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很多人事说来荒唐。
将相王侯荒唐,平民百姓也荒唐;明事理的人荒唐,愚昧无知的人也荒唐——仿佛人活这一辈子就是为了痴痴狂狂地做荒唐事。
大云国原先有一个姓纳兰的贵族,承了他父亲的官之后就在家里混吃混喝。偏偏这位官爷又懂一些吟诗作对,文采斐然,于是就在空闲时间将他家上上下下百十号亲戚下人的生平都拟成一本书。因为女眷居多,还曾打算取名为《红簪录》。但他后来家道中落,生活捉襟见肘,结局也跟着越写越惨,这位纳兰临死前自觉一无所有,顿悟人生如梦,于是从那书封上题名为《红簪梦》,写完最后一笔时人也就阖上眼去了。
后来他一个远房侄子得了消息来替他收尸,平添了几章后续便把那《红簪梦》拿去给拓书的书商换了几个吃饭钱。那书商为了扩一扩名气,还请大云国某文坛大家亲笔写序:“红簪如血,繁花似锦,醒来一场荒唐梦。”但听说那大家也没有仔细翻看过,只是照着名字东拉西扯了两句话。
纳兰在《红簪梦》中记过,说自己小的时候不爱练武,只喜欢成天逗弄后院里的小猫小狗,还亲自喂养一池子红鲤鱼。有一天纳兰老爷带人要砍院中水池旁的那棵大杏树,原因是有个风水大师说:“家中栽杏树,树兴人不兴。”这句话真真戳了老爷子的心窝,他膝下只有纳兰这么一个儿子,愁得可了不得。
纳兰在很多野史志异上读过很多类似的话,什么“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当院不栽鬼拍手”,什么“榆钱榆钱,家有余钱”,于是他心里觉得愈发不靠谱,再加上那杏树已经长了二十几年,枝叶茂盛,夏日里正巧遮蔽着那群红鲤鱼。待工人来了,纳兰就爬上那树,以此要挟。
就这么无可奈何地闹了三天,老爷子才放弃了伐树的打算,但他没打算放过这个逆子。
第一天傍晚下了学,杏树枝上挂了一条大鲤鱼,那鱼眼珠子已经不动,早旱死了。纳兰哭着替那鱼收了尸,但他死活不肯认错,连吃饭都不和老爷子一桌。
第二天傍晚,又死了一条红鲤鱼。
第三天,第四天亦是如此。
眼看着那鱼死得越来越多,纳兰心里难过的要死。第五天他逃了学,早些时候偷偷摸摸地爬到杏树上候着抓那杀鱼贼。
太阳渐渐下去了,快到下学的时候,两个壮丁拿着家伙跑来后院。一个用捕鱼网在水里等着,另一个将长竹竿插在水里搅鱼。纳兰刚想从树上下来训责这群下人,就只见那持网的将一尾大鱼给捞上来丢在岸上了。
拿长竹竿的把竹竿一丢,一边说话一边去抓活蹦乱跳的鱼:“少爷就快来了,这次得赶紧的。”接着提着鱼尾巴往假石上狠狠一摔。
红鳞飞溅,白色的鱼肚皮渗出血,那一刻纳兰的心都要碎了。两个家丁将鱼丢在树底下,鬼鬼祟祟地离去了。
纳兰知道这一定是老爷子的命令,他葬了那死状可怖的鱼,吃晚饭时主动向父亲服软:“您把那树杀了吧,留着总想吃那树的杏子,吃了身体又不好。”
老爷子为他的妙计暗暗喝彩,但面上还得装着不动声色:“是啊,大师不也说对咱们宅里的人不好嘛。”接着话锋一转,“听说后院跳死了好多鱼?阿力,明日去集市上给你们少爷买些新的小鱼苗来。”
摔死那鱼的阿力应了个是,纳兰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见阿力还做一副不知何事的样子,他突然胃里一阵翻滚。
第二天那鱼便没有再死过了。纳兰下学后又去投喂,大小只有人指甲盖的鱼苗被原来的鱼排挤着,吃不着食儿。他心软又捏碎了一些点心渣丢下去。
这故事被纳兰记在《红簪梦》的头两章里,埋怨他爹不近人情,城府深重。
知道后来过了十好几年,《红簪梦》还被说书人一遍遍拿出来讲。但是在当今的却离国,却不敢有人再说了。
因为却离国国主就这么做了一回荒唐恶人。
这天灰色的城墙上多横出一根粗壮的木桩,选在高空中的那一头吊着一个囚徒,风吹起他的囚衣,活像一条被穿腹的白布鱼。
要进城卖鸡蛋的老妪被这场景吓了一跳,她捂着心口,不敢向别人问。但在城里摆上摊之后,人来人往又交头接耳了几回也就弄明白了。
“听说瞭望城来了一个什么寻仇的杀手呀,说要闯王宫杀掉我们相柳大人!”一个老太摆放好面前的一筐大芒果,有油头滑舌的癞子来翻弄,她便用长长的秤杆敲他的手背。
“胡说!明明是要屠瞭望城!”那癞子胡乱插话,老妪一时不知道该听信谁的了。
“我才没有胡说,我儿子是在宫里头服侍相柳大人的呢!”那老太咬着嘴还了两句,见有客人来了也就不吱声了。
一个肩宽腿壮的人从摊子旁边拿了一个牛皮纸袋。他捡了三只最大的芒果装在袋子里,问那老太:“这东西怎么吃?”
