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禹国正义城有很大的不同。因为更接近【西地海】南端,却离国的瞭望城更像一个水城。
有诗说得好“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一排排青瓦白墙,多半都是隐匿在蒸腾雾气里。清晨时湖面是稀疏的墨色,有早起的渔人划着船从水面上驶过。
据说瞭望城的河不仅仅摆渡活着的人。在一些特殊的日子里,凌晨划船的船夫没有影子。灯挂在船头上晃,竟然也不显得阴森诡异。
瞭望城里桥比路更多,甚至有人放弃了街道,干脆在船上开起了水市。每到晨光熹微又或者夕阳西下时,整齐的船伴随着微红的水光,也是一番奇特的和谐景色。
韩灵素还没有出过宫,但她已经在层层宫墙里感受到了这一点。
相柳的王宫由议事东殿【慎言宫】、就寝中殿【云梦宫】与妃嫔西殿【长恨殿】构成,南面是黄金堆砌的温泉【望清池】,望清池最中央是黑玉雕砌的一条长蛇。
韩灵素早上醒来时云梦宫已经空空如也。她发现自己的手臂上多了一个针孔,顿时心如死灰。即使能逃出去又怎样呢?墨粟这个东西也不是什么地方都有的,若她逃回正义城,王兄他又要为此苦恼不已了吧?
来伺候她换衣的是眼生的丫鬟,她手里拿了一件粉白色的长裙,裙摆上是水墨画成的几只蜻蜓,衣服上身,蜻蜓霎时鲜活了起来。那丫鬟不由得夸赞:“相柳大人的眼光好,您穿这件真好看。”
韩灵素见她年纪不大,说话也亲切,于是就旁敲侧击地问:“相柳……大人他去哪了?”
那丫鬟小巧玲珑,说话也轻声细语:“大人他去慎言宫议事了,每天他都要在那里听一些消息。”
韩灵素见她比相宛儿好说话,心想说不准能从她嘴里撬出一些话。
“你叫什么名字?”
“小玉。”那丫鬟怯生生地回答。
“麻烦你领我在宫里逛逛吧。”韩灵素一脚踏出门外,小玉手忙脚乱地替她撑伞。韩灵素见她面上害怕,于是接过伞柄宽慰道,“是你们相柳大人同意的,不必觉得拘束了。”
两个人先去了【望清池】,小玉领着韩灵素过去洗手。果然是水城,这温泉池子比她见过的都大许多,池子中间是一根长生木,上面缠着一条大黑蛇,嘴里吐着水。
那蛇的样子韩灵素一路已经见了不下十次,她蹲下身在池子边浣手,一边洗一边问,“柱子上那黑蛇是你们瞭望城的图腾?”
小玉听她问及,手赶紧做了个嘘声的姿势:“姑娘您就别问了。如果非提不可,记得把那蛇字改成蛟龙的蛟。”
韩灵素好奇心大胜,她此刻已经想到有关“相繇”的传说。有流言佐证相繇蛇酷爱黄金,连蛇窝都是由金砖堆砌而成的。若它真是瞭望城的图腾,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好,那我不问了。”韩灵素又要向议事的【慎言宫】那边走去,却被小玉拦下来了。
“姑娘,相柳大人说过除了女官相宛儿,余下的女人一律去不得东边。”小玉要领着她向西头的【长恨殿】去,却被那人拒绝了。
“我累了,不如回去吃饭吧。”这句确实是实话,韩灵素的腿肚子很快酸胀起来,她的额头也冒出了细小的汗珠。小玉知道那是发毒瘾的征兆,于是她点点头,引着韩灵素向回走。
关上殿门,宫里又只剩下韩灵素一个人。她蹲在地上,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她的身子在抑制不住地发抖,脑海里变成一片空白。
她一遍遍回想着别人的名字,以抵抗心头那股虫蚁撕咬的痛楚。
江崖余,卫深,葛秋……韩沉,萧远,萧远,萧远……
萧远现在在哪里?萧远是不是还活着?萧远知不知道自己被绑来却离国的事?他会来救我吗?
韩灵素抱着膝盖在墙角哭成一团。
门哗一声打开,一个步履匆忙的影子来到她身旁,韩灵素的后颈一痛,接着她眼前猛然一黑。
是梦吗?
一个身骑白马,背负宽剑的男子来到韩灵素面前,向深陷泥潭的她伸出了手。韩灵素欢喜地笑,接着放心地把右手交付给这个蒙着面的人。只见那人用双腿夹住马肚,两只手用来专心将她拖出烂泥。他的脚向里一夹,那马迅速向前奔驰,那人的腰弯到极限,可韩灵素的腿纹丝不动。
就这样试了一次又一次,那马发出痛苦的嘶鸣,四只马蹄也开始向泥潭下陷,韩灵素绝望地掰开那人的手,说道,“萧远,你走吧,不要再管我了。”
那人发出冷冷地一声笑,接着他一把扯下了自己脸上的黑布,狰狞地向她确认:“你要找的是谁?萧什么?萧远?”
