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眷天生就是被保护的一批人。能文不能武的更是如此,甚至让人不自觉地心生一两分怜爱。长水袖,红酥手,眉眼垂落着捧读一本医书古卷,韩灵素穿了一件在小腿处渐变的桃红色流仙裙,裙摆被她不自觉地叠在身下压住。卫深在旁边看着,一时间有些失神。
这时节天已经很热了,院里的粉白色花瓣掉落,被风吹到四敞大开的门里来。清晨时韩灵素说过不要叫人来扫,扫一阵落一天,收拾这些花瓣还不够侍女来回跑路的累份。她原本打算夜里阖门前自己清理。
门口顺子悄没声息地朝卫深招了招手,他瞥了屋里沉浸其中的女子一眼,自己蹑手蹑脚地挪到门外。
“殿下那里有消息了,说今夜可能有人闹事,不要让公主踏出翠竹苑一步。”顺子交代的时候眼神闪闪躲躲的,卫深踮脚朝后一看,果然后面跟着玄真。玄真这个人心思热络,为人又亲切,和路过的花花草草都能打上招呼,可这次竟然低着头谁也不理。
想来两个人又闹矛盾了。
“你们俩也节俭收敛一些,不要把大小脾气闹到公主面前来。”卫深今天格外多话,他好像自婚后就变成了这副样子。其实他在家反倒和以前一样沉默寡言,或许是和新夫人相宛儿实在是没话说,所以那些字数都憋着转移到翠竹苑来了。
卫深在宫里待的时间算长久了,但即使耳濡目染,他却对一些闺房密事依然不甚了解。对顺子和玄真这两人的关系也是说不清道不明。偶尔有一些风言风语,他只当茶余饭后的故事听着解闷,从没想到这一对儿断袖竟然是真情实意。
“烦劳卫将军,那奴才去盯着人收拾翠竹苑的小竹林了。”顺子一拱手,卫深接着回了一拱,眼看着两个人消失在大院外头。
“顺子跟玄真又在一处玩耍了?”屋里传来清脆的嗓音,卫深难得心头一舒,他想也不想就回答道:“是。”
韩灵素是知道这两人之间事情的,但这种情况她一向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鼓励支持么?自然是不敢的,深宫大院,一言一语都能吞死人。宽容默许倒还差不多。他们这种做下人的,即使是最好的状况,譬如跟了一个一生顺风顺水的好主子,也要将一辈子的时辰都搭在这重重围墙里头。做下人已经够惨了,更别说这么一辈子,天天身不由己地伺候人,腰杆都挺不直。谁还忍心把他们的心都封禁了呢?
一路荣华富贵,喊着金汤勺出生的人穷其一生都不一定能遇见一个心心相印,携手白头的。你说他们两个能这样,得有多不容易?
她无奈地笑笑,不知道笑得是这对龙阳之好的无奈,还是笑得天下所有人的无奈。
“卫将军不妨趁着酥皮还没受了屋里的潮气,过来尝尝这‘红酥手’。”韩灵素将身侧的一盘形如佛手的红油皮点心向前推了一推,是刚才被她挡在身前的一盘。
卫深吃了一惊,这点心的名字竟然和他心里用来夸赞公主细腻红润手指的三个字暗合上了,莫不是老天听见他思忱了?
“红,说得是这刷了两层油烤制的酥皮;酥则指的是奶酥,做奶酥要用当日最新鲜的牛、羊奶,分离出油皮后经过微火煮熬、装袋挤干和晾晒成形等工序后才能切割成条状或者块状的奶酥。以前人在马背上不得水不得粮时常常背在身上解渴充饥,这东西又酸又甜,备以充饥解渴,可比那些沉重的水壶和干巴巴的干粮省事儿多了;至于最后一个手字,只从外面看也知道了——”韩灵素不和他客气,捡起一个巴掌大小的红酥手放在他手心里,那眼神意思是“吃一个尝尝呀!”
