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月,夏雨秋雪,万物生而有时。
这片大陆上已经很久未出现过神迹。
对于这片土地上的人类,岁月浓缩成黄发垂髫的一朝一夕。因为没有生而不灭的神族,他们昙花一现的生命看起来格外漫长。
因此不看千年老树,也不待见长寿龟鳖,恐惧死亡的人更倾向于把目光投向朝菌晖朔。
唯有智者感叹人生苦短,有一位姓广的智者说:“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并以此号召人类做不到的事情不要浪费时间勉强去做。那位智者后来退掉了大云国国君的聘请,跑去深山老林里追逐自由去了,后来听人说得到了贵人指点,飞升上天给创世的那位主人做了打理藏书阁的一个小厮,从此也再没了下文。
又过了百八十年,天大旱大涝,大陆经历了好几次大饥荒,人们奔波忙碌着生计,也渐渐地将这故事给遗忘了。只有一些爱钻研历史的人和参与过人神之战的枭雄后代还记得前人口口相传的神迹。
所以这天相柳露出蛟龙神真身,从东边桔海引来水墙,整个瞭望城的人们都是慌乱而惊惧的。
夏夜里的天空原本是杂乱闪亮的,相柳自地上飞升而起,背后的天也变成混沌的黑色,乌云在他身后转成一个漩涡,这个世界顿时变成被他拿捏在手的一个玩偶。
萧远沉着地稳住双脚,他背对着敌人,正面迎接高他两倍的浪潮。
东边水天相接的地方出现一片黑色,最顶上涌动的水面在万家灯火的照耀下发出一片飘带般的亮白。一开始的水势并不猛烈,只有轻微的闷声,在那浪潮凭借重量碾压过一堵堵墙与树木时威力才略微显露出来——萧远脚下的青石板开始剧烈震动,他一抬头,耳边霎时间充斥着水声、山崩地裂声与远处不绝于耳的人声鼎沸。
萧远心中已无大悲大喜,海水迎面而来,他顶着背后恋人的炯炯目光,垂着头将手里的长剑狠狠嵌入地下。
潮头奔腾而来,余波满天卷地,在韩灵素眼里,海水将萧远整个吞没,浪潮风号怒吼了很久很久。
她一下瘫软在地,双手紧紧合十,身后那侍卫面目无神,依然尽职尽责地将长弓的箭头对着她的脖颈。
相柳的脚下像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海水涌到这里就定住了,里面的水草与海藻缓慢地卷动,在韩灵素的眼里就像一副静止的、唯美的纯色画。
水很快退回丈许,一个浑身湿透,但位置毫无改变的银发背影出现在人眼前。
韩灵素笑中带泪,她眼望着那人转过身给了她一个笑容。
相柳冷笑着再次抬起手里的三叉戟。
萧远在这空隙里第一次主动出击,他自坑坑洼洼的地面上飞跃而起,那身影迅速而精准,在他的衣角飞洒而出的水珠还未落地时,他已经和相柳交手了五六个回合。
蛟龙神如站在定海神针上一样,三叉戟稳稳当当地在双手之间转动交换。萧远的招数被全数兜受下来,虽然他没有在这局简短的防守里受到伤害,但也没占到什么上风。
他低估了这个被人类养大的孩子,在萧远体内的神性刚刚苏醒时,仅凭一身功夫正面交手相柳就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
“虽然你年轻力壮,但比上一任苍狼神还差远了。”相柳向上一招手,一股水流飞到萧远脚下,凝结成一个漩涡将他卷入水底。
萧远被这突袭击中,他反手横劈了一刀,那水徒然散去。但他身处空中已无处落脚,最后还是噗通跌入水里。
萧远努力在蓝绿色的海水里睁开眼,无数股力道还在将他往后吸,他努力在水底站住脚,双手握剑向下一劈,手臂上青筋暴突着连劈了三次,那水才顺势往两边分去。
“小心!”随着水散去的轻松感而来的是她的声音,萧远一抬眼,一股杀气扑面而来。冒着幽蓝色火焰的三叉戟已经快要落到他额头,萧远撇开腿将巨阙向头顶一递。相柳整个人倒悬在空中,手里还暗暗向下使劲。
萧远的双腿一直下陷到脚腕,石砖被海水掀去了,地面已经变成一片泥淖。
萧远受了压制,双脚已经不能拔出,他心里暗叫不好,这时倒恨不得整个人身在水底了。
突然听闻有人倒地,萧远心头着急,艰难地动用双耳在水声里搜寻韩灵素的声音。
什么都听不到。
他突然心慌起来,奈何身不由己。
韩灵素突然拨开士兵的持弓的手,起身将手里的簪子向那人脖颈一抹。那士兵始料未及,竟然血涌如柱。韩灵素惊恐着看他倒地,手忙脚乱间还用一双满是鲜血的双手将他紧握的弓箭夺了过来。
她颤抖着瞄准空中的相柳,虽然知道一定射不中,但是但是总要试一试啊!