相柳狰狞的脸一直在她的梦里挥之不去。韩灵素使劲向后一推,整个人跌倒在腥臭的烂泥里。泥泞之中,隔着一阵紫色的瘴气,她看见一棵巨大的粉花灼灼的老桃树,树下站着一个人,那宽厚的轮廓和如水的银眸才分明是她呼唤的心上人。
“是萧远吗?”马上那人翻身而下,金色的袍子浸没到黄泥里,他的脸上溅了一堆泥点子,可相柳依然不管不顾地捏住了她瘦削的下巴。
韩灵素被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和萧远一模一样的那人并没有发觉远处泥潭里的两人一马。他静静地张望着,像在等什么人。
“我在和你说话!”相柳狂暴地怒目圆瞪,和原本温良无害的样子不同,他看起来像另外一个人。
两个人僵持了老一会儿,最后相柳像要把她嵌入骨血一般狠狠地抱住,而后化作一条黑蛇,连人带马一起卷入了无法呼吸的泥泞之中。
韩灵素亲耳听见那声音还在说什么,她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几乎是条件发射般从床上坐起来。她身上还穿着那件粉色蜻蜓的裙子,只是现在人在床上了。
原来这一梦就梦到了下午。
相柳在【云梦宫】里支了一张红木桌子,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韩灵素最喜欢红木制成的大小器具了。他还在桌上摆弄着几盘颜色奇怪的糕点,甚至没有意识到床上的人已经醒了。
韩灵素闭着眼回忆了一下刚才的吵闹声,大略是“谁领着她到处乱逛的?打过那么多药的身体怎么能这么折腾?”,余下就是小丫头的哭声磕头声还有求饶声。她皱了皱眉,悄悄说道,“是我要小玉带着逛逛的,你能不能饶了她?”
相柳抬起脸,苦恼了一会之后冲她一笑:“是吗?那你怎么奖励我?”那模样活脱脱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韩灵素的眼里却将他与梦中那条黑蛇混淆在一起,虽这顺从让她吃了一惊,她颤抖着声线回答:“我陪你吃饭。”
相柳开心地点点头。他摆好金色的碗筷,自己先坐在餐桌旁。
韩灵素扶着头,她起身坐到那人对面,犹豫了一会儿,夹起一块茶色的糕点放到嘴里。
“离我近一些。”那人拍了拍他身旁的空座椅,韩灵素只好坐到他身边去。等落了座,她才小心翼翼地开始咀嚼。整而布碎,软而不糯,弹而不粘,吞咽下去时带一点茉莉花茶的清香。
“好吃吗?”相柳托着下巴张开了嘴。
韩灵素低眉顺眼地夹了一块放到他嘴里,点头说道:“好吃。”这倒不是假话,这方糕点有一种春天的甜味,总让人想再吃一块。
她夹起另外一块白色的,吃了吃发现是桂花糕,可味道太腻,便不再吃了。
“吃那个墨色的。”相柳面无表情地下令。
韩灵素依言放到嘴里,苦涩的味道一下子抓住了她的味蕾,吞咽下去之后回味无穷,她情不自禁地又将筷子伸过去。
“这糕点和你的药是同一种。”相柳的嘴角微微上扬着,好似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事。而听这话的人身子顿时僵直了,她缓缓地将那筷子放下,而后拿起了手边的热茶杯。
她跑到门口,开始一阵惊天动地的呕吐。坐在屋里的人笑得花枝乱颤, 这慌乱间还把相宛儿叫来免了丫鬟的罪责。
“好吃吗?”相柳走到跪在地上呕吐的那人身旁,他一边问一边哈哈大笑,活像一个胡闹的坏孩子。
韩灵素吐出了绿色的胆汁,她气得浑身发抖。过了老一会儿才缓过劲怒问道:“相柳!你这样对我有意思吗?大不了直接让我去死!”
