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季炎叔,要去永眠之地了。”苏在饭桌上悄声将打算告知了另外两人。
“永眠之地是?”韩灵素说完话捂着嘴咳了一声,萧远悄无声息地将一方帕子塞进她手心,后者在桌下将手心的血丝擦了个干净。
“神祈最后的归属地。不过远儿是没有被记入历史的苍狼神,不愿去的话在这里也可以的。”苏将视线从她苍白的脸色上挪开,这时慈祥地看向萧远。这些话都不是商量,而是简单的告知啊。
萧远显然被这话给震惊了,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脸上开始没有那么多表情,一直是漠不关心的样子。韩灵素默默地在桌下伸过手,她拍了拍恋人的小臂,有一点担忧。
“您是怎么打算的呢?”萧远恭敬地放下筷子。
“大云国的落月山山顶上有一座宫殿,你父亲......你父亲在那里等着你。”苏说着说着眼里就有了泪光,但她显然不想再向下细说。
韩灵素是韩邕的女儿,听到这里不免心中有愧。她的手被另外宽大的一只紧扣了一下。
“那么永眠之地或许也能告知我去法吗?”萧远微笑着发问。
季炎夹菜的手抖了一下,他联想到韩灵素的病体,心里不禁苦笑一声。这对母子果然是命运相似的母子啊!他头也不抬,解释道:“在码头随便租一艘空船,使劲向西南角驶去就是了。万物轮回,永眠之地就在那海岸尽头。”
萧远点点头,从某一刻开始,这一顿散伙饭变得索然无味。
“我和灵儿要去云枞街,然后再去落月山。您不一起吗?”他这话问的是季炎。
萧远夹着一块肉摇了摇头。过了这么久,不知道以前熟识的人遇见了会怎么样呢?二十年来容貌未改,该怎么解释呢?说是季瘸子的儿子吗?当年隔壁老太太拉着张三李四家的丑姑娘来说媒景象仿佛还在眼前呢。
“不去了。趁这时候我意已决,否则越拖沓越不想动身。”季炎用纸巾擦了擦嘴角,他最后一个吃完,这时候众人已经撂筷很久了。
季炎不安地搓动着双膝,小二也不敢过来收拾,这屋里的气氛让人难以摸透。
“母亲。”萧远突然牵着韩灵素的手起身,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韩灵素只好随着他的动作一起跪着。
“既然您要走,时间紧迫,那么我就先将该做的事情做了。”他扭头看了韩灵素一眼,愈发坚定。
苏脸上泛起羞涩的笑容,她将双腿并拢,而后将身子转了过来。
“你让一让。”苏拍了拍季炎的肩膀,他不明就里地搬着板凳退了一步。
“不孝子萧远,想娶韩灵素韩氏为妻。愿与之同甘共苦,生死与共。希望您见证。”说到生死与共时在座的两个女子眼眶俱是一热。韩灵素更是睁大了眼睛,一时间惊喜地说不出话来。
“好......你们两个很好,我很满意。”苏把韩灵素先扶起来,她欣慰地拍了拍韩灵素的肩膀。
“你叫韩灵素,对不对?那么以后我不在的时候,我们远儿就拜托你了。”
萧远尽力淡然地站起身,他眼看韩灵素的身形一晃,于是用手在后面轻轻托住了她的腰。
苏从身上翻找了一会儿,最后她取下了腰间浅紫色的流苏。那流苏是佩在一个玉玦尾部上的,那玉的成色极好,是通透清澈的白。玉玦中央浮着一条鲜红,自外向里是由一缕细线到飘带的展开,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神作,因此更是价值连城。
韩灵素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在苏真诚的注视下接过。
这块玉玦的来历要追溯到彼年大陆妖兽横行的某一日。萧云得令去遥远的离岛做差使,为了防止误伤,在海礁上同一头饕餮野兽缠斗了一夜。
那饕餮兽骨突处是绿色,其他地方通体赤红,它长了一对尖锐无比的黑色长角,常常用来顶剖开敌人的腹部。一条尾巴有三处冒火,横扫时更是威力无穷。因此刚诞生的头两月,原本山清水秀的离岛几乎是流血漂橹,生灵涂炭。
到天明时,萧云的袍角被烧得满是焦洞,但他同时也将饕餮青绿色的左眼给划伤了,痛得它怒吼跳脚、兽性大发。
