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流血的政变。葛季提着他的弯月刀走上东宫殿的台阶时,心里这样想。那身影一眼看去高大威猛,不带一点老态。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透,隐藏在面具下的人心随着日光的转移而被揭开。
黑夜中,权利,欲望,贪念被无限放大。黑夜里,人往往分不清这一刻自己究竟是不是自己。还是说,仅仅是一只饿极了出山捕猎的动物。
路上带着刀的,不是勇士,就是懦夫。葛季两只手抓紧了刀柄,走向那扇紧闭的赤红色大门。他坚信自己是前一种。论年岁和能力,他才应该是坐上最豪华的权椅的那个人。而不是某个毛头小子,生来就落在那龙榻上。
“我数三个数,你们俩先冲进去。”葛季停在门前,踢开躺倒在地的侍卫,他握着刀的双手已经举过肩头了。
他这话是说给左右的一男一女听的,那女的双手扯着一段九节鞭,男的手上是一把三叉戟,他的右脸颊眼角下也纹着一个小小的三叉戟。
这是一对夫妇。男的叫惭古卷,女的叫吴忧愁,是江湖上有名的拔刀相助惭忧夫妇,和葛季也是至交。惭忧夫妇早就金盆洗手,已经在民间隐匿了许多年。几天前在葛季类似于隐瞒灾情坑害正义城百姓的指正下,终于按捺不住,决心为民出手一把。
夫妻俩交汇一个眼神,惭古卷猛地一脚踢开了东宫殿的殿门。
一枝箭冷不丁地向惭古卷的面门射去,他敏捷地侧头,却还是被箭势划伤了左脸。
吴忧愁先进屋交上了手,她的九节鞭同一对鸳鸯刀碰撞了好几下,一时间两个人斗得难舍难分。四五个回合下来,那人朝后一退,吴忧愁这才得空喘一口气。没想到这么一休息一抬头就呆住了。
“吴姨!”
“小秋!”
两个女人同时惊诧地喊出声来。
原来惭忧夫妇归隐田园,已经很久不闻世事,竟然连心爱的小姑娘出嫁给什么人都不晓得。葛秋对吴忧愁也有一些印象,母亲去世之前她曾经和惭古卷一起来府上拜访过,还教给她一些防九节鞭的功夫。
谁想到那几招居然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途。
两人虽然很久没见,葛秋长大了,吴忧愁也苍老了一点,但细看来眉眼五官还没怎么变。不看刚才那阵短兵相接,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当年依旧的一对姨侄情深。
“难不成,难不成你嫁的是”吴忧愁的手指向她身后拉满弓的男人,表情一副不可置信。葛秋苦涩地一笑,而后点点头。见她父亲也持刀走进来,她脸上的笑容更是难看了。
“葛大哥,你可没说今日要杀的人是小秋的夫君。”吴忧愁心中生疑。她退到惭古卷的身旁,紧紧摁住他拿三叉戟的手。
“你看她那副样子还拿我当父亲吗?”葛季反咬一口,他有些心虚,因此面上更要正义凌然。
韩沉送了送搭箭的手。
“不论是姑爷还是女婿,向百姓隐瞒实情,将他们置于水深火热中就算不得什么好国君。”葛季一咬牙,他持刀扑向韩沉。
惭古卷见他动手,也想上前帮忙,却又被他夫人摁住了。吴忧愁压着嗓子摇了摇头,示意他再等一等。
韩沉手里没有刀,来接应的是葛秋。她和葛季红着眼睛斗在一处。
“你敢拦我!”长者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他好生养大的孩儿为了外人向他拔剑了!
