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非你不可。”他坚定地望着阿朱,阿朱被那眼神骇住,像一匹来自雪山的狼意图争夺本属于自身的领土。她的视野里甚至出现了那狼张开血盆大口,獠牙长而骇人的样子。
阿朱稳了稳心神,点头应道:“阿朱一定尽力而为。”
萧远将昨日他在宫里的所见所闻都说与阿朱,连带着玄真口里的笛声和下人说过极像卫深的人影,以及当日发生在东宫殿的叛变。
“那个卫将军不像能做出这样事情的人吧?”阿朱一针见血,既然殿下将他派去保护长宁公主,说明他是值得信任的心腹才对。
萧远点点头,他觉得卫深对灵儿应该有点感觉,但不至于因此反目成仇。
“那么,这位卫将军应该受人要挟了才对。若那天确实是他绑走了长宁公主,一定是不得已而为之。”阿朱托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她心想这说不准和那怪异的笛声有关,可她又没有见识过那笛声究竟是何样的,因此不敢断言。
萧远还在等她的下文。
阿朱在那炯炯目光下皱着眉头转告他:“其实光这些东西,我也只能想到这里。但我可以给你一个大略的方向。”说着话她弯曲着食指敲了敲石桌,看来是她下结论时的习惯。
“那位卫夫人是怎么掐算着时间敢来宫中的呢?她又不知道另一头起事的人究竟做到哪一步了。”
“若已经有了让卫将军妥协的证据,她应该可以直接在宫外汇合才对,没必要冒险再入宫一次,这说明……”
“威胁卫深的证据是入宫之后才给他看的。”一向脑袋笨的萧远竟然也随着这话推测出来,看得出宫里有内应这件事让他十分震惊,毕竟是和灵儿一起生活了十年甚至更久的人。
“对。卫夫人是得了消息进宫之后才让卫将军动手的。”阿朱颔首肯定,这几乎是她现在能得出的唯一的结论了。
萧远陷入沉思,如果这个人是宫内的,那么宫中上上下下的人那么多,他该如何一一排查?但这又比没有头绪强出许多。他起身感激地告别,临出门又想起总要给人家点东西,不能白麻烦了。
他掏了掏胸口的兜,只拿出来一把碎银子。阿朱知道他的意思,摆摆手说道举手之劳,不用送什么东西。
再说虽然已经这么久,她心里的坎却一直没过。慕容冲和她都是罪有应得,唯有萧远这枚傻棋子被她用得略显无辜。这次终于有机会偿还一些债,总让她夜里心安一些。
“你的儿子叫什么?”萧远突然问。
阿朱愣了一愣,这才回答:“安儿。慕容安。”取得正是一个平和安乐之意。
“安儿他的病,若在正义城找一个最有可能医治好的,那人恐怕就是长宁公主。”萧远说完话就走了,留下阿朱一个人立在原地。她的眼睛里多了一汪水,但那水中有光。
与后来发生的二三事印证起来,这话萧远着实不该说。莫须有的希望对于一个绝望的母亲是致命的,对萧远而言,亦是如此。但没人知道这希望原本究竟是在二人心里真实存在的,还是一开始就只作为支撑他们苟活的念想。
萧远走了两步碰见了来找他的玄真,比起顺子,玄真这个人性格更直爽淡定一些,这次他说话时手都激动的直抖。
“可找到您了!殿下叫我来说,卫将军回来了!”
萧远再问时,玄真又说自己不大清楚。问起他有没有同卫深打照面,玄真支支吾吾地说有:“只是那卫将军同以前很不一样了!”
走到宫门前玄真自觉憋不住话,他静悄悄地凑头掩耳说道,“卫将军他那一双腿,没了!”
