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团结起来时总容易显得很温情。萧远将铁铲狠狠插入土壤时心里这样想。
江崖余负责驾驶两人高的木车,将山坡上的郁郁葱葱的樱花、白杨和梧桐树拦腰撞倒,机巧天文,这是他的长处。余下健壮的男人用结实的麻绳将树桩和自己的腰绑在一起,伴着口号向旁边拉去。
“一、二、三!”
“一、二、三!”
李福在队伍最前面指挥,他的腰上也绑着粗绳,只不过中间还套了一个白色的棉垫——这是妇女的杰作,为了防止粗糙的麻绳把人勒伤,她们连日赶制了一批护腰棉垫。
所有人在此刻团结一心,只为了把那山坡完全推平,这样才能将堤坝崩塌后的水势引到地下河的入口。工部的人在羊皮纸上画好了制图,山坡底下再挖一个漏斗形状的水渠,那或许需要不少功夫,可大家的干劲依然高涨无比。
也有一些因此受伤的人。“嘿!”一个村民铲地时闪了腰,他一铲子夯下去,正正撞上地下一段盘踞若虎的老树根。那铁铲愣是没进木头半截,男人捂着腰踩也踩不下,拔也拔不出。
“我来!”李福先瞧见了这状况,他自诩有几分力气,于是吐着口水喷了喷自己的手,前后搓热。只见他双膝微曲,脚向下一沉,两只手紧紧握住那木杆上的铁把手,狠劲向自己的方向一扳。眼看那铁铲铲头向一边弯了,李福心里一喜,没承想喀嚓一声,竟然把木柄给撅断了。
他也算久经沙场的人,受了这么一晃,只是向后退了两步。四周瞧热闹的眼光让他有几分丢面子,他不服气地跟围观的人辩白:“这铲子木头也太脆了!”
属下立马替他解围,纷纷附和道:“是啊,原本将军都要把那铁铲头给扳平取出来了。”
“将军真是力大无穷啊!”
“是那木头受了潮,内里着虫腐了吧?”
萧远被那吵闹声引来,他绕着那截铁铲转了一圈,觉得不好下手。有一个看热闹的村民起哄:“萧少!萧少!”
这称呼竟然跟着乐温火起来了。余下的士兵也跟着喊,“萧少,萧少!”
萧远心里突然热血沸腾,不知怎的,很想把这件事做出个风头来。他将手里的铁铲向旁边一丢,从背后拔出巨阙宽剑来,低喝道,“闪一闪,我来试试!”
众人识趣地以他为中心向周边退了两步,只是膀大腰圆的李福还在不远处观望。
只见那人也是先扎一个马步,也是双手持物,李福冷哼一声,不觉得这人有什么名头。萧远一剑下去,有个小士兵诧异地“哎?”了一声。原来他精准地将那柄剑插到铁铲旁边去了。
那老树根露在地面上的树桩约莫有六七个拳头宽,萧远把宽剑怼到树桩里,他的脚还有站在年轮上的余地。
“嘿!”只听得他又喝了一声,接着一拳扎在剑柄上。那剑霎时像成了一枚铁钉,哐哐地砸入木板,只是那锤子非铁非钢,而是一个人的拳拳血肉。
萧远的身边突然震出一阵空气,体弱些的人被闪了一闪。众人皆是大惊失色。
李福稳住心神,屏息看他还能做出什么幺蛾子来。
只见那人双手成拳,把剑柄紧紧握在手里。和李福不同的是他并没有选择向自己的方向使力——这法子应当算最省劲的,因为巨阙有约莫半人高,在剑柄处用劲剑尖能放到两三倍——隔着粗糙的灰色布条,萧远的左手使劲把右手推向了自己的方向,脚下传来轻微的撕裂声,巨阙竟然沿着顺时针的方向缓慢地转起来了!