被反问的人不怒不恼,不知何时,他的手里端着一个透明的玛瑙杯,杯子里荡漾着红色的酒。
“去死多么容易呀?割腕,上吊,跳楼?这么简单的事情做起来有什么意思?活下去才难呢,我偏偏要看你活下去的样子,那才好玩。”相柳的眼神开始迷离了,在【云梦宫】的门口,他望向冒着热气的【望清池】。那条盘踞的黑玉蛇在月光下投射着长长的影子,蛇头一直眼神到他脚下。
相柳一脚将那影子踩住,旁若无人地说道:“是啊,活着才好玩呢。若是人活着却没了灵魂,那才是最有意思呢。”
他狂饮了一口酒,接着脱了自己的外袍,仅着一身内衫向【长恨殿】大步走去。
韩灵素呸了几声,骂他疯子。原本想趁机套一套话的心思也全都抛到脑后了。
这时两个穿黑衣的女子扶着一个瘦瘦小小的人从一旁走过。韩灵素大眼一看,发现那人是小玉。
她急急忙忙赶过去:“小玉?”
左边的黑衣女子奇怪地打量了她一下,问道:“你是云梦宫的人?”
韩灵素点点头,那黑衣女子手一松,小玉失去支撑,突然倒在她身上。
两个黑衣女子快步走远了,韩灵素顺着那重量一下子坐在地上。她捧起小玉的脸,原本白嫩的少女脸颊上多了青一块紫一块的印记。
韩灵素心下大惊,她拍小玉的脸蛋,但小玉依然紧紧闭着眼不醒。她又慌乱地去掐小玉的人中。
“小玉!小玉!”韩灵素怀里抱着她,像一个小孩抱着另一个。这么静静地等待着,小玉悠悠醒转,她的眼神里一开始是惊吓,过了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
韩灵素歉疚地拍了拍她的肩,小玉的十个指节是青紫的,她大概可以猜想到经受了什么苦难。韩灵素心里对相柳更是怨恨了,或许这件事不是他亲自做的,但绝对是帮凶。这样想着韩灵素觉得自己也是帮凶。
小玉反而宽慰她,“相柳大人原本就是这样喜怒无常的,这不怪你,也也不能怪他。”
“他原本就这样?”韩灵素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是的。【慎言宫】的人来自天南海北,他们不能说半句假话,否则就会被车裂分尸。大人他每天早上听完消息都会这样。更何况今天早上有人说大禹国派人来了”
“大人他一向不喜欢大禹国的人,尤其是那里的国君,听说年纪轻轻就坐上王位了。”
韩灵素被这些话吃了一惊,她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探问道:“为什么呢?是因为那个国君把大禹国治理得太好了吗?”
小玉将手卷成喇叭形,接着靠近韩灵素的耳朵:“姑娘有所不知,我们相柳大人虽然也是世袭王位,但听说原本不是第一顺位,前面还有两个哥哥,所以当上国主的路走得很曲折。说来奇怪,不知怎得,两个皇子都早早夭折了。”
韩灵素觉得其中有鬼,又小心地揣测道:“或许,他们是怎么去世的呢?”
“一个不知道吃了什么脏东西,得病死了。另一个是落水淹死的。原来那名大人因此封了原来的华清池,直到相柳大人上位之后才重新修建的【望清池】。”小玉仔细回忆,当时她的年纪还不大,很多事情记不清楚。据宫里的老人说,两个皇子都死得很蹊跷,尤其是二皇子,明明精通水性,谁承想最后竟然在水里淹死了。
“那么或许池子的黑蛟也是相柳大人指名要修建的吗?”韩灵素想起那骇人的石雕。
“是的。大人他很喜欢黑玉黄金和龙蛇。奇怪的是他从来不让人提及蛇这个字,只叫人说蛟。”小玉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她天真地笑,说道该吃饭了。
韩灵素却还在疑心相柳的事。蛇,黄金,意外,相柳,这个人和萧远一样,几乎是超脱人类认知的存在。
到深夜再睡觉时她几乎完全确定了这一点。
重新吃过晚饭,大概到了子时。韩灵素觉得身上的云被被人轻轻掀开,她白天睡得多,夜里只是阖着眼,因此很快就察觉了这异动。
那人习惯性地从背后将她圈在怀里。
韩灵素不舒适地向里挪了一挪,原本闭上眼的相柳猛地睁开眼睛,他托着头问:“没睡?”
韩灵素也不好再装睡了,她嗯了一声。
“转过来。”那人的声音在她背后传过来。她闻言照做。
“想说什么?”相柳读到她眼里的欲言又止。
韩灵素被这亲切震惊,她呼了一口气,说出了心中的疑问:“为什么,感觉你明明在我的面前,感觉却像另一个人。”她其实有一些很不像话的猜想,但是见识过萧远之后觉得什么不像话都或许说得通了。
相柳也吃了一惊,但他没表现在脸上,他闭上眼将头埋进韩灵素的怀里,闷声说道,“我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
“什么意思?”韩灵素穷追不舍。
“我啊,和怪物交换了自己的灵魂。”相柳用仅剩一点点耐心的回答。
“那么换来了什么?”韩灵素主动摸着他的长发。
“一切。我所有的一切。”相柳烦躁地闭上眼,一把将那人反扣在怀里,他又问道,“还想知道什么?嗯?”