萧远一听这状况蹊跷地与阿朱揣测暗合了起来,于是他脚下步履更急。全心全意向东宫殿跑去时更是快得像一阵风。
玄真在后面眼看着这位大人的身躯变成虚影,他以为眼花,眨了眨眼之后才发现那人已不见了。
“刚才人分明还在这里的……怎么觉着丁侍卫他有一段手臂都透明了呢……”他摇摇头,径直向【翠竹苑】走去。
神性的不稳定从这一刻开始渐渐加剧,但萧远诸事缠身,始料未觉。
有的事他确实比自己的命看得更重。
卫深的归来着实让人吃了一惊。即使是早有预期的萧远,见到他那副颓唐样子时也忍不住大惊失色。
原本高挺孔武有力的身材只剩下了上半截,棱角分明的侧脸如今看着像骷髅架上搭了一层皮。他穿着一身囚衣,手上挂着沉重的锁链,站立(或许那是一个跪姿)在【东宫殿】厅堂的正中。
见萧远来时他扭头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卫深和他打招呼,道,“你来了。”像对着镜子看到了当下的自己。
萧远有些不忍地颔首,心下更肯定阿朱的推论。
有什么比一位将军失去了引以为傲的肢体更可悲?他空有一颗驰骋疆场的心,自己却连马都上不得。
卫深苦笑着望向坐在高处面无表情的国君殿下,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这七八天的经历都被浓缩在一杯茶的功夫里,关于他断腿后的事,卫深用“托贵人义气相助得以苟活北上”而简单一笔带过。
韩沉冷着一张脸,心里半信半疑。
待他讲完,萧远说了阿朱的推论加以佐证。但他没有提阿朱的名字,这是阿朱特地交待的,她声称自己不愿意再卷入官场哪怕一星半点。
其实韩沉心里不信的是关于笛声那一点,再怎么说,一个弱女子仅凭吹吹笛就能操控一个壮汉,这故事怎么听都觉得有点扯。
但相宛儿凭笛玩蛇的事大家又早有听闻,他也不好质疑,于是当机立断安排道,“那我叫人去排查内鬼。至于丁侍卫,你治水有功,我升你为一国都使,你向却离国都城去吧。”
卫深闻言一急,他说道:“殿下,我与丁大人同去。此事罪臣难却其咎,臣愿意戴罪立功。”
萧远见他移动不易,出言要拦,却被此时进门的另一个人抢先了。
来的人是葛秋,她手里攥着两封信,是今早遛弯时顺路从门卫那里取来的。
葛秋明显被卫深的遭遇震了一震,她强忍着眼里的泪水喊他道,“卫将军,这是前些日子你家里寄来的信。”
她弓着身子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脑海里不自觉地回忆着卫深临走前地样子。为人正直,寡言少语,两对新人还是同一日成的亲。
这么一想眼眶里的泪就落下来了。韩沉见状从龙椅上走下来,替她抹去脸颊上的泪花。
葛秋叫人搬了一张软凳。萧远搀扶着他坐到上面,几个人礼貌地向后扯了扯,让他专心读信。
第一封信是舅父写的,偌大的信纸上只有一行字:“母病危,速归。”
卫深又去看那落款,已经是九天之前的了。
他颤抖着撕开另一封信。
那信是舅父的笔迹,开头由他代笔,但后半部分应该是母亲口述的。
信内容是这样的。
【深儿,吾妹于十日前由阶上失足跌落,之后余时突然手脚肿胀,不能动弹。她自诩摔倒受惊,不肯就医,直到翌臣郎中来家察看,才知道其心肺皆衰,时日无多。
告知你的信早先匆忙发出,料想路途遥远,或许一时半刻你赶不及。于是你母亲口述我写了这封遗书,若你看到了,说明吾妹已不在人世,你可以择日缓缓归矣。
但我发自内心地希望写封遗书你永远都不必看到。
吾儿:
今早郎中诊我即将西去,你知道的,他们阅人无数,难免有一两个口误疏忽。我的身子自己知道,没他说的那么严重,只是吃咸了有些水肿,在床上暂时不能动弹,或许到下午天热起来,出出汗会好一点。
但凡事都有个万一,万一那郎中说准了,我总得给你留一个口信,交代交代后事。
咱们家家底不厚,我承蒙附近亲戚照料,能勉强拉扯你长大,但有一点期望你知道——每个女人都有一些压箱底的嫁妆。我的嫁妆藏在床底下的黑木箱里,你拿去变卖或者传下去都好,最好是后者。
这里提出来或许你不开心,但是深儿的年纪不小了,也该到讨媳妇的时候了。我们家这幢祖屋和后院的一亩三分地传给你,希望能凭此娶一个好媳妇。
我并不是一个小心眼的女人,但还是希望你能找一个会干活会打点你生活起居的媳妇。这样我也放心把你交给她照料。像我这样的最好,但和我一般好看的女人恐怕不多。我生前(泪痕浸湿了)没抱上大孙子,待我去后你要快点努力。
丧礼用的白布去村东头集市买就行,棺材有没有都可以,但记得将我的骨灰和你爹埋在一起,这是多年前我们说好的。
有不懂的问你舅父,回家时给你表弟带一些甜果子,给你妗子买两尺花棉布就行了。
会和你爹过得很好,莫要想念。
吾妹于落笔当天正午去世。姿态安详,音容犹存。
舅父。】
卫深呆立当场,良久才张口发声:“殿下,臣恐怕,恐怕去不了了。”
韩沉静静地盯着他,过了一会儿回答道,“也好。”
“罪臣已是废人一个,在将军职上恐怕再也做不出什么贡献了。不如殿下和臣清算罪责,将臣遣送回乡吧。”
卫深此言一出,在场几位立马听出了不对劲。尤其是韩沉,他一笑,说道,“我家素素还没找回来呢,怎么能现在就把你放走?”
