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顺着重势跑下城墙,接着隐没在一片树林里。林如海在被那人解救前清晰地听到他的鼓励声:“振作些,在这边努力活着。总有一天大禹国会来人将你救回去的。”
林如海自诩年事已高,不再心怀热血,只期望赚些脏钱快钱过过安定日子。可那人两三句话竟然将他心里的一把火也给点燃了。是啊,在对他指指点点的这群人的眼中,或许因为他们的孤陋寡闻见识短浅,说不定还觉得林如海这一个奸商能代表着大禹国呢。他怎么能这么轻易地丢了一个国家的骨气?
林如海因此受到鼓舞,回监牢时讲这话反反复复讲与余下的人听,并且号召他们万不可认输投降,城外那位英雄总会想办法把他们救回去。被解救后,瞭望城的狱监也不再官林如海了,这使他生存下去的欲望愈发强烈。
渐渐散去的人群边上闪过一个人金色的衣袍,他闪到停在城墙角落的一架马车上。
“走吧。”相柳放下轿帘,扭头向马车上捆绑着双手的女子,他缓缓撕开那人脸上的胶带,问道,“可是他?”
韩灵素闭了闭眼,嘴角有些颤抖着回避:“你叫我来等了一下午就是为了看这个?”
车晃荡荡地出发,车里的人视线渐渐模糊。窗外的喧闹、赞叹
相柳冷冷地笑:“是了。我何必再问你,明眼人都看出来那人不一般。”说完话把轿子两旁的窗帘扯了下来,他仰面斜躺在韩灵素瘦削的腿上,后来被凸出的腿骨硌了一下,又转身朝外了。
韩灵素缓慢地抬起了头,她努力睁大眼睛,两行清泪沿着眼角滚落到脸颊、脖颈,最后消失在锁骨。她仅存的倔强告诉她,她的理智现在还不能完全崩塌。横亘在萧远面前的那堵墙神秘而坚固,她或许是唯一能从里面帮忙突破的关键。
韩灵素咬咬牙,艰难地提醒自己要忍耐。
“今天的药打了几次?”相柳轻巧发问,原先轿子里的针锋相对好似不曾发生。
“三次。”韩灵素调整好情感,强自镇定。
相柳有些诧异地睁开眼,他张了张嘴,缓了好一会儿才接话:“我有没有提醒过你,墨粟这种东西是上瘾的?”
被他这么一提醒,韩灵素一惊,这两天她被胁迫着怎么的也毁了小一方花坛了。瘾则毒,时日久了,那毒便入骨三分,五脏俱毁。
“你你有没有试过,多少墨粟会害死人?”她的瞳孔不受控制地颤抖。
“对有的人来说,就是全世界的墨粟来也害不死他。但对另外一些人,一朵花也致命。”相柳回忆以前用人做实验的时候,比韩灵素药强壮一些的男人最多能撑到一天五次。他心下觉得有些可惜,恐怕韩灵素这个人是活不长了,但他又想着要赶快把来敌的实力是试探清楚,因此渐渐焦躁起来。
韩灵素干脆破罐子破摔,她并着手一把将相柳推到边上,自己撒开了步子要向车外跑。
“拦住她!”踉跄着摔到一角,相柳气急败坏地下令。
驾车的车夫眼见帘子被掀开了一半,一个女人蓦然从里面蹿出来。马车还在向前疾行,他一只手抓着缰绳,另一只手尝试将那女人推回去。可韩灵素这动作做得着实太快,他的指尖只触碰到了绸缎顺滑的衣角便错过了。
车夫眼看着那瘦弱的女子毫不迟疑地从车上一跃而下,她捆着手,在坚硬的地面上翻滚,发髻上两支银色的钗格外闪亮。
他后知后觉地拉紧手里的缰绳,车中的男人因这徒然虚晃了一步,但因那人冲动的烈性,他也顾不上骂那莽撞车夫。待车一停稳,相柳不顾狼狈地从马车上跑了下来。
二十步外一个女子像一只殒落在地的蝶,她手上的缰绳已经被粗糙的石板磨断,但还维持着双手相并的姿势。她的手边有一条血痕,像一条蜿蜒的虫,还在继续匍匐前行。相柳觉得这段路像走了一辈子那么长,他眼看着那人裸露在外的手臂被擦出伤痕,漂亮的脸蛋沾上尘土,额头向外渗着血,染红了粉色的衣衫。或许是闭着眼缘故,韩灵素安详地像一朵本就扎根于此的红牡丹,缓缓张开了她的花瓣。
赶来的侍卫已经手持长缨枪将周遭的百姓给驱散了。相柳蹲在不知死活的女人身旁,手轻轻拨弄着她额前凌乱的秀发。像一张雪白的画纸上平添的两笔。
他竟然低估了这女人的倔强。也是,临死的鱼还会挣着跳一跳呢,何况是在却离国“战绩”斐然的长宁公主?相柳躬下身,双手穿过她的脖颈和膝盖,这么一使劲就把她抱了起来。韩灵素原本就不重,再加上这些日子饱受摧残,轻得像一个十岁的孩子一样。有几个人要上前搭手,却被相柳眼里的冷意给震到了。