韩灵素一鼓作气:“萧远要来正义城了对不对?你打算怎么做?”
“把你挂在城门外,然后地上放一排刀山。我要你既不能死,他亦不能救。”
“你这样做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开心。我活着就是为了开心。”
“你以前过得不开心?你的两个哥哥对你不好?”
“韩灵素,我劝你不要再向下问一句。”
“因为我说对了。”
相柳像一条蛇一样,敏感地将自己的双手扣到她的脖颈上。他缓缓用力,那人渐渐不能呼吸。
“我说过,你的命在我手里,劝你是最后的底线,不要逼我早早动手。”他的眼睛缩成一个奇怪的横向黑色形状,像一条冷血的蛇。在韩灵素翻起白眼的时候相柳松开了手。她大口地呼吸,像案板上跳跃的一条活鱼。
韩灵素静悄悄地将这对话放在了心里,虽然不知道为何,相柳明显是要置萧远于不义之地。但她坚信萧远能做到的超乎想象。她带着虔诚的心意摸着自己手腕上套着的绳,却不知道心上人的另一条早已遗失了。
“我身体里的那个怪物,和萧家有几世难解之仇。”相柳最后解释了一遍,他一把将云被掀起来盖过头顶,他喃喃道,“睡吧。”
韩灵素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她在自己的发髻里藏了一根细长锋利的银发簪。
另一边萧远刚刚上了船。月色如雪,洒落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远处水天相接,不分彼此,船上的人手可摘星辰。他站在甲板上,看船缓缓驶离码头。
白色的船帆霎时鼓满了风,海风吹来,他打了一个冷颤。
萧远明显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他现在很怕热,也很怕冷。
他尝试着走到甲板上,双手抱住船锚的铁链。他的脖子爆出青筋,那锚头抖了一下,接着缓缓上移。移了三个锁节,萧远猛地松开手。那船锚哐一声砸在锁链上,船晃了一晃。
萧远狰狞地扶了扶自己的手腕。
他现在越来越吃力了。拿巨阙的时候师父教得都还能用,空手做事怕是再也想不得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神性发生了剧变,而这剧变的尽头究竟到哪,是回到初生的婴儿,还是溯回到生命的虚无,归于一抔尘土,是谁也不知道的难题。
其实追溯起来这变化应该出现在他和韩灵素在一起之后,但他一直自以为是离开正义城去往康南救水时开始。神性是被人的七情六欲所排挤淘汰,这是一个二选一的命题,没有其他解。
而相柳已经用陷阱替他做出了假设。
不知情的萧远在甲板上打了一套拳,他仔细回忆着师父的教诲,回忆他生前说给自己的每一个字。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大隐隐于市,门前扫地僧,烧饼果子李,那才是江湖上一顶一的高手。”
“照料好聂姬......我要去见你师娘了。”
他回忆起华一刀的慷慨,他的小气,回忆起他对前尘往事爱恨情仇的云淡风轻,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敬佩之情。
但他忽略了华一刀孤身的前提。他无所畏惧,他去留无意,皆是因为所爱之人已经不在尘世。说明白些,华一刀的后半生一直在等死。他去复仇,他去夺回青城派又有什么意思呢?那不能将白瑾救活,也不能让他死得更快一些。
时间是最好的药,也是最好的毒。幸存之后的年岁是对他当年粗鲁残暴的惩罚,也是后来冲淡伤痛的一杯温水。
萧远永远都不会懂华一刀的苦痛,就像凡人永远不能了解作为仅剩的神族后代,肩膀上所背负的神与人的命运。
“官爷不如去卧房先睡吧,离上岸还有些时候呢。”出来抽旱烟的船长看见他寥落的背影,慈祥亲切地搭话。他自然不知道这年轻人是怎样的英雄,只是用一个多活了几十年长者的身份在和他对话。
“想你朋友了吧?年轻人?”那老头走到他身旁和他玩笑,把自己的烟枪放到他嘴边去抽。
萧远被那浓烟呛了一口,捂着嘴大咳起来。
“哈哈哈哈,看来你还是个洁身自好的好青年啊!”那老头捧腹大笑,白烟顺着他的嘴巴鼻孔盈盈冒出来。
萧远突发奇想问他道,“老人家,您抽烟不呛得慌吗?”
“呛得慌呀,谁抽不呛得慌。”那老头笑呵呵地回答他,说完话又抽了一口,烟圈被他缓缓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