于是卫深也不再客气,正巧是中午酒足饭饱之后该就着浓茶吃小点的时候,他接过来一口就吞下了。第一下咀嚼时觉得酥皮脆而不油,若他分两次吃是一定会掉渣的,再嚼咬到了馅,带一点绿豆的软糯和清香,他还嚼到一整颗的糖红豆,厨子用料也是真瓷实。
“看书看得好累,我也吃一个。”韩灵素把书倒扣在桌上,右手捏起了一个烤制的颜色稍深的。她用另一只手放在下巴上捧住了,接着小小地咬下去。
“嗯——”蜜一样的口感在嘴里爆开,她翻转那半枚红酥手,将断层暴露在眼前。
深红色的玫瑰花瓣同样槐蜜浸渍在一起,口感似沙的黄糖末拌了一些面和一些油,格外柔腻香甜。她满意于眼前温柔缱绻的玫瑰红,将余下的完全吞到嘴里,过了一会儿感受到了一点玫瑰的回甘,要张口说话时舌尖带着浓厚的奶甜。
真是值得被写进诗词传世的一枚点心。
“你那个也是花蜜馅的么?”韩灵素说着话要替他倒茶。
“好像是红豆和绿豆沙。”卫深要接过她手里的茶壶,“使不得,末将还是自己来吧。”哦,差点忘了,这时候卫深已经是将军,不能再自称卑职了。
韩灵素抓住了这一点打趣:“反正卫将军现在也是我大禹国文武百官中的一员,替国家做大事的人,受我一杯茶水怎么了。”接着坚持着把那内里是铜胎青色,外边用掐丝珐琅绘着祥云的半大茶杯给灌满了。
说完话又是一阵哈欠,春困秋乏夏打盹,总之不论哪个季节,人到了午后没一个不犯困的。韩灵素倚着一个极舒服的硬荞麦金丝云锦枕,她撑着头晃了一阵子,终于闭上了眼。
卫深从热气腾腾的茶杯里抬眼时吓了一跳。他轻手轻脚地把那盘红酥手和热茶壶挪远了,接着来到长宁公主的面前,正好挡住了从门里肆无忌惮射入的日光。
他打量着那人状若远山的眉,打量那人修长下垂的睫毛以及它映在眼底的斑驳身影,心不禁哐当地一动。再要往下看那高挺的鼻梁和带一点酥皮渣的樱桃红唇上时他猛地扭过身去,肩膀还遮挡着刺眼的日光,只是身子的方向完全变了。
做不到非礼勿念,只好从“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几样外在的眼耳口身处下手。他知道自己心里所想的那些事此生再无可能了,只好用尽当前的气力将珍视的人给护住了。相宛儿是他夫人这件事永远都不可能更改的,卫深每想到这一层心里都蔓延出一种极无力的疲惫,他爱的是天上月,奈何只能摘到满天星。他也只好认命,只能在月亮被阴霾遮住时尽力伸手挥一挥,将那乌云赶去了。
门口传来一阵异动,卫深警惕地摸了摸腰间的刀。侧身后余光看见那人睡得格外香沉,头在右手的支撑下晃啊晃,接着逐渐向后歪去。在那小巧的头将要砸到桌上时他及时伸出了手,卫深托着韩灵素的头,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以使她躺靠在床榻上。
这下书桌挡住了光,让他不必再呆立着了。
门前出现一个小巧的影子。卫深披完一件薄如蝉翼的毛毯,抬头时愣住了。
竟然是换了大禹国衣服的相宛儿。她穿的是一件上年纪的妇女绝对偏爱的枣红色宽裙,上身套了一个紫底金丝的短衽,手腕上戴一个雕刻了姓氏的银手镯,右手握着她的笛子。脚下踩的是老气的紫金色花盆鞋,或许不大合脚,或许不大习惯,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像个随时会摔倒的小人娃娃。
虽然是职责所在,但此刻卫深心里有一种想要找地缝钻进去的窘迫。见她打扮成这副样子,他心里更是愧疚了。
“你怎么来了?”他尴尬地挠头,照理说翠竹苑戒严,不应该随随便便将人放进来才是。
“想进宫看看而已。”相宛儿不喜不笑,但也没有很明显的失望神色。她打量了躺在床榻上的女子一眼,外面这么吵吵闹闹的,应该快醒了。
“手镯很好看。”卫深将嗓音压得很低,他和相宛儿说话时中间还隔着一段距离。
“首饰铺子的阿姨帮我选的。”相宛儿把镯子褪下来,她把镯子放在眼前,话确是对着卫深再说,“这里刻了你的名字。阿姨说把夫君的姓氏戴在手上,会长久。”
卫深张了张口,突然说不出话来。床榻上的人嘟囔了一句“什么事”吓得他一个激灵,果然是在说梦话。
“走走,我们出去说。”卫深上前要搭她的肩膀。相宛儿向后一退,她把那银镯子放在书桌边上了。接着她又踢掉了脚上的花盆鞋,这东西硌脚心,走路还不稳当。真不知道那些女人是怎么忍受的,她自己又是处于什么缘由决心忍受的?
“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和大禹国国君说嫁给你?”