萧云瞅准饕餮侧身的一刻,屏了一口气咬牙端剑而上。他那无名剑也是一把宽剑,但看起来比巨阙崭新很多。后来苏复原的时候仔细辨认过,巨阙的花纹剑柄和无名是完全相同的,但锐利已经大不如前。想来这些年流连民间,虽然只是一把剑,却也受了不少苦。
只是最后剑还是选择回到了苍狼神的手里,这情义又难免让人动容。
无名也是不负当年神勇,萧云忍着火烧闪到饕餮的身边,将锋利的剑锋对准它尾部的第一个骨节,沿着那缝隙狠狠插了进去。
饕餮吃痛收蹄,猛地向后一退。萧云不肯松手,人连带着剑随着野兽巨大的身躯摔倒在礁石上。火光冲天,他的银发和衣衫烧成一片,浑身弥漫着一股焚毁羽毛的刺鼻气味。
“呀——”萧云忍痛在颠簸中努力站起身,他的双手紧紧摁住剑柄,向野兽体下的礁石狠狠一松。
一截冒着火焰的尾巴被生生削断钉死在黑色的礁石上。饕餮号叫着奔跑,那截离体的尾巴竟然还鲜活地甩动了两下。
萧云擦了一把脸,他整个人也狼狈得不成样子了。
这场战争在太阳完全探出头的时候结束。萧云疲惫地将无名捅入饕餮的背部。在剑身穿过肋脊骨直达心脏的那一刻,一股银光闪动,骑在背上的萧云刹那间跌落在地。
原来那饕餮已经在这团银光中化作了片片灰尘,样子像极了祭祀时被吹上天的铜钱纸灰。
一阵腥甜的海风吹过,在这呼吸一样的风浪声里,终于连饕餮的最后一抔尘土也散去了。一块手掌大小的白玉玦出现在萧云眼前,他跪在地上捧起来看。那玉玦原是完全透明的,能清晰地看见玉玦下双手粘灰带血的指节。
萧云想将它揣在怀里,却发现自己的上身已经一丝不挂。于是只能笑着攥在手里,没成想这棱角分明的小东西极通灵性,吸收了他的神性之后变成了浅白色,甚至把他的血也化作了漂亮的形状。
以这副模样回了宫殿,毫不意外地受了苏一顿数落。虽是如此,听闻前情后由,苏还是拿了新衣服,给玉玦仔细地用绸丝编了流苏挂在床头上。
萧云还戏说以后要再抓一只能化成玉玦的妖兽,让苏将两块玉玦拼在一起,编织作一个捕梦网的样子。
只是从那之后戎马半生,再也没碰见这么有缘分的小东西了。
虽是如此,苏还是痛快地将手里的唯一一块玉玦交给了儿媳。
“若你俩同它有缘分,能找到相似的另一半将它俩拼成一个捕梦网也是不错的。”她以一个与往年无异的笑脸将记忆中故人的话重复了一遍,如果在萧云与苏的一生中不能将这个愿望完成,那么就抛却遗憾,把这机缘交给另外一对新人吧。
韩灵素感激地上前抱了抱她。苏惊诧于她过分纤细的腰肢,但确切地感受到了这个孩子的温暖。应该也是在有很多爱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吧!
“不用强求,虽然只一半也是很好的。这就是九呀。”苏眨眨眼。在身后的季炎替她解释:“九是神数,虽然量不及十,却是神心里最圆满的。创世主造九州,神以九计天下轮回。”
“正巧今天是鸿蒙历一十九,那么择日不如撞日,你俩干脆今夜就在这成亲吧。”季炎不正经地提议。但这不正经又变成真的了。
韩灵素回头对上那人期待的目光,而后坚定地点了点头。
店小二再次莫名其妙地忙碌了起来。昨夜来的那四位客人干脆将整个客栈都包了下来,更奇怪的是这几个衣冠楚楚的人还说要在客栈里成亲。
店小二受指使去城里糕点铺买了一大麻袋喜糖。客栈周围的住户,路过的一家老小,路途中进来歇息的商队,叫苏的女子嘱咐了,但凡小二眼前能见的,只要是人,手里都塞上一把糖。这期间她还亲自检查了买来的喜糖,有软黏的芝麻棒,有酥脆的花生“大虾酥”,有用黄糖纸包着的高粱怡也有最简单的能拉丝的麦芽糖总之味道都很不错。
“虽然你们俩的婚礼办得突然,但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苏掰开一根芝麻棒,她正对这粘牙而糊香的零嘴上瘾。卧室里竖了一张大铜镜,四个丫鬟将红嫁衣披在新娘子身上,一个老裁缝用木尺在一边比量。
“高堂也在了,新郎官也在了,这礼数自然不缺。”韩灵素对这铜镜发自内心地一笑,原本惨白的面色因为咬了唇砂而亮丽起来。
霞披是传统的龙凤褂,红色打底,上身身前一排手工扭结扣,下身是侧开的宽松裙摆。衣服上用景泰蓝和金丝线浮绣出花纹,左龙右凤,龙爪和凤羽生动鲜活,精致地不像样子。