“开宫门。”原来马车已经行驶到了王宫门前,相柳好笑地瞥怀中人一眼,就算安安全全跳下又能怎么样呢?反正已经是瓮中之鳖了,再怎么逃也跑不出他的手掌心。相柳的眉毛又轻轻一皱,聪颖如斯,韩灵素又怎么会不知晓这一点?一定是她对于城外的某人还抱有些许的期望吧。可惜他早晚会证明那期望是无用的。
那身影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宫门内,他的手指紧紧扣住那人的肩膀和膝盖,恨不得将指甲嵌进她的肉里。
那金色的影子逐渐变小。红漆朱门被人阖上,宫门与宫墙再次成为紧密的一体。那女子毫无生气的脸庞却在人脑海里挥之不去,像蛇屯聚了它的宝物,用粗壮而灵活的尾部将黄金堆一圈圈由下到上缠绕掩盖起来。若那金银珠宝会呼吸会讲话,不知道又该是怎样凄惨的一幕?
另一边萧远也辗转反侧。他端坐在一枝结实的杨树上,用手轻轻抖擞着斗篷上的絮毛。这棵树足够高,叶子也茂盛,躲在这里完全不必担心被别人发觉踪迹。萧远将那斗篷平铺在树枝与树干交界的地方,接着小心谨慎地躺下靠着。他环着双臂,看落日渐渐西沉。
在却离国云枞街生活了小二十年,这还是萧远第一次见识到国主的暴戾残酷。说来荒唐,若不是后来出那些事情,或许他一辈子也不会走出小小的街头。云枞街的人们总有一种让人甘于平庸的安好:卖布的老阿嬷雇佣了许多在家闲来无事的女眷,每天聚在一起做女红时总要凭着一张嘴体验一把众星捧月的感觉。村里平时只叫诨名却不知道真名的农夫,总是踏着早霞出发,身披晚霞归来,一旦路上遇见酒肉朋友就要开始磨蹭,偶尔用偷摸攒下的私房钱到酒馆里吃酒。季瘸子的酒馆因这些老客一向生意红火,甚至于养活了萧远这个半大小子,只是偶尔要处理那些因醉意变得猥琐非常的酒客,这一点可叫两人伤透了脑筋。酒馆对面还有一定要过了正午才起床的红衣阁妓女,除了聚堆在楼上嬉笑怒骂,这群人白天最爱干的事情就是去周遭街道的首饰、衣服、脂粉铺子闲逛。这群风尘女子不怎么去钱庄存钱,她们凡事都抱着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态度,快钱大钱到手后两天也就在铺子里打点着花了。所以“上岸”(又有人说是隐退,不过行内的女子觉得上岸更好听)的青楼女子要么嫁给了商贾人家,吃穿用度自己从不发愁,要么下嫁给外乡的男人,平日做一些低贱的手工活,余生只能在穷困潦倒中度过。大家有缘相聚时,无缘也不刻意再会,云枞街人来人往,日升日落,几代人也就这么过去了。
或许这就是季炎选择将萧远放在云枞街的原因,与世隔绝,与世无争,即使后来不管不顾,他也不必担忧这孩子会在街头饿死。这也是最接近生命初诞的地方。虚无开天地,徒手捏神人,最初的一切就是这样静谧安详。人不分善恶,也没有事情好评判高低道德,大家只是顺应天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相互容忍,相互扶持,努力在这片无私滋养的土地上生存、繁衍、壮大。
萧远叹了一口气,有几匹快马从树下穿行而过。瞭望城、正义城和云枞街大不相同,这里的货物包装华美琳琅满目,人也近似地披着一张面皮,暗地里勾心斗角。这里的人保有最原始的奴性,却又有着崇尚权力的野心。
是不是所有的地方最后都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萧远心中一时悲喜交加。
他回忆起刚才的飓风营救,心想救人是他责任所在,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奇怪的是竟然一个试图阻拦的人也没有,这一点蹊跷让他十分想不通。明日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奇怪的事由,但他仍决心继续出手相助,即使情形所迫,不能将后事也一并收拾好。
小眯了一会儿,他被夜里过凉的风声惊醒。萧远惊诧于自己的敏感,他攥紧了拳头,眼神看向自己青筋暴突的双臂。
神性和力量,好像慢慢回来了。