“父亲!”葛秋脸上有几分惭色,但她没有收手,反而力气更甚。但葛秋师承葛季,一招一式都是从他那里学来,哪可能是他的对手?葛季抓刀向上一抹,趁她后退的时候往前一刺。
百位匠人刺上芙蓉绣的裙摆被划裂了。葛秋眼中闪烁着泪,但她咬着牙不叫泪珠掉下来。她又上前,一只手撑着那人的下劈,另一把刀去抹他的下盘。葛季多少年征战,什么招数没见过,当下就两次格挡,他向左侧着刀,一个箭步拉伤了葛秋的左臂。
有人说过手心手背都是肉。这孩子本来是他的手。奇怪的是即使眼看着她流血,心里也不觉得很痛楚。后来再回想起来应该是被一些魔鬼附了身。
“老惭!”葛季又唤他,惭古卷被他眼里的坚定打动了。反正已经做到这个地步,再往前走一走就扬名立万了。惭古卷叹了一声,甩开夫人横着三叉戟上阵了。
“长安!”葛秋忍着痛用还余下一点力气的右手把鸳鸯刀的一把隔空扔过去。韩沉将弓箭和箭筒背在身后,一把接住了那柄短却锋利的刀。看来只能和这两人拼了命过一会儿招。
吴忧愁大恸着撕下自己的裤脚去帮葛秋包扎。虽然她这懦弱温性一直大大拖累了惭古卷的血性,可这未免不是好事。男人往往凭义气相交,凭热血做事,这让他们偶尔分不清大义小义,看不全深刻的局面。
闹剧啊!闹剧!葛秋同吴忧愁一齐退到墙角。年轻的人妇看起来更提心吊胆。
吴忧愁的手也仅仅握成拳。
“二对一,算什么英雄。”韩沉冷哼一声,他的眼不屑地眯起来。
“就算我一个人,也能将你这毛头小子给收拾了。”惭古卷被激起怒意。
葛季活动了一下头,道:“你高坐庙堂,哪来的胆子能伤到我俩分毫。”
韩沉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仰头叹道,“葛大将军!你这一刻可等了许久?”
葛季冷冷地望着他,也不说话。他若是开口了,就显得惭古卷好像被玩弄了一般。
“那你可知道我等这一刻也许久了?”话一出口,韩沉猛然动了起来,他躲开三叉戟的横扫,一下就伸手扎向持刀人的胸口!
持刀人一手捻住刀尖,朝胸前一格挡!尖刃相接,东宫殿里霎时响起一阵刀鸣声。
平日里看起来不熟兵器的国君,竟然有这样深厚的内力与刀法?再加上前些日子他分明在夜里受过袭!这功夫可还了得?葛季的耳边又回响起那句“你可知道我等着这一刻也许久了”,更是不敢轻视他了!
三个人再次酣斗在一处。吴忧愁知道这状况一时难解,于是主动探问葛秋:“你父亲说当今国君对百姓隐瞒水灾水势,为平民心不让他们撤离,这可是实事?”
不知道是因为手臂上的伤痛还是亟待回答的问题,葛秋两根秀美的眉毛纠结在一起,她思索了一会,才答道,“确有其事。”虽然她不知道细节,但那几天在东宫殿里探听他们开会,得知事情确实是这样。
吴忧愁哑然了一阵。刚见葛秋时她就对此心中生疑,但苦于没有证据。但没想到这话居然是真的。她也皱着眉想了一阵,“但这并不是全部,对不对?”
葛秋摇了摇头。她与韩沉日夜相对,但她亦不知道他这样做的用意。是对工部的人怀了无比的信心,还是预料到早晚会和她父亲有这么一战才选择留在这里,她不晓分毫。
她突然质疑自己,质疑自己是否爱上了这样一个城府高深莫测的男人。
也是这一刻她才有了真真切切的作为国夫人的感觉。享受着数不尽的权华富贵,也忍尽量世间一切不能忍受的冷眼和刀剑。父子反目,兄弟阋于墙,他们用温暖的家庭换来了这一切,最重要的是,一个国家的安定。
“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是为何,但国君他绝对是心怀天下才做出此举。几日前工部里能整治洪水的人已经全被派去了,再说,国君和我,还有长宁公主都在正义城里,谁都没走,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葛秋情绪激动,她扯动了伤口,又呲牙裂嘴地抱住左臂。吴忧愁在一旁沉默着,不知道是不是被她说服了。葛秋知道她是数一数二聪颖的人,于是也不再争辩,把眼神投向了殿里的另一处。