韩灵素努力抬高手臂,在用尽全力拉满弓之后松手向蛟龙神射去。
那弓箭在将要射中时势头减缓了下来,仅仅是擦着相柳的袍边过去了。但相柳因此分了神,他不可置信地侧头看了一眼,手因此松了劲。
萧远趁机向上一顶,那三叉戟被他使劲顶出一尺。相柳气急败坏地落地连攻两次,都被萧远实打实地拦住了。
相柳怒意更盛,三叉戟突然火光冲天。他奋力刺向萧远,被巨阙一下挡住去路。
萧远渐渐来了战意,刚才的打斗中他的左颊被三叉戟所伤,一段小指长的刀口向下渗血,血流不止。他心说一定要将三叉戟给破了,这东西是和镇天神剑一般的弑神武器,他这一战是豁出命的。
于是手上力道更大,更快地在相柳周围出招,身体都渐渐晃成虚空。
这之间只听得哐哐响了数不清多少次,萧远努力和相柳缠斗在一起。见蛟龙神不能脱身,萧远大喊道:“快走!”院中侍卫皆是呆立不动,韩灵素趁机将那些无辜的大禹国百姓给解了锁链推向另一边侧门。几个男人都迈出门去了,唯有她一个弱弱小小的女子还在门口向里远望。
萧远心一松,手上突然传来一阵裂帛声。
他持剑的右手一轻,心说不好。
原来那巨阙在这剑气之中来来回回激荡,竟然一片片碎裂开来。先是泡水,再淬三叉戟的火,剑身早已强弩之末。萧远刚才使劲格挡,已经是它最后的骨气。
相柳因这变数大喜过望,他的脚距离陆地寸许,手持戟向前飞快移动。
萧远见远处那人没走,一边拼命地使眼色,一边蹬地急速后退。
韩灵素更加挪不动脚,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影子,像恨不得与之同生共死。
相柳抬手将水再度召来,那水在不远处围成结结实实的一堵墙。
萧远见状起身要跳,被蛟龙神在上方一掌拦下。两人伸手相接,虚空中向外震出一股白气。
相柳手心发麻,却不敢放松,只在身侧垂着,用长而锋利的三叉戟将他挡在下头。萧远见势双手连拍四下,却被锋利的叉刀划裂了虎口。
他因这痛龇牙咧嘴了一阵,同时砸到了身后的水墙上。那水因他的重势后撤了一阵,最终将他反弹了回来。
相柳趁机将手里的三叉戟递上,萧远向旁边一侧身,只被击中了左肩。
他的衣服被一下划破,血顺着衣服的裂缝淙淙直流。萧远捂着肩退到一旁,他的余光能看见韩灵素还站在那个位置,于是心里更慌。他努力冷静,想有没有能两全的办法。
相柳见他大势已去,挥手将水完全散开了。他扭头看了韩灵素一眼,突然狰狞地一笑。
他伸手做出一个爪形,那女人柔弱的身躯刹那间向他的方向滑来。
眼见韩灵素的又要落入敌手,萧远一个虎扑将她揽在身下,相柳趁机一刺,将他的小腹刺穿。
萧远跪在潮湿的地面上,韩灵素将无力的他抱在怀里。
她修长的十指捧起他的头,一口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染红了她的指甲。
两人耳边同时响起江崖余的歌声:“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大江东去,霸王尚可卷土重来。而他俩已经是穷途末路,再无他法了。
萧远趁这当口从怀里掏出一条手绳,是在却离国买来的,比当日的那对精巧很多。
他将那条手绳结结实实套在韩灵素的右手腕上,接着用右手扳着露出了自己的左手腕。
“是新的一对了。”他含笑将头埋在她肩上,背努力向敌人的那一边拱起。
韩灵素笑着落了泪,她感激地用双手环过他的银发:“是呀,我们又在一起了。”
话音刚落没多久,她肩上猛然一沉。韩灵素心一凉,她的视野渐渐模糊,先是无声哽咽,再是嚎啕大哭,她维持着沉重的坐姿,怒声大号道:“神呀!谁来救救他!”