虽然听着像怪罪,但大家心里都知道这话是玩笑的挽留。
“罪臣,罪臣的母亲去世了。”卫深低着头,他的声音有一些哽咽,“就是前两天的事。”
韩沉大度地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算你致仕几天,等你休憩好了再回来。”致仕是官员休假的一种,一般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儿用,卫深这里是个特例,虽然年轻,韩沉能看得出来,这次离朝之后,他的归来将遥遥无期。但他双腿已失,恐怕不再有什么利用价值。
“大星司不是精通器械吗?我让他帮你装一些方便的座椅。”葛秋脑筋一转,她进宫之后,熟识信任的人只剩下萧远、韩灵素、卫深这么几个,如今一个下落不明,另一个又要天涯追随,若卫深也走了,这样一来到她百年以后,腹中的孩子连个能依托的人也没了。
不是有句老话说,【侯门一入深似海】,侯门如此,更别说这重重宫墙。她早晚有一天会羡慕这群人的来去自如,也迟早有这么一天,要靠这些人的口口相传与自己的瑰丽幻想来瞻仰宫墙外的世界。
再三沉思,卫深终于接受了这一切的好意。他借着萧远的手跳到红色地毯上,接着磕了响当当的三个响头。
到这里卫深的缘分就算完了。至于他后来回到东宫殿,领兵演练,那就是后事了。
萧远很快重新踏上征程。乐温被留在正义城以代萧远荣华披肩,这期间正好住在江崖余的府邸上养伤。江崖余也是受勋的其中一个,国君将星司府周围的两个四合院也封给他了,每天夜里他可以在东边的四合院门口支一个棚施粥。
拼了命也食不果腹的人有很多,尤其是一些逃难过来的妇女,几乎找不到干净活可以做。富人家的缝缝补补之类的针线活都有熟稔的帮工下人在做,他们都是吃死工资的人,不用白不用。
乐温则每日跟着他分粥,他在一旁观察过,大桶里偶尔是丰登红润的八宝粥,偶尔是细碎饱腹的小米南瓜粥,白米粥煮的很少,江崖余解释这是因为仅靠大米饭挨不了多少时候,不论是春夏秋冬,人只有饿着肚子的时候才会夜长梦多。
乐温的伤恢复得很好,渐渐地他也参与到布粥人的角色里。他手握着长长的铁勺,向一些碗盆甚至破了洞的瓦罐里添粥,拿粥的人平衡掌握得很好,基本一粒米不漏。
他也因此知道了比恶更可怕的事,那就是穷。这穷不仅仅是物质上的,还有精神上的贫穷。因为读不了书,好多父母鼓吹上学无用论,识字不如回家学种田之类的话比比皆是。更可怕的是,越是贫穷的人越想赚快钱,不论手段多么肮脏,那些偶尔尝到甜头的人总是更容易被欲望支使。
乐温在一片混乱中听见这些找不到来处的言论,却难以出言反驳。他不知道该做何解释,只能大声让那些人在排队的时候循规蹈矩一些。
这天的玉米面粥还剩下了最后一碗。江崖余把那碗粥拿给乐温,后者正疲惫地坐在地上,他刚点上帮工递来的一根卷烟。
铺了一件蓝袍子,江崖余学着他的样子坐在地上,他咳了两下,因为受了一些内伤的缘故,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乐温自觉地摁灭了手里的卷烟,它皱皱巴巴地被丢在地上。
“苦恼什么事情?和萧远有关吗?”江崖余把那玉米粥递过去,眼看他喝了一大口。
乐温摇摇头,虽然他确实苦恼过萧少离开之后自己的去处,但当下仅仅是心忧这些天天来要粥吃的穷人。
“你说我们每天这样施舍,有用吗?那些人生来就饿了一辈子,穷了一辈子,我们还自以为高尚地打扰。万一有一天,我们做不到了呢?”乐温仰头将那粥一饮而尽,里面有一些饱满的玉米芯,咬着弹牙甜爽。
“当然有用。你没发现这些日子白吃粥的人越来越少吗?很多人只是暂时找不到生计而已,其实人生中什么大灾大难啊,要是有人愿意搭把手,挺一挺也就过去了。”江崖余并肩和他看向西边,正是昼夜交替,天色将暗未暗的时候。
乐温没有被他说服,他经常对施粥时涌来的人群感到恐惧。那种明明处于施与的地位,却因为斤斤计较的接受者而饱受质疑的混乱感。