老太先把袋子接过来称量了,猜这人是老土的乡下人,先多诓了一块银:“这东西剥开皮直接吃就行啦!吸溜着大口啃着随您方便!咱这个年纪的也经常来我这买大芒果呢!”
那乡巴佬又眼巴巴地又看着一筐新鲜草莓。老太见状把一颗小草莓放鼻下让他闻了闻,老太见他神色满意,悄摸摸地问他:“您要是想吃,我再给您称一袋。”
乡巴佬点了点头,眼看着她将筐底一半不新鲜的草莓装进去了。
“一共一两钱。”老太把两个袋子都递过去,她小而干皱的眼睛一直打量那乡巴佬,带一点质疑的神色,好像生怕他不给钱就这样跑了。
萧远从兜里掏出一两银子,他当着老太的面把那银两掰成了四块。
“我看后来的水果有点不新鲜呢。”萧远交给她三块银。
那老太心底小吃了一惊,为他这钱,也为他这力气:“咱这么大年纪了,那怎么敢做那种事?”说着话有些心虚,过了一会又小声妥协道,“不然就收这些钱吧,余下的当我饶了零头。”
萧远摇了摇手,他将头凑过去,说道:“老人家,您若是和我讲一讲城墙上那人的事,说不准我也就把那零头还给您了。”
老太诧异了一下,可凭她经商几十年的敏锐嗅觉,便将实话都说与他了:“墙外头那人是大禹国的商人,说来和我还有过几面之缘呢。昨天不知怎么地,有个大禹国来的人扬言要杀入宫中,相柳大人便将他同伴挂在墙外,以示警戒。”
萧远有些听不明白,那老太热心地又和他解释:“那个,东边的渡口你知道吗?那杀手在那里杀了第一个人,听说还是个官员呢!你说这不是宣战还是什么?”
一种诡异的感觉在心里油然而生,萧远不能确认。那老太也不肯多说了,萧远将余下的那块银递给她。
“王宫朝哪走?”萧远小声地发出最后一问。
“出了这条街向南拐,走一小会就到了。”旁边卖鸡蛋的老姐姐过来和老太说话,那老太便扭过头不理萧远了。他按照老太的指引向街角走去。
“是什么人?看着楞傻楞傻的。”老姐姐过来要了一杯茶,吃了一把五味清心丸。
“不知道哪里来的乡巴佬,看着瞭望城什么都新鲜。”老太从倒扣的筐底下拿了一张马扎出来给老姐姐坐着。
“没想到他还挺有钱的呢!比咱们有钱多了!”老太说话的声音大了很多,卖鸡蛋的比她大个五六岁呢!上了年纪耳朵也不大好用了。
卖鸡蛋的摆摆手,让她不要提:“别提有钱,哼,咱们做小生意的已经多少年没钱周转了!”
“交税,年年交税!饭都吃不上还给相柳大人买黄金!”
“宫里不是建什么【望清池】,连脚底下铺着的石板都要好玉!用那么一块玉换点粮食,不比他成天踩在脚下强?”
卖鸡蛋的念念叨叨的抱怨,卖水果的老太淡定地坐在一旁好似全没听见。人老了就容易顽固,一顽固就完蛋了,从来不听人家讲得什么,只想说教给别人听。
“完蛋了!我看早晚要完蛋了!”