相柳冷笑着举起了手里的蓝色三叉戟。
韩灵素抱着那人的头,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救救他吧,救救他!萧远啊萧远——”她的面目狰狞,泪水同热血交织在一处。原来葡萄般美丽而闪亮的眼睛眯成缝,被猩红和幽蓝的火焰渐次填满。
一对恋人走到了末世的尽头。他们满身泥泞,他们疲惫不堪。
“神啊!请救救他——”韩灵素仰头发出最后一声喊叫,她的嗓子已经失声了。
相柳正要将这一战画上完美的句号,手向下落时,却发现再挪不动了。
他惊诧地看向手腕,一条火红色的长鞭将他的手腕腕骨缠住,那长鞭脉络流畅似蛇皮,于是相柳刹那间大惊失色。
扭头看时,发现那人果然来了,于是立马甩开长鞭,向来人的另一边逃去。
“还想逃?”说话的是个中气十足的女声。韩灵素诧异地顺声望去,是一个穿白衣,身披月白流苏的年轻女人。
再仔细向旁边看时,发现手里紧握着红鞭的不是旁人,原来是当日在云枞街开酒馆的季瘸子。
季瘸子此刻却换了一身极其亮眼的大红色,抹去一些显人苍老的装扮,再正儿八经地走路,整个人好像年轻了三十几岁。“有胆子动我远儿,却没胆子向他母亲讨饶?”自称是萧远母亲的人怒气冲冲地瞪着他,那嗔怪的姿态像极了一位还不经世事的少女。
韩灵素不禁有些看呆了。
季炎回头看一眼苏,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再看萧远时,又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
“混小子,最后还不是要你妈来替你收拾这乱场子。”说完话手一抖,长鞭自他腰间甩开,再次向潜逃的那人袭去。
相柳持三叉戟格挡,幽蓝的火焰与赤红如火的长鞭相撞。那蓝色渐渐弱了去,他恨恨地一跺脚,干脆将那三叉戟丢弃在地,拔腿就逃。
季炎冷笑着将三叉戟甩落,他的身影突然消失在原来的位置,一眨眼后,那火红来到了相柳的身前,竟然将那金色完全压制了。
天终于散去了乌云,季炎一脚将相柳踹翻在地,用长鞭将他从头到尾捆住,最后化成了一条小蛇——实在不是萧远太弱,以蛟龙神的神性,普天之下能赢的毫不费力的人并不多。季炎是火属神,克这么一个水属的后辈简直绰绰有余。
一轮圆月缓缓将亮光投在地面上,夜色变得湿润而温柔。
苏轻巧地踮着脚走到韩灵素的身前,她说道:“把远儿给我吧。”
像被那温柔打动,韩灵素几乎毫不自知地点了点头。一瞬间,她肩上的人凌空浮起,苏轻轻将他翻转过来,手在他的伤口附近游走。
时间的钟像被人停止了,甚至在往后退。周遭暗红、肮脏的血液重新变成了亮白色,就连沾染在韩灵素身上的也如同夏夜璀璨的星光,只是这星光最后都汇集到了萧远的身体里。萧远因为失血而的松垮的皮肤渐渐圆满肿胀起来,撕裂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里到外一点点愈合。除了一头银发,韩灵素熟悉的他的一切正在满满找回——宽厚的肩膀,干净整齐的衣衫,就连碎落在地的巨阙也从泥土里一片片粘合起来,最终合成了一把完好无损的宽剑,哐当一声重新掉落在韩灵素的脚下。
周而复始,这招万物生是苏闪耀的神性。因此不可谓她不是个宝物。
萧远猛地睁开眼,眼眸的银光一闪而过,像车辙里卡掉的机簧在松蜡的涂抹下重新恢复了转动。
穿白衣的女人将他放到地上,含着笑走到他身前,紧紧及了他的肩头。
“都长这么高了,和你父亲当年几乎一模一样呢。”她踮起脚,伸出白皙的手抚摸着他的额头,接着是他的眉毛、脸颊、耳朵。这轮廓熟悉,却又陌生。
“母亲?”萧远在震惊中不能自已。
“是你母亲,苏。”季炎将那条小蛇收到一个红色的锦囊里,接着把那锦囊别在腰间。他向苏那里走去,顺势扶起了跪坐在地的韩灵素。
“我是你父亲的好友,季炎。”他用那张熟悉的脸蛋微笑,接着向小侄伸出手。
萧远不明就里地回握,那一刻他明显地感觉到一股热气自季炎的手心袭来。
“我父亲他”萧远扭头看向母亲。
“他去世了,目前呆在大云国的宫殿里。”季炎替苏回答,他这时松开手站到了她身后。一红一白,两人站在一起的画面竟然有一种奇妙的和谐感。
萧远错愕地扫了母亲一眼,后者摇摇头叫他不要放在心上。
他刚想起韩灵素,回身张口唤道:“灵儿”
同时一个温热的身躯猛然扑到他怀里,那人用极其微弱沙哑的嗓音啜泣。哭得人一阵阵心疼。
苏看着看着又要落泪,季炎见状慌忙牵着她的手引导:“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说吧。”
萧远拍着韩灵素的背点了点头。
一行人向未受水灾的北方走,三个神的速度都很快,也好不吃力,仅仅是韩灵素一个凡人累得不行。摸黑走了这么一会儿,萧远干脆蹲下身将韩灵素背在肩膀上。
“哎哟,真是儿大不由娘。”苏一边说话,一边拍打着萧远的肩膀,这自来熟弄得萧远红透了耳根。韩灵素虽然也不好意思讲话,但还是跳上那人宽大的后背。她的双手轻轻环住,生怕将他勒住了或者累着了。
其实她已经瘦得没剩几两赘肉,甚至有一点硌手。
“你母亲一直被萧云宠着,到现在都还没长大。”季炎装作无奈地扶额,实则偷着直笑,他打从小看到大的孩子现在都有情人了,怎么能不欣慰呢?
