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云淡风轻,正是冬日里难得的大晴天。大清早苏挺着肚子在宫殿门口的一株百年雪莲树下摘果子。
那果子外皮是褐色,内里是脆爽的晶莹剔透,从远了看状似人拳头大小的菩提子,因此又得名雪菩提。用尖长刀沿着缝隙,将两三个果子削去皮,切成条状放于锅中,与红枸杞、黄米、银耳同煮,待银耳化成浓浆,雪菩提也溶成一条条细丝。用白瓷碗盛一盅出来,待这盅粥凉到温热适口的时在最中央撒一点糖桂花,吃时能用勺儿轻松地挖起一块儿,入口即化,顺滑无比,那滋味胜过失乐园无数琼浆玉露。
苏最喜欢早上来这么一碗酸酸甜甜赏心悦目的一碗,酸儿辣女,萧云因这口味提前知道了她肚里多半住了个真小子,于是早早替他定下“远”这个字。
众神放弃广袤无垠的大陆,动身迁移,所求不过一个“远”字,这远既是遥远,又指长远。此举是顺应天意,腾出余地来给人类发展,也是为了人世间芸芸众生能不受神扰,创造一个新的生灭守恒。
神祇原本是陷在守护者的角色里不能退出的,可现如今人类的诞生将神祇推向了另外一个高度。
他们超脱了原本楚河汉界的束缚,从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帅变成了棋盘之外的旁观者,虽然依旧不能执子,但已经是另外一个更高的维度。
永眠不是灭绝,而是一个崭新的开始。这是他们始终坚信的。
季炎却没将名字这一层想得更深:“远,萧远,这名字起得好啊。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这孩子若真如预想的那样成熟稳重,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那日清晨三个人聚在一起吃早饭,不光是那碗雪菩提羹,满满一桌珍馐美味都是苏的杰作。
季炎口味重,噬甜噬酸噬辣,贪得无厌地叫下人替他添了一碗又一碗的羹汤。
“阿炎今天要回大炎国吧?多吃一点饭,用力气的地方还很多。”苏小口抿汤,虽然她身怀六甲,手腕和脚腕都还很纤细,脸蛋也只有人巴掌那么大。
萧云夹起一片白水瘦肉,裹了几片酸黄瓜辣白菜递到苏嘴里:“老季今天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最晚夜里就能回来了。”
自给自足的季炎翻了个白眼:“明明是大炎国有几个小妖不太平,我回去平定一下好吗?”
苏闻言吃吃地笑,她吞咽下嘴里的食物,又喝了一口汤水:“这次回去能遇见你青梅竹马的郡主之类的姑娘吧?时间不多了,阿炎可要把握好机会哦。”
季炎闻言有些窝火,恰巧萧云这个妻奴好死不死地夹了另一块肉要递给他媳妇,被季炎伸着筷子一把抢下去。他们怎么会知道安安稳稳的一个人有多自在?
“我走了。”吃饱喝足季炎带着行李先上了路,好兄弟还吃着菜,没来得及送别,甚至没来得及叫他路上小心。
谁承想这竟然是两兄弟的最后一面,而“我走了”三个字,竟然成了永远的临别赠言。
萧云吃完饭去操练如何尽力自然地假死,一个手下在宫殿里陪着他舞刀弄枪,奈何苍狼自诩战神,好胜心一起,三两个回合就将那人手里的长剑挑落。
那年轻人姓乐,在苍狼神身边唤做车学渊,是一众文官里最机灵精健的一个。因为追随神祇,受天地真气感染,他的速度比普通人要强出很多,只是凡身肉体跟不上损耗,总是练一会儿就要困觉去。
萧云因此有些犯了脾气,擅使长剑又守口如瓶的心腹,这宫殿里非车学渊不可。如今幕布将开,一个主角儿还没把戏文背过,这可叫看的人怎么信?那他身后仔仔细细帮他筹备的同伴岂不是要一江心血付诸东流?