韩沉喘着粗气,但他的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口。
葛秋感到一阵腹痛,她突然蹲下身抱住肚子。韩沉因此分神,后背上猛地挨了一刀。他受力扑倒在地,惭古卷看战局已定,朝他夫人那边退了一步。
“不——”葛秋眼睁睁看她父亲在国君背上又砍下一刀,她的心上人努力撑着一柄鸳鸯刀刚要站起来,又吃了这一击,顿时吐出血来。她的人生里再也不会有比这一刻更心痛的时候了。眼里流下两行热泪,葛秋跪着爬到他身旁,她抱住他,发出绝望而愤怒的呐喊。
东宫殿门再次打开,战局再次发生了改变。一群黑衣人将几人团团围在中间,他们的脸上统一蒙着黑纱,手里是光亮细长的剑。
为首的那人见国君背上两道深痕,打量了一圈,最终将目光定在以手持刀的葛季身上。
“你是葛季葛大将军?”那人的身体里发出浑厚的声音,听来不是什么善茬。
一股杀气吹起他垂在脸侧的发,葛季点点头,手里刀握得更紧。
黑衣人把剑指向了葛季,随他一声令下,黑衣人一个接一个上阵,一人使一招,接着便退后以期另一个迅速补上,那叫一个快而不乱,训练有素。
惭古卷见兄弟有难,也上去帮忙,不一会儿就被另一队黑衣人给缠住了。吴忧愁见夫君身上渐渐挂了彩,自己也持九节鞭上阵了。然而这屋里的黑衣人竟然像越来越多似的,每次都能分出一队人来应付。
不出所料,待三人精疲力尽时,黑衣人渐渐占了上风。先是多年不上战场的惭古卷,再是绣花手九节鞭吴忧愁,最后是是死顽抗的葛季,三个人先后被黑衣人拿下,摁着膀子跪到国君面前。
为首的那位叫人去通报姗姗来迟的太医。葛秋颤抖着松开怀抱,她快要哭花了妆,哭断了气,哭断了肠,她握成拳的手沾满了韩沉的鲜血,抹在自己的衣角,竟然像怎么揩也揩不掉。
这时韩沉在她怀里竟然悠悠醒转了,恰巧太医也提着药箱赶来,他吞了药,简单地缠绑了伤口。这之间的大汗淋漓和细索呻吟都略去不提。
“我不碍事,替秋丫头看一看手臂上的伤。”韩沉被搀扶着坐到龙椅上,那椅子把手的金龙被削去了一半头。葛秋也坐在他身旁,见他醒转便扑到他怀里,听他身负重伤还挂念着这自己,一下子哭得更厉害。过了有一会那太医才心惊胆战地掀开国夫人手臂上的包扎看了一眼,接着又给她把了脉。
“回殿下,国夫人这是有喜了。”那太医跪在龙椅旁边,抱拳的双手举的高高的。
殿中众人一时愣住。韩沉更是掩饰不住眉间的喜悦,他又确认道,“你可看准了?”
“回殿下,准。只是夫人受了惊吓,胳膊上又出了点血,胎儿才有一些不稳当。但喝一点安胎的药方也就没要紧。”那太医甩一把冷汗,他也是头一次见这种状况,国夫人显然狠狠跌了一跤,但她应该有一些功夫底子,想办法在落地时缓了一缓,没至于碰到小腹。这真是忧喜交加。
龙椅上夫妇俩的心里顿时百味杂陈。葛秋心里想的是才和自己仅剩的亲人反目成仇,老天又赐予了她另一个生命。不知道这是哪门子天意留着以后揣测。韩沉心里则想的是要如何处置葛季老贼,他原本想得是斩草除根,下一个重手,可眼下又突然来了一桩喜事,叫他动不得这个杀机。
其实说是谋反,知情的也就宫里的这么几个。发一些银两下去体恤体恤,这件事儿也就这么过了。最次也就是革职流放,不至于闹到杀头的地步。
吴忧愁也想到这一点,她和国夫人的人情还在,此刻若是告一个饶或许还有生机可得。她首先叩了一个首,轻声道,“是我夫妇俩思虑不周,听信谗言,险些铸下大错,望殿下给予生路,督促整改。”
她说这话去拉惭古卷的手,两个人相敬如宾二十余年,不必多说,话自由身传。
吴忧愁斗胆抬头看了韩沉一眼,逆着光见他不动声色,竟丝毫不像受了重伤的人。她心里顿时有一种极可怕的想法——这位国君或许早知道他们今夜要起事!甚至连受一些伤都可能放在他的计划里!
惭古卷默默长叹了一口气,哪里能想到这些?他本是侠义心肠,热血满腔,平生最不会使的就是妇人之仁。可眼下只能委曲求全,靠着四个字,靠他女人谋取一条生路!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踏入正义城半步了!
