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的江枫,眉清目秀,皮肤白净,玉树临风。他的眼睛不是中国男人惯有的那种黑,而是如湖水一般幽深澄澈的蓝。虽然来自大山深处,江枫身上却有一种形容不出来的清雅高贵,卓尔不凡。
可是眼前的江枫,黑了很多,也清瘦了很多。虽然依旧清俊不凡,眼里却不再是少年时代澄澈纯净的蓝,而是多了几分岁月风尘留给他的孤独与沧桑。
当年在一起上学的时候,江枫似乎对我有一种特别的关爱。因为我是走读,家里离学校差不多有两里路,每天晚上下晚自习后,江枫总是骑着自行车送我回家,风雨无阻,风雪无阻。
我们在路上天南海北地闲扯,肆无忌惮地欢笑。我们经常趴在桥栏上看水中的明月,站在秋风里等月上柳梢头。夏天我们打着赤脚去江边摸鱼,冬天我们脱掉外衣在路边玩雪。
记忆最深的一次,是江枫高考前夕,我因为一件小事和父母闹别扭,哭得眼睛肿得像个桃子躲在女寝室里不肯见人。
正在紧张备考的江枫得到消息,硬是翘课来到女生宿舍陪了我整整一个上午。他关起门来在我面前装奸,耍宝,讲笑话,十八般武艺三十六计谋七十二变化折腾个够,直到我终于绷不住开怀大笑,江枫才一头瘫倒在床上。
可惜当年十五六岁的我年少轻狂,一心只想着走出茫茫大山去看看山外边的世界,所以看不懂江枫眼里的喜欢和爱,也看不懂他深藏在心底的情窦初开。
而江枫直到考上大学去省城读书的时候,也没有明确地对我敞开过他的心扉。尽管他上大学后我们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每年寒暑假他也会回到澐水陪我一段时间,可是他信里写的嘴上聊的,都是学校那些稀奇古怪的奇闻轶事,最多的就是督促我好好学习,希望我和他一样,考上一所省城的大学。
而我一直觉得江枫就像我的亲哥哥一样,我从来没有感觉到他与田野,夏阳有什么不同。
直到我和阳皓结婚以后,田野告诉我江枫曾千里迢迢去海阳找我,我才恍然明白,他应该是喜欢过我的。
我还沉浸在曾经美好的记忆中回不过神来,江枫已经来到我面前。
好几秒钟,我们竟然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七年过去,我已不是当初天真无邪的花季少女,他也不再是那个期待花开的陌上少年。
刚才在路上,田野告诉过我,江枫现在已经是桃林乡的一乡之长,时光就像一双无情的巨手,早已将当初的青涩清纯撕成了凌乱的碎片,我们都不得不在各自的生活里扮演着不同的角色。
江枫也应该早就遗忘了当年那份浅浅的喜欢,只把我当做妹妹了吧?毕竟那是一个青涩清纯的年纪,再深的痴恋与再多的美好,也已经被岁月流年改变。
见我一直沉默地望着他,江枫也同样墨眸深沉地望着我,往日湖水一般明净澄澈的眼底似乎有万千情绪在翻涌堆积。最后,他却只是淡淡地问了我一句:“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三哥。”我想朝他粲然一笑,却抑制不住的鼻头一酸,泪水瞬间冲入眼眶。
“早知今日,当初你为什么要离开澐水?为什么就不能等我回来?”看到我流泪,江枫突然间恼怒起来,砰的一拳狠狠地砸在旁边的香樟树上,殷红的鲜血瞬间从他的指缝间流淌出来。
“三哥!”我又惊又痛,赶忙冲过去想看看他的伤势。
“知道回来,算你还有点良心。”江枫挡开我,伸手拿过我手中的行李,一边大踏步朝田野家走,一边不容反驳地对我说,“我们还能重新开始。”
“三哥……”
我怔怔地呆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江枫,也不知道他这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好了,你刚回来,是我不该乱发脾气,吓到你了。”江枫走出老远,见我依旧呆呆地站着没动,望了望我又折回身来,长叹了一口气,半是心疼半是戏谑地对我说,“都做妈妈的人了,还是这么爱哭,待会眼睛肿成桃子又见不了人了。”
“三哥!”我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忍不住像过去一样笑着锤了他一下,“我们可都七年没有见过了,你还欺负我。”
“走吧,这里风大。”江枫这才也像过去一样,默默地伸出手来给我拭去眼角残存的泪痕,“华姐他们都在屋里等着你呢。”
果然,一走进田野家里,钟华,夏阳,于菲呼啦一下子就围了上来,把我又锤又咬好一顿揉搓。
老二钟华爽朗利落,高中毕业后没多久就嫁给了和她的邻家哥哥陈志辉。陈志辉没读过什么书,却有一手很好的篾匠手艺,两口子靠山吃山,在澐水开了个竹制品专卖店,主要经营手工编织的竹篾凉席,生活虽然不算富裕,却也温饱无虞。
老四夏阳和田野一样,从省师大毕业后与于菲回到家乡,现在是梅岭中小的教导主任。老五于菲嫁给了夏阳,他们是我们六兄妹中,唯一的一对同学夫妻。
看看把我揉搓得差不多了,钟华这才拉着我的手,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嘴里啧啧赞叹:“若雨,七八年不见了,我都快成老太婆了,你还是那么漂亮,这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你以为若雨是我们这些粗萝卜淡白菜呢?就是因为若雨漂亮,老三才对她虎视眈眈,可惜最后还是眼睁睁看着她肥水流向了外人田。”
“老四你这是什么鬼话?要不是小五看管得严,你以为你就没有打过若雨主意?”江枫刚才一直默默地站在一旁,这时候才走过来把我拉到他怀里,很自然地用手臂拥住我,笑着揭夏阳老底。
夏阳哈哈一笑,重重地锤了江枫一拳,指着江枫一脸的鄙夷:“老三,你这家伙就是不地道,当着我媳妇的面你也胡说八道,你这是诚心不让我好过是不是?”