车学渊又是极有眼色的,他佯装恼怒,捡起长剑之后耍赖道,“苍狼神,您天生力大无穷,身姿矫捷,本来就不是我等凡人能与之匹敌。更别提如今手里还有一把剑。”
萧云点点头,觉他言之有理。于是将手里的一把武器甩到一旁。他背着手,昂起下巴,白衣银甲在宫殿里的火光中发亮。
“还有您的软甲。”车学渊狡黠一笑,果然苍狼神如他所说的那样,将银甲也褪去了。
他背手而立,眼神冷静淡然,不着一兵一剑眉眼间自有杀气。虽然身经百战,远看时却还是个俊朗青年,再仔细看来,银发在头顶细致扣住,衣服也明显被人打理过了。
那时苏安心嫁与萧云不过小二十年,对两人来说都还是新鲜期。肚子怀了一个小的之后,两人更是不急不躁。得闲时堆在一处侍弄花草,或手牵手去雪山下游玩散步,忙碌时一个洗手做羹汤,另一个同其他神祇守护天地。
携手看云卷云舒的岁月纯粹而简单,偶尔照料居无定所的好友季炎,三千个日夜就这么疏忽而过。
如今他膝下有子,正到换一个新地方的时候了。
车学渊左右虚刺两剑,被萧云虚晃着躲过。就在眼前虚影和萧云的身体重叠时,他瞅准时机一脸刺喉。
萧云修长的脖颈划开一道伤口,一摊血喷薄而出,他顺势向后躺落。
车学渊走上前去,扒开前襟,将食、中两指并在一处摁在他脖侧。
“咚——咚——咚咚——————”这跳动声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车学渊满意地将长剑背在身后,接着恭敬地鞠了一躬:“苍狼神,可以了。”
话音刚落,萧云缓缓睁开银色的眼。他先瞥了嘴角带笑的年轻人一眼,这才不急不慢地起身。
他摸了摸温热的脖子,虽然已经不为所见的愈合,但外面的血已然和衣领粘连成一片。
“您刚才连一成功力都没用吧?”车学渊有些期待地跟在他身后。
萧云扭过头,冷冷地与他对视。
车学渊顿时觉得整个人就像被什么野兽的眼睛锁定了,一时动弹不得。
直到苍狼神走出两步远,他才逃脱那威慑,肩膀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
“我没有出手。”萧云被他原本得意洋洋的样子逗笑,他掏出一方帕子先擦拭衣领,“但是学渊你呀,好像总有点什么野心似的。”
他笑笑,原先冷漠的样子消失不见。甚至还体贴地丢过去一条手巾让车学渊擦拭剑身,因这一点热血,那剑已经有了一点腐蚀。
车学渊抚摸着那豁口感慨了一阵子,过了一会儿又小声问他:“既然您已经打遍天下无敌手,为何还要打算离开这安乐之地?”
萧云背着手,不作答。在何处又怎样呢?反正有家人同伴的地方都是安乐窝。今人口中所谓的故乡,原本也是前人的异乡呀。
车学渊被他脸上若有若无的笑容困惑,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蠢,他又在妄自揣测神意了。虽然记录了很多历史,好像依然经常会被神祈的决定困惑。要么这群神祈就是不染人间烟火气,眼光比寿命不过区区百年的人类长远许多,要么就是真的傻,没为自己谋求过什么好处。
有句话说,神是上天的礼物,而人是神的孩子。以此来比喻神祈对自然和人的爱护之情。不知道是天生的慈悲情怀还是活得太过天长地久,对于生与死,沉睡或清醒,他们已经没有太多的欲望了。
人类之中有参透一两分的,认为消除七情六欲能够封神成仙,这话不无道理,但不正确。因为欲望植根于骨血,无法完全去除,更何况在于神祈相比约莫朝生暮死的简短岁月里。
因过分的贪婪走火入魔的神也有很多,这也是众神审判存在的寓意。其实前往永眠之地还有这样一个原因——若有一天正义的神祈衰落,前所未有的末日将会来临。到那时大陆必定变成一片荒漠,寸草不生,陷入死寂的永夜永日。暗夜里唯有一轮红日毒辣地挂在天上,景色像极了夏季傍晚的夕阳,所以那境况又名为诸神黄昏。到那时虚无之主就要将这棋盘推翻再来,又或者堆放在角落任其蒙尘。
自弃者不救,这是虚无的一条准则。
萧云的思绪还未飘到这里,只听得门外一声疾呼,他静耳听了两秒,接着面露喜色。
原来吃过饭苏正在后厨与收拾碗筷的阿嬷聊得热切,两个人从多样的菩提果聊到给婴儿盖是最好的云锦被,苏又撑着腰抱怨每天晨起时自己的腿都会肿成两根大萝卜。
“少吃一点盐,夜里叫苍狼神替您按一按脚就好了,我以前怀我们家老七的时候都还这样。”那老阿嬷将浣菜的水盆拖过来,就着那点水把碗碟放在里头泡着。
正要叫阿嬷倒一些热水,不要冻了手时,苏感受到肚里传来了一阵猛踢——事实上那疼痛剧烈得有些模糊,她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孩子从里向外的调皮,还是时机已到,她要临盆了。