“阿炎,弄一点火光照着路。”没长大的少女发号施令也细声细气的。她和季炎认识了不知道多少百年,早就如同亲兄妹一般熟悉了。
“弄什么火,再把路人给吓着。再说我们三个都是火眼金睛,怎么会看不见路?”季炎的倔脾气突然上来,萧远不动声色地笑,好像看见那个炸一盘花生时连放多少油都斤斤计较的季瘸子。
“又不光我们三个,黑灯瞎火的人家小姑娘还看不见呢!”苏朝韩灵素使了个眼色,她俏皮地一吐舌头,连同那调皮,身上的流苏也晃得人眼花。
季炎怕她又胡搅蛮缠,这时候右手猛然张开,一条跳动的亮黄色火焰出现在他手心。身前的道路徒然清晰起来。
韩灵素在这温暖与平稳中渐渐睡去了,余下三个敏锐地听见了悠长的呼吸声,于是不再交谈。
一路向北,一行人最终走到了却离国的云枞街。这附近还有一家客栈彻夜开张,两个男人轻车熟路地遮掩掉了自己的眸色,进门先定了两间大房。
萧远将韩灵素放到床上,替她掖好了被角。每间卧室都有两张大床,但为了避嫌,苏和韩灵素住在一间,萧远和季炎住在另一间。
安置好仅剩的凡人,余下的三个都还精神抖擞,于是去大厅找了一张不大不小的方桌坐着。
店小二打着哈欠替他们点单,大概就是把客栈里剩下的食材都做一遍。小二收了零钱,去后厨叫师傅抓紧做。端上菜之后又说客人吃完了不必叫人收拾,明早自然会有人来收。
萧远善解人意地自己扛来一坛女儿红一坛花雕酒,他将花雕酒递给坐在对面的季炎,让他放在手上热一热。
“母亲。”萧远替左手边的苏倒了一小杯花雕酒,点好的油闷花蟹和清蒸大虾带着小炉先端了上来,他怕苏吃得太寒,故意拿了能温身子的花雕。
“你一定有很多话想问。”苏小小地抿了一口,她的脸因为这辣味皱了一下。
“一口气都问了吧,我和你季叔叔一个个回答。”她一边说话,一边借过萧远递来的一只肉雪中带红的蟹腿。
事情要从众神决定离开大陆前往永眠之地说起。当年众神发觉,仅仅在短短的几百年内人类繁衍生息,足迹已经拿遍布整个大陆。再加上他们凭借着自己独特的智慧,从当初的手无缚鸡之力一直发展到一神之下万物之上。不仅如此,这之中体现的能力并没有达到顶峰,反而日益精进,连神祈天赐的神力都与之不可同日而语。
众神渐渐意识到,人类已经不需要神祈再为其保驾护航。不仅仅是太阳神修正的“为以人族利益为大”的天法,连神祈本身也渐渐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恰巧此时苍狼神得知大禹国国君韩邕有弑神篡位之心,便将此事上报,更是加剧了神祈隐退的念头。
于是众神合力造诺亚之船,并乘船集体前往永眠之地。而余下的苍狼神萧云、苏与季炎则暂留在大云国,在国君韩邕面前完成一幕假死的戏码之后再追随前行。
神祈存在了千百年,数量也很可观。遗漏一两条相柳这样的小蛇,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于是他怀恨在心,拼了命想要找苍狼神复仇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只是那幕戏最后出了差错,谁都没想到韩邕最后手里那把竟然是能弑神的镇天神剑。
那日云淡风轻,正是冬日里难得的大晴天。大清早苏挺着肚子在宫殿门口的一株百年雪莲树下摘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