裁缝铺里最贵的这件嫁衣被苏全价买下,这热闹她仅凑这么一次,一定要做得最好。
凤冠也是真正匠人的手艺。这顶头饰是由完整的一块金石镂刻的真凤凰,它头颅高昂,做一个展翅状,嘴里衔着一块圆润的血玉髓,剔透的红色里面夹杂着零碎的星光。那金凤的尾巴或缱绻或在空中舒展,每根羽毛的最尾端镶嵌着红中泛橙的水滴状宝石,在日光的照耀下大气而华贵。金凤的腹部垂坠下一缕金色的流苏,如果戴在新嫁娘的头上,那细小的链条最终应该停在新嫁娘的印堂中央。
手拿木梳的丫鬟熟练地将韩灵素的秀发从中分开,最后把两侧的头发在后脑勺梳成一个髻,用两只鹿角模样的金发卡别住。
要戴凤冠时,韩灵素突然叫停了将小心翼翼拿着凤冠的丫鬟。她拨来铜镜前的一盘朱砂色金箔,接着手熟稔地执起细细的刻刀。
若是她成亲的话,怎么会缺了梅花花钿呢?韩灵素娴熟地雕刻出五瓣梅花的模样,只是中间有些紧张,不小心将其中一瓣刻裂了。
“不打紧。”一直在旁边观望的苏将那鲜艳的梅花放在手心,她装作不经意地攥紧了手,又缓缓张开,那裂缝便自己合上了。
韩灵素感激地点点头,还接受苏替自己贴花钿的好意。
“是我母后去世前教我的,您看是不是很漂亮?”花钿贴好了,凤冠也安稳地戴在头上。韩灵素轻轻地活动了一下沉重的肩膀,对着苏问道。
“很漂亮。你母亲一定也是很善良的人。”她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虽然我更喜欢样貌出众的女孩子,但是已经没机会再拥有一个女儿了。如果你是我的孩子,在这种日子里,一定即开心又舍不得。”
韩灵素眼含着泪花点了点头。女人总是很容易被打动,尤其是听到一些琐碎又悲伤的事情,即使那于己无关。所以说身为人母就是一项伟大的使命,以慈悲怜惜的善心去爱,这是男人无法养成的本能。
“我听说你还有一个兄长,照理说应该把他也请来。人生中或许仅有一次的大事,如此草率实在是亏待你了。”苏替她抚平肩上的褶皱,经她指尖触碰的地方都贴身而不失挺括,甚至连金丝都变得鲜亮了许多。
韩灵素长呼了一口气,脑海里虽然浮现出韩沉的脸,嘴里却说了不要紧。
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这才将哽咽吞咽下去,她又说道:“或许......或许我也等不了太久了。”
苏闻言静默了一会,她伸手将屋里的人屏退,自己挪了个高凳坐在韩灵素身旁。
“你,想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吗?”苏小心翼翼地开口。虽然嘴里说着的话题很可怕,她的脸上却是一副镇定无波的模样。
韩灵素悄无声息地在红袖下搭了个脉,起伏凌乱,无律可循。
“想。”她突然下定决心,若知道还能和萧远一起这样走多久,因此更加珍惜圆满地去过,她到闭眼时也能安心了不是吗?
苏望着她,又说道:“那我破一次例。将你的右手放在我左手上。”
韩灵素自然毫不犹豫地照做了。
“闭上眼。”苏又命令她,这时她双手将韩灵素的右手覆住压在自己额前。
那双灵动的眼睛缓缓合上了,手指与额头相接的地方有一团银光闪耀。韩灵素只觉一股热流沿着自己的右手涌遍全身。她的五脏六腑像被什么东西完全充盈。
苏轻声念了一串咒语,待那光团熄灭,她轻轻放开了手。
韩灵素用期待的眼光看着她。
“大概,还有这些天。”苏张开了三指,回敬以惋惜。
在大禹国,民间曾经流传过这样一本杂书,叫《有了两情相悦的情人,一定要做的事》。在韩灵素小的时候曾经见这本书在宫女的手里传阅过,大概有三根指头那么厚厚的一本。
藏书阁里还有这样一本书,名字是《假若你是七日之命的木虫》,韩灵素无聊时找来翻阅过,一共有七七四十九种可能,每一种可能性写满了两页。
现在她只有三天的时光,却想和另一个白头偕老的人做完所有的事,这可能吗?韩灵素的脸上泛起苦笑。
恰巧此时去裁缝铺里做新衣的萧远回来了。他小臂上挂着和新嫁娘颜色相近的衣服,身后紧跟着提了红绳大绣球的季炎。两人有说有笑地敲了敲门。