就这么一会儿她的额头上就冒出冷汗来:“阿嬷,我肚子突然好痛。”苏缓了一会儿,那痛又再次袭来了,且比刚才更加剧烈。
老阿嬷当年一连生了七个,也是明眼人,见状况不对立马就擦着手向门外跑去了。后厨和大殿还有段距离,以她的胳膊腿儿,跑过去叫苍狼神根本来不及。于是她喊了几个小厮替她跑腿,接着回屋自己将夫人扶到一间卧室去了。
知道很久之后,苏再回忆起来依然觉得那短短的一炷香时间很悬。可能是上蹿下跳习惯了,她感受到疼痛时已经离生产很近很近,阿嬷紧紧铺好了被褥,还没来得及端上热水时,小萧远就迫不及待地露出了头。
和母亲的第一面是不大清晰的,他的脸上有一点出血,哭声也不是那么顺畅。老阿嬷将他包在小包被里拍打了老一会儿,才听他哭出了响亮的第一声。
萧云一边跑,一边在一众下人的慌乱里分离出孩子的声音。还未赶到卧室门口时听进了撕心裂肺的一声哭,他大喜过望,分辨出声音的主人确实是他的大儿子。
“好丑。”苏额前的头发完全被汗水浸湿,这之间还不忘了和苍狼神抱怨孩子长得不好看。头发是黢黑,皮肤也是黢黑,怎么看也不觉得有他父亲的一点俊朗。
这一点芥蒂直到苏在瞭望城将长大的萧远救下时才完全消融。不光是银发银眸,甚至连重情重义的性格也完全类似。
孩子就是父母的影子呀。
“张开了会好一些。”老阿嬷安慰她,将手里的襁褓要递给产妇。苏摇摇头,不愿意再看这个眼睛都睁不开的丑家伙。萧云小心翼翼地将他接过来,看着不过人小臂那么长短的一个东西,他心里突然有一种温热难言的滋味。
“不光是个丑家伙,还是个臭家伙呢!”他敏锐地闻见一丝腥臭味,接着放到床上解开了襁褓,果然这孩子又做了坏事。
阿嬷熟练地换了尿布,萧云在一旁默默地学了一遍。
小萧远闭着眼,朝天空中摇晃着手。萧云觉他可爱,叫苏也起身逗他。
苏不情不愿地用食指拨了一下那襁褓,正巧被他小小的、指甲都是粉白色的左手紧握住。
奇妙的电流顺着母子交握的手传过,苏努力撇了撇嘴:“我就暂时相信生了这么个丑东西吧。”
长大后的萧远在一旁听得热泪盈眶。一点点诉说的苏反而没那么激动,她只是将事实尽可能仔细地描述出来而已。
“其实我一直很介意你的样子,因为实在太丑了,皱皱巴巴的,那么小小的一团。”苏一边说一边比划,说着说着抬眼看了萧远一眼,发现他要哭了。
“你哭什么?我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我都没哭呢!”苏替她抚平紧皱的眉头,这一刻萧远觉得她不像一个母亲,更像一个同龄朋友。
季炎被这稀有的场景感动。不得不承认,从萧远年少初成时,他就有几分他父亲的样子。指使他在酒馆里跑堂的时候也常常会有这样那样的错觉,甚至会想,萧云他是不是又回来了,一切的一切是否都是场从未发生过的噩梦。
但那场梦鲜活而又真实。
三日后,季炎听闻大禹国国君韩邕率精兵千骑,长驱直入,一举剿灭了苍狼神。余下的神祈不知去往何处,竟然无一出手相助。
这消息刹那间在大炎国传出了万千个版本,各国君主翻身为王,百姓争先恐后地涌到街上,一时万人空巷。办完事后季炎想起与众神的约定,于是乔装打扮,做一个穷书生样子在街头游走。待三人聚齐,最后的神祈也将前往永眠之地,神族存在的历史最后画上圆满的句号。
他悠然自得地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感受着这最后一点点自由。
平时空旷宽大的街道上竟然人头攒动,摩肩擦踵。季炎左避右闪,期间还将一个失足摔倒的孩子提了起来。
“人的野心也是不可估量的啊”他挤出人群,将那孩子放在街旁的青石阶上。双脚一着地,那孩子又撒开欢朝人堆里挤,季炎摇了摇头,脸色是逗趣与无奈并存。
旁边酒馆早已客满,有酒馆老板买单,厅堂一时觥筹交错,酒客不亦乐乎。季炎撩开衣摆在新添的长椅上同人凑在一处,他要等天晚了人散了再动身。
邻座一个年纪二十出头的公子哥儿在摇扇子,虽然他打扮得比旁人鲜亮些,吃花生下酒的样子却十分粗鲁,季炎的视线瞬间被他这虚势吸引过去。
“年轻人,你听说我们人族大军凯旋的消息没有呀?”那男子显然不如季炎年岁大,但他字里行间总拿着一个前辈的架势,季炎心说奇怪,于是一阵装傻充愣地摇了摇头。
那男子好似预料了他的答案,话流畅得像已经说过好几百遍:“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一国一族的大事,怎么能如此不关心呢?”
