经来到他身边了。
“上!”顾山看情形不好,立马动了手。他和王大锤同萧远酣斗在一处,巨阙同银斧头流星锤一次次相撞,萧远一改稳重的风格,出手一次比一次快,竟然也占不了上风。三个持刀的人把乐温团团围困在一起,眼前阴影变换虚实不分,竟然连根汗毛都伤着他。
使枪的和五位农夫打斗,各有负伤,但没有人退缩。
萧远一时发急,那五个朋友不是江湖人士,胜在人多,但没有功夫,顶多也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们不像自己的身体,伤多少都无所谓,不过痛一阵。这时已经有一位朋友腹部中枪了,哗啦哗啦流着血。
萧远意外发觉自己身体不痛,他意识到自己的神性可能已经有所缺失。
这么一个疏漏,流星锤哐地砸伤他左肩。萧远咬着牙扛住了,闲出一只手抓了铁链将那流星锤硬生生扯过来了。
那圆滚滚的锤子被他抛向三角阵,一个角上的人受了伤,乐温得以伺空从中间脱了出来。他此时做了一件事,若这件事交由萧远来做,或许他会终身为之不齿。但乐温不会,他本来就是个山贼。
乐温劫持了无人问津的哑女。
他把曾经架在独眼当家脖子上的那把匕首架在了哑女脖上。
哑女挣扎了一阵子,顾山一时停下了手。萧远也是个讲义气的人,见他停了,自己也不打了。战局一时进入了中场休息。
受伤的农夫被伙伴扛回去了,萧远自认对他们不住。他同这些朋友不过一面之缘,甚至连名姓都没有互通过。
“顾山,现在轮到你品一品尊敬心爱的人死在你眼前是什么感受了。”少年郎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傻笑,那匕首雪亮的刃不小心划到哑女耳后系着的面纱绳,一阵风吹,露出了那张伤疤贯穿,叫人不寒而栗的一张脸。
顾山的脸色铁青。
萧远抿紧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