相宛儿颠倒众生地一笑,接着将笛子凑到嘴边,“因为我们俩从很久之前就成为一体了。”
刚要阻止她的男人在听到第一个音符之后丧失了意识。
韩灵素的意识其实也模模糊糊。听闻那声笛音的时候她半梦半醒,眼皮子朦朦胧胧地睁开,可才看见卫深的影子就觉得鼻子上温温热热地搭了一个布,她诧异地瞪圆了眼睛,可这是视野已经渐渐变暗了。
那味道她很熟悉,白酒里带一点杏仁味,是一味叫做腥睡草的中药。切断根茎会流出无色的汁液,喷洒在鼻中可以致人昏睡,四肢无力。她前两天翻书时还看见过,没想到这么快又在生活中真真实实地撞见了。韩灵素尝试着动了动手指,没有用,她的每一根骨头都像和自己的大脑剥离了。
她其实能感受到一些动静,比如她现在正被人扛在身上,那个人的手臂孔武有力,走步轻车熟路十平八稳。不知道是不是匪徒手下留了情,她隐隐约约能听见一些对话。一个女的和一个男的在说话,大意是指使他上马车,再驾马南行。她被摔倒在马车的车厢地上,头部和手肘狠狠地撞上木板,居然不很疼,原来这腥睡草还有致人麻木的功效。她的脑袋好像乱成浆糊,不然动一动脚趾,仅凭借声音也可以猜出这两个人究竟是谁了。
马车是向西南的码头奔去的。路上偶尔有一些逃难的人,其中不乏一些携家带口坐在马车上的权贵,因此这一辆光天化日混入人流的不算特别显眼。相宛儿跪在车厢里,用一根布绳将她的嘴巴向后缠到后颈。她娇小的五指粗暴地系一个死结,好压着她的舌头不让她说话。
相宛儿捏住她的下巴,左左右右地打量,相柳大人费尽周折要的就是眼前这个女人,明明从长相到为人都一副瞧不起旁人的鬼样儿,听说在宫里的风评也不算很好,真是不明白大人看上了她哪一点。她将手一松,那人又落回木板上,不着人间烟火的眉眼这时候有一点恬淡顺眼了。
相宛儿掀起轿帘确认卫深还在受她的控制,至少能撑到到达西南的禹离码头。放下帘子时瞥见周围衣衫褴褛的难民,她嗤之以鼻。贫穷有一半是因为天生,另一半是天生且愚昧,前者比后者更可怜。这不是她的国家,她不在乎,甚至恨不得更糟糕。
相宛儿又看了一眼卫深的背影,她陷入一阵沉思。
绑走韩灵素是相柳大人从得知她回到大禹国时就规划好的。在那之前收到了线人的消息,说大禹国的长宁公主流落在却离的某个街头,于是派了一些官兵去周围搜捕。谁知道竟然低估了这位公主的机智,又或许是那群官兵太迂腐了,连着几天一无所获,再收到消息时韩灵素已经身在故国。相柳大怒,将数十名官员捆绑在天柱上鞭笞了一天一夜。相宛儿第一次见国主如此出离愤怒,尽管他以前就已经以暴戾闻名。
后来从来自大禹国的商船上下手,污蔑商人运输禁药,连人带船给扣留了下来。相柳亲自拟信发往正义城,指名道姓地要长宁公主过来详谈。
年少有为的韩沉也不是吃素的,用三两句话就把情况给推卸了,信中还夹杂了一些长宁公主不愿意来的意思。他被这一点点带着任性的意思给吸引,于是叫得力助手相宛儿去大禹国将长宁公主亲自绑来。他喜欢使阴招,若是到时候韩沉问起来打死不认就是了,他搜不到人还能怎么做?
“我要的是活生生的人,不要给我弄残弄死了。”临走时相柳陷在大红的软椅里嘱咐,他手里端着一杯颜色如血的酒,眼神阴狠毒辣。
在相宛儿的印象中,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和酒泡在一起的。因为这个,整天除了迷离就是阴狠,简直像一个两面人。那话怎么说来着?他清醒的时候已经没有了灵魂,因为灵魂出卖给了魔鬼。
在她心里却离国国主就是这样一个人。当作宦臣鳏养大的相宛儿这样想。
和温柔冷淡的卫深十分不同。即使和别人的关系再生疏,他也会尽量避免同一个场合的人觉得不舒服。那种僵硬又发自内心的体贴,真的是相柳大人的反面啊。
“为什么不放行?我们有决定自己方向的权利!”
“搞什么?你们是什么人?”
“不管了,大家上去把他们推翻!”