卖水果的拿起弯月刀,手法利落地去削一只菠萝。
瞭望城王宫比萧远想象的要森严很多。
和正义城相比,这里的宫墙高出了整整一倍。可以说除了正门,几乎没有别的方法进去。关于守门的侍卫萧远也有打量过,守门的一共有四个,每人守满一个时辰,两两倒换。夜班也是如此。
进宫的人要持有令牌,入宫时侍卫会仔细打量,若看着眼生还要盘问一番。若有马车带货进宫,侍卫还要开箱验货,甚至连马车底都要彻查,确保没有人混进宫去。出宫的检查是再宫门里,具体细节萧远就不知道了。但每次开门都能看见立马来回巡逻的军队,人数大概是正义城的两倍多。萧远仔细观察过侍卫的走姿,脚步轻快,跟不着地,可见其内功深厚。军备也比正义城王宫里齐全,腰间配长剑或者手拿红缨枪,每个人的红黑色都皮靴格外鼓鼓囊囊,应该是里面藏了一把短匕首。
萧远在远处隔着门朝里看时和某一位对视了,那眼神里传递出一种冷漠和敌意。萧远冷冷地回望,那人心里一毛,像被一匹饿狼盯过,但不合其口味。宫门很快就再度合上。
萧远戴上亚麻色的斗帽,提着两袋水果消失在街头。
到这里要先做些什么好呢?他游荡了两圈,路过一家布店时选了一块麻布将背上的宽剑罩上了,这样在人群中游走时不至于太过显眼。出门后又在门口遇见一个首饰摊,他远远看种一对手链,和当时丢却的那条很像。
宽一些,浅棕色的皮绳穿的是贵妃醉的蓝色陶瓷珠,绳尾垂了两颗晶莹剔透的小玉珠;另穿了两条绳,主珠子是完全的血红色,绳头繁杂地系了扣,编制的手艺人还在中间穿了两片青铜叶子。
“一对一块银,嫌便宜可以把叶子换成金箔的。”卖首饰的不是女人,反而是一个看起来长的粗粗糙糙的大老爷们儿。萧远不自觉打量了他的着装,倒是比许多女人都干净。
“不单卖?”真正打扮粗粗糙糙的男人问他。
“不单卖,原本就是一对的,不能分开。”那摊贩几乎立马就回答,或许因为是自己的得意之作,所以对此格外执着。布店里走出一个男人,他一眼认出萧远背上的麻布。那摊贩见他过来,主动去牵他的手。
萧远没将他俩这动作放在心上,若他此刻仔细回想,玄真与顺子,江崖余与乐温,这几对的眼神都是骗不了人的。
他修长的手指勾起那蓝色的手链,眼里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悲伤。要是当初听那算命先生的就好了,若是仔细戴着那绳,说不准灵儿不会出这种事情。要是听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前辈两句话,说不准他当日就会留在正义城,守在恋人的身边。萧远叹一口气,这叹息声被布店男人收入耳中,他以为是为那手绳可惜,于是就劝道:“你将那绳拆作两条卖又怎样,单一条放在那里谁知晓原来是一对的?”
“哎呀,你不懂。那两个珠子原本是嵌在一起的,本来就是缘。即使在外人眼里看着来得勉强,我们怎么忍心能为了这点钱愣生生把人家的缘分给拆散了?”那摊贩说着说着有些生气,他眼看萧远戴着帽子不露脸,觉得不怎么像个正经人,于是再问道,“你究竟要不要?不要莫在这里挡我做生意了。”
布店男人尴尬德一笑。萧远点点头:“要,一对卖就买两条。”
“但能不能将那皮绳换成红色的?”
那摊贩正要将两条手链擦拭过递给他,听闻这话又生气起来了:“你这个人!你觉得红珠子配红绳好看么?再说那珠子通贯口就那么大,我得给你再搓多细的红绳才好穿起来?”
萧远木木地应了声是,把两条手链接过来揣在怀里了。
摊贩见他悄声受了自己数落,身边伴侣又晃手提醒他有些过了,心下微微有些过意不去。他又没头没尾地问道:“送心上人的?”
萧远突然打了一个激灵,他结结巴巴地回答:“是,是。送我们灵儿的。”
“成过亲了?”那摊贩羡艳地抬眼。
“本打算回来就提亲的。”萧远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突然觉得自己这段时间过得很虚无。计划也被打乱了,恋人深入虎穴,如今几步之遥却依然不能相见。
从他北上的那一刻开始,命运就静悄悄偷走了他的快乐,他的宝物,他的爱人,他的灵儿。这么回想起来,他的神性和笑容也渐渐不见了。
可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突然了,他现在甚至都能清清楚楚回忆起用这双手将她一把揽在怀中时她头顶的香气与他内心的圆满。
萧远丢下钱便落寞地离开了那首饰摊。两个男人奇怪地对望一眼。虽大多数人买完东西都是带着幸福的笑容,可是刚才这个人不是这样的。
“该不是去世了吧。”那摊贩敏锐地猜测。
“别胡说了,别什么事都往不好的地方想。”那摊贩闻言走到恋人的身旁,小心地又把手伸过去与他十指相扣。除了恋人的眼,白日里哪还能看到星星呢?在日复一日的索然无味里,除了与他共享的分秒甘愿平庸,谁不想活得更血性痛快一些呢?