裂缝渐渐放大,终于和铁铲相接。破破烂烂的铁铲没了支撑,一下子歪倒在地。
萧远将巨阙拔出来,转了一圈后更深入地插进了树桩里。做都做了,不如干脆来个更省力气的吧。他学着李福的样子,整个人退到地上,他将剑柄向自己的方向一撅。
刹那间有如山崩地裂,与之相对的半个树桩被他连根翘起。最长的根须甚至有八尺高,他将手向前一推,树根连同附着在树须上厚实而沉重的干土砸起一阵尘土。
人群中爆发出喝彩声。李福也投来钦佩的眼光。
萧远只好说:“大家继续干活吧!”接着把巨阙背回身后,躬腰捡起了自己的铁铲。
在远处观望的乐温见怪不怪。他赤裸着上身,伤口用白色的纱布捆绑着。从侧面能清晰地看到他浅浅的腹肌和肋骨,配上对男人来说也太白的皮肤和一副长不大的样貌,他整个人就像是温润如玉的书生少年郎。
萧远这样想时觉得有些眼熟,但是又实在诡异地记不清究竟是何缘故了。
“诸位该吃午饭了!”乐温回身一瞥,一群妇女挎着竹篮走了过来。竹篮上面盖着白色的布,烈日掩盖了热气,但藏不住粮食的香气。江崖余早先和萧远一起撑起了一个棚,专门留给工人歇脚喝茶,正午躲一躲热腾腾的暑气,坐在地上闭一闭眼也是极好的。现下大家都聚在棚底下吃午饭,气氛也算和乐融融。
女人把竹篮放下,结伴退向了远处。掌勺的还直探头,挨个打量吃饭人的神色。哑女跟在乐温后头,有些露怯。
“好香啊!”手快些的男人掀开了白布,有做成面鱼长龙或者别的花样的白馍馍,有混了豆渣或者香芹叶的玉米窝窝头,还有切成大块的满是红枣红小豆的黄面黏米糕以及圆又大的黑米馒头。北方人出手阔绰,每一个馒头馍馍都结实压手。另外他们吃饭不喜放糖,因此每一样饭都是百分百的粮食甜味。
余下的几筐也一个个掀开,有切好的小红丝咸菜,也有酱油腌制的青辣椒,奢侈些的淡炒了切碎的干豆角,拿脸盆大小的汤碗盛着。
筷子根本不够用,饿极了的人就用窝头或者馒头倒着挖,甚至下手抓根青辣椒就着吃饭。没人挑剔一句不是,人累极了吃什么东西都觉得很香。
在远处看着的妇女露出欣慰的笑容。
萧远和江崖余蹲在一处,萧远吃的是白馍馍就热茶水,馍馍掰开后往里面放了几根红丝咸菜,微辣微咸。江崖余稍微将就一些,他手里是一个豆渣窝头,倒着拿时窝头腹部有一个大坑,里面填了适量的炒豆角和小咸菜。虽然吃得不亦乐乎,他手里的窝头可是一粒豆渣也没掉。一个下肚,江崖余贪恋地擦了擦嘴角,立马伸出另一只手去够新的。
乐温干脆把那筐窝头提了过来。
“萧少多吃点,大家都指着你干活。”他这话却是朝着萧远说的。
“要是真放开肚皮吃,这里估计没几个吃得过他的。”江崖余哼了一声,把那筐子朝自己拉了一拉。乐温干脆不管他。
萧远这时把乐温叫到了另一边,他无声地扬扬下巴,问道,“那个哑女你打算怎么办?”
乐温顺着他的眼光看了哑女一眼,后者正羞怯地搬着一筐新馒头,“我想把她留在这里,总归会有用途。”
“若你确定她不会伤人,我自然支持你的决定。”萧远打量了哑女一会儿,没了脸上的面纱,她伤疤纵横的脸看起来有些恐怖。但她脸上的表情和气色又是沉默而柔和的,一行一动都像是在替什么人赎罪。
萧远想起乐温手刃了哑女的情人,他眉头突然一皱。这时又关心他身上的伤口。
“我的伤没大碍,反正也不耽误我走动,早晚会好的。”乐温看透了他的疑问,他憨厚地一笑,露出雪白的一口牙齿。
“反而是萧少您,不问一问我有关您出身的事吗?”
萧远摇摇头,他不是不想知道,只是这些日子过得太乱了,以至于没有心思再去想。
“关于我和我的父母,你知道多少?”萧远小声地问。
“知道神祈的宫殿在大云国一座终年落雪的山上。”他回答。
萧远想起一个久远的梦。在一座华美的宫殿里,一个男人披散着满头银发,一把长剑插入他的胸膛。
“那是一座银色的宫殿,有一把银色的神之椅,对不对?”萧远从少年诧异的表情里苦笑着确认了事实,那个死掉的男人应该是他的父神没错了。
“父神的名字叫什么?”他的语气有些沮丧。尽管他知道上一代神祈早已灭亡,那可怖的死状还是不能让人轻易忘怀。
“苍狼神的姓萧名云,我等凡人本不该直呼名姓”乐温见他眼里有泪,于是叹一口气继续说道,“那位神祈夫人只一个字,叫苏。”
萧远点点头,被钉在神椅上的背影和失乐园的那位苍狼神重合起来。他的眉眼完全遗传给了萧远,坚毅的剑眉,柔和的眼,还有微麦的肤色。
“得去干活了!”萧远拍拍手,打算结束这个话题。乐温有些错愕地叫住他,“萧少!”,磨蹭了一会又问道,“您不打算继续听下去吗?”