“不要太入戏了。人要是扮演起神祇的角色,扭过头来再看别人时。一定会经常感到失望与绝望。”江崖余将两手的食指与拇指交叠在一起,中间的方形空当将一块彩霞罩在指缝里。
“神祇应当是无欲无求的。因为他们是永生之身,对短暂的苟活没有凡人的痴心妄想,所以他们是圆满的。”江崖余说出了自己独特的见解。人性本来就是残缺不全的,而这残缺需要七情六欲来填充。若是一个人把情感欲望都刨去了,那也算不得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乐温一下被这奇特吸引过去,他撑着下巴侧头加入讨论:“可是圆满的神祇竟然被残缺的人类击败了。”他一挑眉,开始期待同样精通天地玄黄大星司的说法。
“或许不是击败呢?”那人侧身一拍手,他柔和的下颚线条瞩目。乐温被这句话和他的美丽一惊。
“或许,我们可以将所有的战争看做老天的一种选择。胜与败,皆是那位设计好的定局,为得是将世界更繁荣的主人筛选出来。余下的则被无情地淘汰。”他望向天上渐现的星空,浩瀚如海,风如波粼。乐温突然想起来这人是会看星星的,他跟着思考,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那神祇是被人类淘汰了?”
“不要觉得诧异。纵观历史,人类崛起只用了几百年。而击败神族,自封王座也不过是这几十年的事情。”江崖余的嘴角微微上扬,他轻声问道,“那么这片土地因为人类的繁华变得更美好了吗?”
只有呼啸的风给出了答案。
乐温也陷入了沉思。
这些日子里,两个人居然意外地发现相互之间有很多话可以讲。江崖余精通天文地理木工机械,而乐温外号万事通,大段历史信手捏来。即使是出门吃茶时遇见了好看的杯子,两个人也能从釉色图案谈到朝代匠人。因为对于正史严谨的态度,乐温不爱听戏,但这些日子渐渐地也习惯了身边人偶尔的抽风,甚至会在心里偷偷记了一些与历史相关的戏文。再回头考究史实时发现与之暗合的时候会觉得很神奇。
夜里睡觉时乐温意外地发现自己对现在的生活居然沉浸其中,这有点出乎他意料。那赶紧就像狂风暴雨来临前的宁静,让人不敢完全放纵,生怕哪一刻老天突然把这幸福收走了。
知己难觅,知音难寻。乐温不安地闭上眼,他的身子渐渐蜷缩成一个抱姿,像抱着玩具入睡的小孩。
他的梦亦是不安的。因为江崖余,也因为江崖余说过的话。
【神祇应当是无欲无求的。】
【胜与败,皆是那位设计好的定局,为得是将世界更繁荣的主人筛选出来。余下的则被无情地淘汰。】
梦里他见到一群神性尽失的老人,那瘦弱、干枯如树皮的躯体,仅仅是一个触碰也能在上面留下不可磨灭的伤。压榨干净后,这群老人被天,被地沉默地丢弃,他们相互扶持着去向远方,最后卷入时间纷乱的洪流里。
但梦终究是梦。乐温在一片晨光中醒来时,他已经将这一切全然忘却。盖在身上的薄被让冷汗浸湿了,乐温懵懵地坐起身来,表情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近来夜里也热起来了呀。”他慢吞吞地拢起长发,最后挽成了一个书生髻。江崖余府上的小孩过来催他,说要替都使大人送行。小孩子不大懂规矩,也不敲门,就在门外嗡嗡地吵。
乐温忍无可忍地开门挨个训斥,只穿着一件内衬的白袍子,像个教书先生。
听到动静的江崖余终于赶来,罚站的孩子们一看见他,眼睛都要挤出泪花了。
“星司大人……”
“江大人……”
江崖余被这场景逗笑,但没有解除他们的惩罚。他平时忙着测算天象,对他们确实疏于管教了。
刚巧乐温换好衣服打算出门,江崖余自然和他同行。
“休息得可还好?”穿青衫持纸扇的男子问。
“还成,就是老觉得忘了一件事。”穿白衣扎书生髻的那人答。
“或许到时候就想起来了。”青衫男子一笑,那人打扮成书生竟然有一点他的影子。
“但愿。”两个人一同上了马车,白衣书生不再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