天色渐西,瞭望城来来往往的行人渐渐变少。
城墙墙头上弓箭手渐渐百无聊赖。左首的那位弓箭手用食指和中指搭着箭弦,瞄准了空气后手轻轻一松。
那箭也不是普通的箭(可见却离国民不果腹都是有原因的,因为相柳在军队和军备的花费远远超过其他七国。),尾部嵌的是是白翎神鸟的尾羽,一支箭发出去顿时势若破空。锋利的箭头擦过那人质的囚衣,刹那间裂开一个大口。随着那衣服露出的大洞,他裸露在外大腹便便的肚皮上出现了一条极细的血痕。
一眨眼的功夫,那血痕就像一个吸血鬼的张开了血盆大口,几滴血沿着两头滑落下来。被拴着四肢的男人心有余悸地在虚空中晃了晃,他的裤子充满骚气,整个人吓得哭也哭不出来了。
那人质叫林如海,是一个盐商。这次来却离国原本是为了收集便宜的海盐次品,放到大禹国倒卖发财。或许是临行前没给龙王爷虔诚地上好香,竟然在踏上归程的时候撞上这等倒霉运气。他原本还指望家里的人花点钱把自己通融出去,没想到用来打点关系的银两皆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那支箭越飞越低,最后钉在了城郊路边的一棵杨树上。射出这一箭的人向同伴比了个手势,神情得意骄傲。
同伴不服气地撇了撇嘴,他也有样学样射出去一支,但他的技术显然不如先前的那弓箭手精湛,那支箭射中了林如海的大腿,城墙上传来一阵哀嚎声。
先发的那人鄙视地一笑,两个人又百无聊赖地拉弓瞄准林如海的肚皮。
到了下午,城门口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萧远踩完点出城时正好看见衣衫褴褛的林如海被两个弓箭手戏弄像个跳梁小丑,但这小丑颓废而绝望,他承受着世人如针在毡的眼光,却接受不了与之匹配的掌声。
勾心斗角毫厘必争地活了四十多年,昧着良心夜里也不会失眠的林如海第一次有想死的感觉。
即使活下来又怎样?安安全全落地,高高兴兴回家去?林如海当时心想,自己余下的半辈子恐怕都要活在笑话里了。
他现在只恨自己没有办法在羞辱的捆绑中解脱,然后像个男人一样从这里一跃而下,壮烈牺牲。
萧远走到城墙下,抬头看了一眼,见那林如海脸上表情已经生不如死了。
两个弓箭手还在玩弄他,两个人像不在意箭支的好坏贵贱,把林如海身上的血痕弄得一条一条。有几个眼力好的年轻人也看出这惨状:“唉,那人也是可怜。再大的罪过,作为男人也是太过分了。”
“谁想办法帮帮他吧,哪怕就是把他一下摔死咯。”有个心狠的人小声地说出这话,被萧远听进了心里。
“谁帮帮他呀?谁帮帮他?”在那人的起哄下,气氛渐渐偏向林如海的一边。其实若有脑子的人冷静下来子细想一想,若放在平日里,事情是万万不会向这种方向发展的。
萧远心灰意冷地出城,原本他打算随便先找一棵树睡着。谁承想那细小的声音在他的大脑里汇聚起来,竟然燃起了一点点火。有人说那人是从大禹国正义城来的,萧远突然下定决心。
他驻足城下,扯起衣领将半边脸遮住。林如海身上绳是麻绳,他甚至不用拔剑。城墙很高,远看几乎不能逾越,但仔细观摩了斜度后,萧远自认也不是不能攀爬。
他向后退了两步,虽然一头雾水,但周遭人还是替他让出道来。
萧远深呼了一口气,他三两步助跑,接着一脚踏在城墙上。
十五步后,墙下众人皆是看呆了,还从没见有人不用梯子就能爬上这么高的。
但萧远也就在那高度上站了片刻,他也立不住脚。但到最高点时也就够了,他刚好碰到林如海的脚,他伸手抓住林如海的脚腕,一把把他扯将下来甩到墙头上。
两个弓箭手见状纷纷向他射箭,墙下众人看得皆是心惊肉跳。但那箭头撞到萧远身上时都像碰上了铁板。萧远因此讶异了一阵,这是他头一次不觉得痛,竟然觉得好像一切又全数回来了。
他顺着重势跑下城墙,接着隐没在一片树林里。林如海在被那人解救前清晰地听到他的鼓励声:“振作些,在这边努力活着。总有一天大禹国会来人将你救回去的。”
林如海自诩年事已高,不再心怀热血,只期望赚些脏钱过日子。可谁承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