萧远回头洒脱又坚定地看着他道:“待我收拾好正义城的事,就向大云国启程。”
显然这之间关于韩灵素的意外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人在苍茫大地上是怎么生存的,这一点可以参照夏日里地面上格外活跃的蝼蚁。先有一只胆大的领头冲锋陷阵,也就是所谓的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若尝到了甜头又或者遇到了困难,余下的小蚂蚁便会一拥而上又或者众志成城团结一心,直到把那身躯大过自己四五倍的甲虫尸体手提肩抗到共同的家门口瓜分。除却团结,偶尔的牺牲也是必要的,但是给予个体自由的选择权。譬如若某一日窝前的干草兀然着火,大火烧了蚂蚁庙,一行虫便会叠罗汉一般一个拉一个,怀抱成一只巨大的黑色球体。最后归队上球的那只小蚂蚁用微不可见的细腿使劲向后一蹬,那球便会咕噜噜地滚向火海驶过火线。到安全的地方时那球便砰一声四散开来,回首望时来路上铺满了压扁的烤焦的完全陷入地面的又或者四分五裂的前人尸体。是这可怖的死状造就了后人未来崭新的生活,也是这无私的赴汤蹈火赋予了更多生命活下去的理由。
神看人大抵也像人看蝼蚁吧。用带着怜悯、慈悲的目光垂视,偶尔也赞叹渺小的生命怎么会爆发这样伟大无穷的力量 。虽然在他们的眼里生命依然脆弱不堪一击。
“说到这里,尽管没有亡族的必要,后来那些神还是选择漂流去了永眠之地。那么比起人来说,还是神祈更伟大一些吧。”乐温嘴里念念有词,萧远听在耳中,但装作听不见。他拍了拍衣角沾的尘土,继续开始新一轮苦力。
众人望见萧远又开工了,也三三两两地起了身。江崖余在背后盯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也把手里的窝头给吃完了。
乐温打了个哈欠,他又该回去躺着睡觉了。他心里甚至有点庆幸自己受了伤,不然睡倒在断壁残垣里又该是怎样一番逗人景象。
勉强着帮忙收拾竹筐时和白面书生对视了一眼,他的脸颊上沾了一点黄色的干泥,不再是两人初见时的干净脸色。但柔和的五官看起来格外坚毅,有一股发了狠的劲头,环顾四周,其实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如此。
江崖余朝他一笑,眼梢上挑,回身上木车推树时带一点独有的媚态。
乐温惊悚地摇了摇头,又被哑女比手划脚地催着回去换药了。
时光在这段日子里变得格外无趣,漫长。不论贫富贵贱,不论高矮胖瘦,在这里的男子都被统称为工人。稍微壮实点些的女人也撸起袖子上前帮忙,大家一起机械地重复着躬腰直腰的动作,一时间女人当作男人使,男人当成牲口用。大家的脸上整日都灰扑扑的,夜里甚至没有力气刷洗,四五天这么下来一群人连头皮都发了臭。
“你别凑过来给我闻!”男人和女人并在一起交谈时有一对夫妻在拌嘴,那女的头顶上绑了一根枣色的布带,裸露在外的小臂紧实粗壮,一看就是身材健硕的农家女。男的瘦瘦高高的,在身旁反而显得小鸟依人。
男人趁喝口水的功夫过来搭话,大意是要她偶尔歇息一会。那女的不待他开口,反而斥责他身上带着一股汗臭味:“一边呆着去!臭成这副样子还过来祸祸我?”
有街坊邻居在周围起哄,“老张啊,妻管严又犯咯!”
“你们两口子要是真打起架来,老张岂不是要吃大亏?”