“葛爱卿怎么说?”韩沉悄无声息地把身边人的手收在袖里,那人似要让他放心,还反握了一下,可掩不住一片冰凉。
“臣,臣臣知错。”葛季将手里的大刀对丢远。
韩沉满意地走下台阶,他伸手要将葛季扶起来,“知错就好”话未说完,只见那人从短靴中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猛地向他腹部扎去。离得不远的黑衣人闪近,他扯住那人腰带向后使劲一拖,那人像一个癞蛤蟆般趴倒在地上。
“命兵部拟旨,葛季弑君犯上,集众造反,即刻革去将军职,收归兵权,将原先所赐万亩良田分发给疾苦民众。”韩沉一甩衣袖,他昂首急宣道,“流放苦海,永生永世不得归岸。”
苦海原本是个没有边际的汪洋,终年风浪大作,吞没渔船无数。佛家有箴语言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说的就是苦海的个中险恶。现今流放苦海不得归岸已经和死刑无异了,甚至生不如死,不过毕竟是国君的岳丈,传出去还是要好听一点。
葛季恨恨地咬着牙。
“至于你们俩?”韩沉的手指向角落里跪着的另外两个人。
“殿下,惭忧夫妇看来并不知实情。”葛秋开了口,她是在替自己的孩子积德,“饶烦您念在我和吴忧愁的过往情谊上,放过他俩吧。”
吴忧愁有一分动容。她屏息静待着。
“既然夫人这样说,那就去大牢里关上两月,再逐到边境,五年不得归国吧。”韩沉念着自己方才倒地时被惭古卷踩了一脚,心里不愿意简单放过。但确确实实把谋反罪要判的死刑给免除了。
吴忧愁又一叩首,还想再争一争取,“殿下”
“废话什么?还不赶紧拜谢?”拽葛季那黑衣人又开口了。他掐着腰,站姿中气十足。
惭忧夫妇讪讪地叩首。
“劳烦诸葛大人出山。”这时候君臣两人才打招呼。黑衣人一把扯下脸上的面纱,居然是一个须发尽白的老武士。他姓诸葛,单字一个明,是几十年前江湖中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听到这声诸葛大人,葛季的心一惊。先帝在世时听说他拜访过隐匿苍山的碧落派,这位诸葛明就是碧落派里号称“一剑下黄泉”的长老之一。没想到毛头小儿竟然能请这等人物出手!
“不劳烦,论辈份,你算我的徒孙。”那诸葛明笑嘻嘻地摸着胡子,瞥一眼葛秋之后又打趣,“现在我的徒曾孙也要来啦,哈哈哈哈!”
韩沉也乐不可支。普天之下称一国之主为孙的人不多,诸葛明算是其中一个。当年先帝拜他为师,求得就是在危急时刻有所庇佑。没承想居然在自己儿子有难的时候还派上了用场。
“你以为我徒子徒孙没有防范小人么?”诸葛明朝葛季腿上踢了一脚,踹的那人直直飞了一丈,“我听邕儿出事的时候就知道,一定是你们这群狗贼!他师承碧落,一向身体好得很,怎么会没来由地暴毙当堂?要不是我的好沉儿昨日早先发觉,你们说不定又要做那股子见不得人的勾当了!”葛秋闻言脸上变色,先帝驾崩和她父亲平步青云这一层关系是她绝对不会,也不愿意想到的。现下父亲又想要杀掉韩沉,这下无论如何都得不了救了。
“殿下,我有一件事要请求。”葛秋走到韩沉身旁,小心翼翼地跪下。
韩沉好像猜度到了一些,但她那模样甚是可怜。他摇摇头,把她扶起来又神色无奈地说道,“你讲。”
听她在耳边悄悄说了几句,韩沉思索了一会儿,应她道,“就随你了。”
葛秋感激地点点头,她带着一身血,走到葛季身前。
诸葛明在身旁不远的位置,他要替沉儿看好他媳妇肚里的娃。这混蛋要是胆敢对他孙媳妇不利,他就再踢一脚。
“父亲。”葛秋跪坐在他身旁,一向伟岸高大的父亲突然颓废地像一只败狗。她强忍住眼里的泪。
“我给予不了你所要的,国夫人还是不要再叫我父亲了。”葛季抬眼看她,嘴角挤出一丝讽刺的笑。
葛秋心中大恸,她静了一会儿,伸出了紧握成拳的双手。一对小巧可爱的银铃铛挂在手腕上,其中一只有一点血。
她轻轻晃啊晃,腕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吴忧愁霎时别过头,不忍再看了。
“葛季,从现在开始,你会忘掉遇见秋氏之后所有的事情。”秋氏是葛秋母亲的名字,她是一个村民之女,有姓无名——这也是葛秋两个字的源头。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她的父母已然不在。
葛秋艰苦决绝地说完剩下的安排:“你年少轻狂,犯了大错,被人流放苦海,颠沛流离,终生不得归岸。”但父女一场,还是希望你能过得好一些。她的手重重一甩,这事儿,就这么完了。
葛季突然发了疯,在地上大喊大叫,诸葛明叫几个徒弟把他摁住,这才清楚地听道他嘴里嚎叫的是“我究竟犯了什么错?”
这也是命定的惩罚之一。别说免除了死刑,葛季此刻已经身在地狱了,他的心脏每天都会如同被撕裂般疼痛,他余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反复思索,但他终究得不到答案,那个痛苦是不会结束的,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