前方传来一阵吵闹声,相宛儿烦躁地掀开轿帘,一把长剑顿时架在了她的脖颈上。她浅笑着遮掩过自己的诧异,他,提前醒了。
令人惊叹的意志力。
“原来一直是你在害我?”长剑顶着她的锁骨向里推,相宛儿举起手,退到车厢的最里部。不论对方脸上的神色怎样复杂,她一直浅笑着不做回应——她生来就是如此,像带着别人的人皮面具一样。
“我没害你。”
卫深瞥见脚旁倒地的那人正脸,接着抛下剑去解她嘴上手上的布带,她手腕脚腕已经完全青紫了。掰过她脸来时发现人还没醒,再探一探鼻息知道了人还活着。
他又把剑指向被逼到墙角的相宛儿。
“你要做什么?”他眼中怒意和惊恐并存。他醒来时天已大黑,人在完全陌生的马车里,马车在一片从未踏上过的土地疾驰,四周全是南下的难民,正前方不远百姓和守关的官兵扭打在一起。这里谁还是和他在一条船上的人?
“我什么都没做,一切都是你做的。”她摸笛子的手被迫再度举起来。
轿外传来吵闹声,有几个官兵已经搭上轿子的脚阶,马上就要走进来了。
“过了这关我再好好问你,这期间呆在轿子里面不要有别的动作和想法。”卫深将剑收到剑鞘里,他扶起韩灵素,让她舒适地躺在座位上。
“什么人?”轿子的轿帘完全掀开,一个戴红缨帽的人伸进头,他的鼻尖上有一颗小痣。
卫深不分青红皂白地斥责:“大胆!”这一句竟然将其吓住了。他趁胜追击,“你可知这车里的是什么人?还不快些给我滚出去?”
他挺直腰杆走出去,手里亮着身为将军特有的玉牌。
为首的官兵见了他接着单膝跪地行了个礼,他一改刚才的神色,恭敬道,“不知道将军您在车上,多有得罪了。”接着便开关要放行。说是关门,其实也算不上什么门,不过几根削出尖的手腕粗木头架成一大排,做一个拦人用的关卡。中间能开合的部分护了一层层的官兵,持着红缨枪将百姓拦在门前。
“出关的都是些什么人?”卫深下意识打听。
“都是听说来了水灾想四处逃难的。”那鼻尖有痣的官兵叹一口气,抱怨道,“且不说水灾究竟会不会漫到这里,跑什么啊,命都注定了的。跑再快又怎样?能跑过命运吗?能跑过时岁吗?”事实则是国君早就规定了不许难民过关,怕西南码头里这些人太多,坏了远洋商人的生意名声。
说完话又恭敬地叫人放行。卫深问相宛儿要了几块碎银偷偷打点给他,“兄弟们都辛苦了,这点银两留着买药,如果有剩下的就加点夜宵。”那官兵头头也遮遮掩掩地收下了,恐怕叫那些难民看见了。
“那辆马车过去了!大家快跟上!”一只指甲缝满是污垢的手从人堆里伸出来,众人的视线立马转向了这边。靠得近些的人想蹭着马车混过去,被看门的用两把红缨枪枪柄硬生生顶回去了。
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被人踩在脚下。他老早和母亲走散了,一时间竟然没有人发现他。或许,只是发现了也懒得管他死活而已。
求生的欲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人,也不过是人。
马车在众人的视线中渐渐消失。有一个官兵发现了地面上流血的手,高呼道,“那个孩子!”
“别挤了!后面有个被踩住的男娃!”离得很近的官兵要过去把那小孩拉起来,可举步维艰地走到离他两步远时,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拦门的关卡这边挡了一堆大石。难民拥挤了一会儿,终于放弃了尝试,朝四下散开另觅途径去了。
“快来搭把手!”鼻尖有痣的男人朝伙伴挥手,他将那名倒地的男孩翻转过来,使劲扇着他的脸希望他可以清醒。
他的鼻子流出血,大拇指的指甲也被踩裂了。且不说他身上有多少个脚印和瘀青的伤痕,仅仅是这张变形的脸就看的人胆战心惊。
那男娃大约十四五岁的模样,听见叫喊声时猛地睁开眼,接着甩开了那官兵,自己手脚并用地向关卡口爬去。
可他的胳膊好像也断了,爬了两下又歪倒在地。
走近的官兵将他架起来,他蛮横地舞动双手,妄图挣脱陌生人的禁锢。
“报告队长!这男娃的鼻骨,左胳膊和两条肋骨都被踩断了!”一个穿白褂子的上来摁住他就是一通乱摸。
“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有办法治吗?”鼻痣头头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