“是啊是啊,这等好事恐怕往前推个千百年也不会有呢!”
同桌静听的人开始附和,那扇子男因此更加眉飞色舞:“我们人族啊,用千军万马将神族给剿灭了!听说他们吓得逃去深山老林,连个屁都不敢放呢!”
季炎听得直皱眉头,此时他还没有生疑,只以为一切都还在计划里。
“哦?”见众人都盯着他,只好装作惊诧。扇子男觉得他这反应十分受用,后槽牙又开始嚼一把坚硬的花生。
“我同你们讲,这场战争真是有如天助。镇天神剑流落民间这么久,怎么就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了呢?你们说是不是天意如此呀?”那男子越说越起劲,也不管嘴里的渣滓喷了一桌。对他这观点,桌边有反对的,也有支持的,更多人因这问题陷入思考,可这思考就如同夜间开在水面上的昙花,浅薄而短暂。
季炎因镇天两个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虽然他坚信以萧云的功夫,区区凡人还是不能将他奈何。
这时邻桌有人替他发问:“莫不是神族他们装死了呀?那么厉害的苍狼神,怎么能知道被完全杀死了呢?”
那扇子男啪地一声将扇子合上,神秘兮兮地捂着嘴侧头:“听说韩邕将军先那苍狼神一剑割喉,确认完全没了气息之后又死死钉在了王座上。这样一来,什么东西还能有命活呀?”
季炎的手紧握成拳头,他的预感愈来愈不祥,那扇子男的面目在他的眼里也渐渐变得可憎起来。
那种期盼他说的都是谎话,又恐怕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的矛盾让他的理智脱离了肉体,一种完完全全的背叛感油然而生。
“这世间恐怕再也找不到比人更加愚蠢的东西了吧?仅凭着一腔热血,把所谓的天下大道贴在一己私欲的外皮上,自以为是,殊不知早已丑态尽显?你们这群拍手叫好的,究竟是真真正正的傻,还是存了心从里到外坏透了来作恶?”季炎站起身,右手在腰间一晃,一根火红色的鞭子出现在他手上。长鞭一甩,鞭尾与鞭身相触,虚空中发出“啪”的一声响——他这举动在一屋的酒客里再次将吵闹的气氛掀起高潮,反应过来的人手忙脚乱地向外跑,如那扇子男一般的人还呆坐在原地。
真真如那年邪神盛行时,万物惊慌失措、流离失所的景色。
唯有掀帘而出的厨子面不改色地端上了一盘新的油串花生米。
季炎在他的举动下也平静下来。人,于他而言,不过几只伸脚便能碾死的蝼蚁,但若此时他为了一己私愤大开杀戒,恐怕好兄弟的牺牲又要白白浪费了。
他环顾了一圈,虽然眼里冒着火,持鞭的手却渐渐放了下来。他掀开身前的桌凳,开始向大云国的方向跑去。
这是他除了切磋功夫之外第一次流汗,一路奔波,汗水浸湿了头发和身上内襟。衣服上也沾了很多尘土,狼狈得不像那个高贵傲娇的神。
待他赶到宫殿门前时,头发早已跑散了,书生装早也被路上的树枝石子儿划得不成样子。
但他始终没有在意,因为一心挂念着那日还没心没肺的好兄弟,挂念两人誓要娇宠一辈子的活泼女子,以及挂念她腹中遗珠。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因人类这出格的举动而暴跳如雷呢?季炎推开高大的门,眼前的一幕让他长出了一口气。
一个银发男子安详地躺在透明的冰棺里,他衣领上面有一点点伤口,看着不是很严重。他身上换了一件白色的长衫,外面整齐地套了他刀枪不入的银软甲。这两件衣服都出自跪坐在旁的那女子之手,季炎朝她的方向走过去,又发现了她身前一个红色的襁褓。
那孩子见他第一眼就开始凌厉地哭。他的嗓子有一点沙哑无力,季炎的心突然有些揪疼。
“苏——”季炎先蹲在了女子的身旁,他的余光瞥见宫殿里遍地的血迹。真是兵荒马乱的一战啊。
“他死了。”苏抬起猩红的眼睛,她的眼神空洞地像能把人吞噬进去。
季炎不敢抬头确认,那伤口确实在致命的位置上,且一直没有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