“现在还不能进来哦。”苏替难以开口的新嫁娘回答,“要到新人行完礼之后才能见面。”
“快到正午了吧?”听见门外脚步声远去之后,韩灵素主动披上红盖头。她掀了一半,露出端正的一张脸。
虽然比不上原先的时候,现在这样最幸福的时候也还美得能颠倒众生呀。
苏暗自感叹了一句,在她的脸上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快了,快了。”苏也换上了沉红色的长裙。她故意将发髻梳得很老气,红唇也咬成豆沙色,这时候样子才像个长辈。
太阳渐渐升起来,大堂的墙壁上挂了红双喜。最重要的是在那堵墙的正前方摆好了桌椅和两管大红烛。在这简短准备的两三个时辰里,一切竟然神奇地齐全了。
“他俩准备好了,那我们走吧。”苏亲自挽住新嫁娘的手臂,引着她向外走去。两个丫鬟在后面提着裙摆,另外两个在前面撒下火红的花。
这场婚事也不寂寥,厅堂里充斥着热心的乡里邻居,确认完酒水随意之后,乡亲们先见证了新郎官的端正样貌,大家的情绪变得很高涨。婆婆将新嫁娘领下来的时候,人群里传来笑语声。
苏将新嫁娘引到新郎官面前,自己坐在了高堂的左边。
季炎则坐在右侧,虽然他不是萧远生父,却有与他生父无异的养育之恩。
左侧和右侧又分别空了两个位置,萧远将右边的空位自动分给了华一刀和白瑾。
除了捧场的乡亲们,宾客的位置也有很多空座。那些该来却赶不及的,想邀却不能邀的,路上无意中走散了的,萧远都照着他们的喜好安排了宴席的吃食。
炸花生、烤鸡腿、炒鲜笋、雪松茶叶、豆渣葱饼、冬瓜糖、蒸白饭、马奶酒等等等等,在后厨面对着每样菜品萧远都会毫不犹豫地点上一份。这或香或臭的小东西们,承载了太多意外的回忆。
“一拜天地。”季炎主动担任了司仪。
两个新人各自扯住红绣球的一边,对这大门鞠了一躬。萧远看着眼前不足一步远的新娘子,紧张地攥紧了手里的红绸,甚至听得见自己心脏的狂跳声。
“二拜高堂。”两个人又对苏和季炎鞠了一躬。
苏微微颔首。
“夫妻对拜。”两人面对面鞠躬,手腕上露出相配的绳。新娘的红盖头四角垂下,她苍白的脸蛋儿也被映照成红色。从低矮的旁边看去,樱桃色的双唇抿成一条线,唇角微微上扬。
是妆色,还是喜色,显得她如此娇艳动人。
“礼成。”人群里爆发出喝彩与掌声。
萧远接过一柄秤,将那红盖头缓缓掀开。
在高处端坐着观礼的女子突然流了泪。她别过头,唯一发觉的季炎递过去一方手帕。苏摇摇手,让他不要在意,可那眼泪因这关切更是汹涌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因为这对新人的坚强受到了感动,还是回想起从前的某个日子,自己也这样紧张而享受地和那人订立终身。
萧远没有察觉母亲的异动。屏住呼吸,他手里的秤杆碰到红盖头的那一刻,周边的一切嘈杂就渐渐远去了。
苦难,伤痛,都像不曾存在过。如水流逝的时光中,唯有眼前的娇羞的恋人才是真实的,能抓住的。
若爱能永存,那么拥有爱的恋人们能否在无情的古钟里找到缝隙呢?
熟悉的下巴轮廓在萧远的眼里渐渐清晰,他的手向上,那人温热甜蜜的唇,那人小巧的鼻头,那人大而含情脉脉的葡萄籽般深邃的眼睛和远山一样文雅的眉。
他眼里的伊人,难道是画吗?
韩灵素的红盖头被他挑落在地,她抬眼一笑,万物黯然失色。
黑红色的衣服在萧远身上很合适,虽然不及金色的贵气,因为那宽大的肩膀,却总是有一股神奇的让人心安的感觉。韩灵素上前扶住他的手,还是一样的温热有力。
他的眼里也亮着星辰。
拜堂之后余下的繁礼也被大大简化了。韩灵素替两个长者上了茶,季炎回了几句吉祥话。苏的眼角红红的,也带着鼻音祝福他们“余生无忧愁”。
四人分别喝了一点酒,韩灵素回卧室褪下了沉重的凤冠与喜服,换上了浅白色的便装。乌发简单地用一根木枝挽了起来,花钿也被摘去——好像她又变成红衣阁门口了那时简单纯粹的“傻七”。
“灵儿。”萧远又敲了敲门。天热得不像话,他退掉了外面那层衣袍,只着一件宽松的黑色绸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