“我就是不让你好过怎么啦?你不服气你就斗胆虎视眈眈一回?”江枫搂着我,望着于菲,笑着挑逗夏阳。
“看看老三把若雨宠的,他这是依然对若雨贼心不死呢。”钟华见江枫一直拥着我不放,故意把我拖到她身边,指着江枫朗声笑道。江枫当年的那点小心思,自然逃不过他们几位的法眼。
“我这叫痴心不改好不好?”江枫望了望我,一改刚才在我面前的阴郁,深邃的眼底飞扬明媚。
田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到家里,此刻他端着一个大火盆从门外进来,放到房间里,随即把我从他们几位的包围中拉出来,说:“好了好了,你们几个也消停一下,让若雨坐下来休息休息。吹了一个多小时的冷风,脸都冻麻木了,你们让她好好烤烤火,暖和暖和。”
随后田野又故作神秘地轻轻说了一句,“今天我豁出老命,逼叶丹宰了一只老母鸡犒劳各位。”
夏阳立刻指着田野大叫:“老大,你这偏心的毛病怎么老也改不了啊。当年你就老护着若雨,现在还这样。我们来了多少回了,你铁公鸡那可是一毛不拔,回回清锅冷灶,鸡毛都没见过你一皮。今天若雨一来,你又是烤火又是老母鸡的,装的什么伪土豪?”
夏阳的话,引得屋子里一片欢声笑语。
“我早就听我们老田说起过若雨,今天一见,果然清丽脱俗,楚楚动人,让人一见就打心眼里喜欢。”说话间,一位身体圆润,模样端庄,二十六七岁的女人系着个花布围裙端着个大汤锅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我一听她刚才的话,就知道她是田野的爱人叶丹。
“嫂子好。”我马上起身和她打招呼,心下暗笑叶丹这样贤淑热情,杀她一只老母鸡她绝要不了田野的老命。
“若雨,今后我们天天可以在一起了,你别跟我客气,这里就是自己的家。”叶丹一边把汤锅架到餐厅里的大圆桌上,一边招呼大家坐下来吃饭,俨然自家大嫂,没有半点矫揉造作。
这一次的欢聚,让我的心充满了这几个月来难得的实实在在的欢喜。听着他们的恭维,听着他们的打趣,一点不让我觉得做作和疏离。
因为我知道,他们每一个人,对我都饱含了真实的情意和喜欢。虽然我知道我没有他们眼中的那么美好,知道他们话语里充满了夸张的赞美,可是他们都只有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要让我高兴,要让我开心,要让我感受到满满的温暖和真情。
我们六个人,在离别了七八年之后,又找回了遗落多年的友谊,我这个漂泊他乡多年的游子,在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又回到了这个欢乐亲密的集体。
田野特意给我和阳帅安排在离他家不远的一间两居室,房子虽然不大,却温馨敞亮,阳光充足。
最让我感到惊喜的是,我的卧房后面有一个小小的开放式阳台,从这里望过去,正好可以看到清清的澐江从不远处蜿蜒流过,澐江两岸,一排排高大的桃树迎风而立。远处,是绵延不绝的莽莽群山,和零零落落散落在山边的菜地和小木屋。
住在这里,开门见山,再也不是都市灿烂的繁华和冷漠的霓虹,而是清新如画的竹林茅舍,鸟语炊烟。
从这一天起,阳帅便在桃林中小上小学一年级,与星星月月一个班。我也成为了桃林中小一名编外的代课老师,教小学五年级的语文兼地理。
我的人生自此,正式翻开了崭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