萧远用铁锈色的毛毡壶喝了一口水,他把巨阙剑插入脚下,人整个儿斜靠在上头。料想世间女强男弱的爱情不少,但他见得不多,不知道慕容冲和阿朱姑娘是否该归做里面。
“回去洗个澡,再换套衣服不就行了吗?你同我置什么气?”老张看起来唯唯诺诺的,在熟人的嘲笑下也没有变得特别硬朗。
“换衣服,你说的可倒轻巧!脏衣服脱下了留给谁洗了?还不是我?你真以为就你那成天好吃懒做的模样能把日子过得啥事儿都不愁心?”老张媳妇刨土的锄头没停,反而挥舞得更加卖力。这话着实说出了在场妇女的心声,各家媳妇投来钦佩和深以为然的目光,看来一个个都是操持家务的行家里手。
“嘿嘿,你莫要动怒嘛。你要是累了,我以后帮你洗不就行啦?”老张乐呵呵地蹭了蹭自家媳妇的胳膊,人群闹出一阵嘘声。
“你帮我,还是拖累我?长那么大连洗裤袜都没自己动过手,我要是把家里的衣物都交给你,还不得都给我洗烂了?”老张媳妇白了他一眼,接着不再理他。瘦高的男人一时被她的话噎住,嘟囔了一句“帮你端衣服盆子还不成”后又重新抓起了他的铁铲。
萧远被这对夫妻给逗乐了,正要回过头把水壶放好的时候却瞥见了让人意外的一幕——看起来四肢纤细,瘦弱无力的老张一抬铁铲就挖出了一大块干土,他又这样精准有力地重复了好几遍,一个圆坑逐渐显露了面目。即使老张的动作这样大,他的额头上也没有冒出一星半点的汗珠,他的腹部随着呼吸均匀有律地起伏,胸膛却并不扩张。
这个老张也一定不是个常人,萧远再打量时,发现老张干一会儿活总要静悄悄地再打量他媳妇儿两眼。那神态不像一个大隐隐于市的高手,只是一个眼见了心爱的女子的平凡男人。
表面的女强男弱在萧远眼里突然变成了格外的宠溺与包容,老张注意到他的眼光抬起头用食指做了一个嘘的样子。
萧远回之一笑,为了让老张放心,他又点了点头。
两个男人相隔甚远,没有人注意到他俩的交流。
萧远的心一热,他总想再找人问一问韩灵素的事情,可是又不知道从谁开始问起。李福卖力地在旁边指挥人拖树,萧远过去搭了把手,在周围徘徊了一阵子又集中地干起活来了。
和灵儿心连心的那条线从什么时候开始断了呢?直到后来只身回到却离国,萧远才意识到,或许从他褪下手绳,无畏无惧地向江中跳下的那一刻,弄人的命运齿轮就开始了不可逆转的转动。
人的命数掌握在神的手里,那么神的命数又掌握在谁的手里呢?
谁也给不出答案。
倒梯形的引水渠已经渐渐成形,最长的地方从地下暗河的入口一直绵延到康南堤坝的底端,加上后来的几批士兵,这条路线约莫耗费了五日有余。向南过两个小山头是庆延丘陵,那里的拦水篓形成了一道屏障,将南下的水势扭转到西边深不见底的暗河里去。再不济也能养成一汪大湖,若湖水和东来的海水一般高,这场天灾就再也不能害人了。
水渠的最北边是陶陶镇镇南的黑山小峰,江崖余亲自测度过,待堤坝完全塌陷,陶陶镇的南侧约莫有三分之一的土地浸入水里,但终究是比地下暗河的村庄要安全一些。他曾经眼见过一些建于水上的竹楼,借助人和小楼的重量,高而结实的地基深深陷到水底,人在里面住个十七八年还是没问题的。
现在需要完成的就是最后一步,洪水决堤。引水渠完全竣工的那一刻,众人以手传手,都跳跃着发出喜不自禁的喊声。唯江崖余一个人还蹲在地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图纸。
过了一会儿他走到萧远身边去,他指着羊皮纸上用红色标注着的一段直线道,“萧远,你看这里。”
黑色的叉号代表有人居住的地方,当年的康南堤坝建得很长,红线西边南边几乎满满都是叉号。叉号下面的蓝色的波浪线代表这个地方已经被水淹没了。两个人不由得仔细开始钻研,决堤口以南的地方几乎汪洋一片,连三四层的大雁塔都完全浸没在水里。
而他们设计的引水渠在决堤口偏北的位置。
“南方地势要低一些吧。”萧远有点摸不着头脑。
江崖余的耳后夹着一支细细的碳柱,他取下来沿着决堤口向左下方划了一道:“如果偏南的堤坝先崩塌的话,庆延丘陵那边可能经受不住,需要让北边先塌了减一减水势才行。”
他说完话,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萧远。他是唯一能够使堤坝崩塌自己还能完好无损的人,这件事从当初捆系拦水篓时就知道了。
江崖余蹲下身将毛毡地图铺在地上,他在旁边勾勾画画地演算道:“据我预测,在这个地方捅坏最好,偏北,又远,等流到庆延那边水势也不会太急。只是康南堤坝的水比庆延那边要深一倍,如果用老办法,叫一队士兵扛着攻城槌去底下顶,恐怕效果不如在堤坝中间的高度拆解好。”书生下意识地开始咬自己的大拇指,康南堤坝是一块块方形的巨石垒成,石缝间是粘合力很强的黄泥,若仅仅靠攻城槌顶恐怕会很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