萧远不明就里,他愣了一会儿,决心好好实验一次。他从树上跳下,双脚哐一声落在黄土地上。萧远单手撑地,缓缓站起身后退了一步,那地上显然多了一双脚印。
因为灵儿而萌生的七情六欲使他的神性渐渐消退,如今这力量和神奇又慢慢回到了他的身上。这说明什么,谁也想不通。
萧远干脆打了一套拳,他热血上涌,四肢轻快如蝶舒展双翼。于是他又拔出巨阙宽剑,借这气势认认真真耍了一套剑法。
他向前一个弓步,握剑的手腕稳住了向上一挑,这招是“彩云托月”。这个招式他已经练了不下千次,自然如行云流水。他还将剑法改成剑刃朝外剑身上挑,以使接下来的动作变得更加灵活。
巨阙从左到右一抹,巨阙被他一反手背在身后。萧远一脚蹬地,身子轻盈地在空中前后翻转。这一招叫“不如吃茶去”,可以用来尽快脱离险境。萧远意外想起以前华一刀永远对他的起跳不满意。“速度虽然跟上了,姿态却是永远差这么一点。剑人一体之后,后撤的姿态应该是干净决然的,至少衣衫紧收,不会因风作响。”华一刀用枝条不停击打韩灵素的背部,他皱着眉头纠正,“是不是现在的年轻人总有太大的野心,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感觉不如我们老人放得下。”
萧远听着衣衫的猎猎声,头向下下落时,伸手把剑向地上一戳。他重新借力,人整个翻转过来,脚轻盈落地的同时手臂徒然伸直,剑锋顺着手臂顺着目光如精光向前射出。这招式有些阴险,若退得太慢,必定会被人先发重伤,因此又得名叫“富贵险中求”。
钝而有力的剑锋在地上划了半圈,萧远垂着头吐出一口长气。
有老话说,一套好的功夫剑法应该是由内而外,五行俱走。出拳时筋络尽通,转身回眸时耳听八方与风与尘相互交融。风呼啸而过,光与影模糊成一片,人像在虚幻中找到了真实。打完这样一套功夫,萧远再抬眼看清时,心里觉得像王质烂柯一样,如临隔世。
“那一招,还是没有进步呢。”萧远喃喃自语,但他自觉虽然疏于练习,力气和节奏倒是把握得相当满意。甚至比起以前更胜一筹。他重新抖擞精神,把另一套拳法又拿出来打了两遍。不是有人说,年轻什么时候都是力量吗?他现在应该正是满怀热血的时候才对。萧远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但心里终究还是因为这力量有了些许底气。
凭借这股力量找到灵儿,把她从宫里救出来之后先一起云枞街休憩两天,那之后就会大禹国提亲。如果有时间的话,能一起去大云国就最好了。带着夫人去见父母亲的话,不论是在天上地下,心里应该都会觉得开心吧。
萧远微微出汗,不知道是否燥热的风吹拂着他的脸。“人啊,要学着满足。该丢的就丢了,该放下就放下。实在过不去的坎儿,先睡一觉就好了。”他想起那个整日在院里晒太阳的老头,嘟嘟囔囔,没心没肺,但又情义十足的样子。
是啊,睡一觉不就好了。他重新回到树上,这次再躺倒前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
第二天老早,城墙上又挂了一个罪人。这次是另一位叫儒平的青年人,他当时仅仅是赶着船回大禹国,没想到连三月四月的节日都错过了。
“不用担心了,到晚上之前一定会有人来救的。即使没有,因为全无罪行,他们也不会把我们怎样的。”林如海昨夜在牢笼里和余下的两个人兴奋地分析,除了儒平,角落里还有一位叫姜公的老人。没人知道他原先是做什么的,但这么打眼一看,虽然说不上合身,但他的囚服算上监狱里最干净整洁的了。姜公坐在墙角,用铺地作床的稻草掰成头尾交叠的四方塔状,一丝不苟地摆弄完他已经摞了大概一拳高。
林如海见他慢吞吞地不怎么上心,主动凑着身子过去讲话:“老人家,您可要紧张起来了。若明天将您抓走了,到时候恐怕身子骨不是那么好经受的。”
姜公摸了摸头顶的银发,他的白须剃得很干净,配上一脸深浅的褶子显得格外精神矍铄:“是啊,是啊,好像是这样呢。”
“您老年纪多大了?”林如海学着他的样子扳脚坐下。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活太久了。”姜公笑眯眯地招呼他过去拆一根稻草。林如海不明就里地要从小塔的顶层拿一根。
“不不不,抽底下的。”姜公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修长的脖颈配上宽松的囚服竟然有几分仙风道骨。
林如海屏住呼吸颤抖着手从最底层的四根里抽出一条,那稻草塔堆晃了一晃,又坚固地立住了。
林如海神奇地又去抽了一根,那草堆还是保持不动。他抬眼看着姜公,后者只是眯着眼笑。
“话说我们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呢?明明我们什么过错也没有。”儒平靠在冰凉的监门上,一条条的铁柱硌得他肋骨发疼。在这监狱里已经呆了好几个月,粗茶淡饭饥一顿饱一顿不说,终日不见阳光,无所期盼实在是太折磨人。尤其是他这种想要归乡的,恨不得将这委屈与想念都镌刻在牢房的墙上。
“是啊,九层之台起于垒土,一切总归事出有因的呀。”姜公乐呵呵地将那塔又一根根拆下来,但他说了话之后显然又没有费力思考,过了一会儿裹着稻草睡觉去了。仅仅片刻后角落里就传来了震耳欲聋的鼾声。
但第二天一早却不像林如海预测的那样,姜公还在稻草堆里鼾声阵阵的时候,狱监便哐铛铛打开门,将儒平给拖走了。儒平样貌身量都是个奶油书生,那一刻不挣扎也不作为,更显得像一个纸片人。到了城墙上觉得和林如海说的十分不一样,更是抖得像鱼钩上怪异的虫子。
狱监将他交到侍卫的手里,接着他便被五花大绑地捆上了。不同于林如海的麻绳,他身上换的是实打实的锁链。
“上面的绳头做得够不够结实?你去那里拉一拉那滚轮,万不可和昨天似的这么轻易叫人解去了。”捆锁链的那人嘱咐道。
“这样说来那个人很厉害呢,就像没有重量的羽毛似的从远处奔跑着上了城墙。”周围的侍卫你一句我一句搭话。
“力气也很了不得啊。所以今天换成了铁链啊。”
“听说相柳大人昨天发火了?因为那个上城墙的人吗?”那两个狱监竟然没走,还在着八卦中一来一往。
“好像不是啊。听说是因为有一个跳车自杀的宫中人呢。”那侍卫将捆好的儒平一把从墙头上推下,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他柔弱的身子砸到城墙上,一直撞了四五下才渐渐稳定下来。
“宫中人,是一名女子吗?”另一个狱监敏锐地发问。
“别追究了。咱们相柳大人的后宫出事又不是一次两次,只不过消息都被压下去了而已。别追究了,别问了,有的事还是不知道为好。”那侍卫将两个狱监客气地赶了下去,接着大家又各司其职去了。
儒平尽量冷静着靠在城墙上,经过刚才那一阵翻滚,他的左手臂显露在外,右手手臂在身后被迫绑着。这时候天色已经不早,已经到了早餐铺子人也不拥挤的时候了。
瞭望城也算是汇集却离国之大成的地方。尤其是城里出名的一两个早餐铺子,棚外放七八个火炉和大汤锅,棚里则是满满的饭桌座椅。萧远在入口借过餐盘,从第一个炉子前开始加饭。
第一个笼屉掀开了,出现在人眼前的先是酱色浓重的烧卖。萧远闻到一股浓厚的猪油和葱姜味,他毫不犹豫地夹起两只拳头大的烧卖放在餐盘里。第二个火炉上还是笼屉,不过闻起来比刚才的那个又香甜了许多。萧远掀开了第一层,上面摆放着粽子、紫黑色的糯米饭团。他并不喜欢太甜的东西,于是单手打开了第二层,是整整一笼屉三角红糖包。
萧远失望地把那层让给后面的人,自己走向另一个火炉。这次是一个大汤锅,咕咚咚地冒着泡,负责盛餐的人帮他拿了一整碗放着餐盘上。萧远凑上鼻子闻了一下,很浓厚的胡椒味。
“胡辣汤要去配着筐的酥饼泡着吃才正宗!”那人善意提醒,萧远微笑着从身前的炸物筐里夹了一只千层酥饼、一片黄金炸馒头和后来证实是黑芝麻馅和红豆沙的两只大麻球。后来吃不饱又回来添了一小盘炸糍粑。
奇特的是后面还有两样早餐吃食儿,分别是豆腐脑和水煮鸡蛋。这两样吃食又各自分成了两锅,豆腐脑的两种酱料有一锅是榨菜辣椒油的咸料,另一样是玉米粒甜汤,后者打碎了之后看起来更像豆花汤。鸡蛋则分为了茶叶鸡蛋和酱油蛋,萧远怕早上吃太咸,拿的是茶叶蛋和一碗清汤豆腐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