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想没几日,有人来拜访沐梓言,说是容府别院派来的,她忙亲自出来相见,是个长得很清秀的小厮。他捧上一个木匣子,沐梓言打开一看,一股脂粉香气,匣中无只言片语,只放着一支早已干枯的桃花,她恍惚想起春天踏青的时候,曾为华阳公主摘过这样一支桃花。
“可是公主遣你来的?”
小厮并不直接回答,只说:“我家主人有请,仍然在摘此花的那个山坡,恭候沐中候(沐梓言刚升官)前往相会。”
沐梓言不愿扫了公主雅兴,即刻整理仪容,不带刀剑,孤身策马而去。刚走不一会儿,便有一辆马车停在沐府门口,并无醒目装饰,但六匹高头大马皆鞍饰华美,铜蹬锃亮,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宫里出来的。一人骑着一辆通体雪白的大宛名驹在前引领,马脖子上拴着铜铃,声音清脆悦耳,后面跟着一队骑马的侍卫。为首之人下马后走到容府门口,打听沐中候可在家,这人正是张恒,来往过几次,沐府的人也认得,便据实以告,说是容府的人请走了。
“去了何处?”
“小的不知,小姐也没提。”
张恒沉吟片刻,又问:“是容府的哪位请去的?”
“也不清楚,来的人没有投帖子,就送了一个木匣子来。”
“可否容我家主人一览?”张恒提及“主人”,除了太子还能有谁?沐府下人也都是聪明能干的,马上取了那木匣来,双手奉上。
张恒接过来,走到马车跟前,低语几句,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掀开帘子,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思索片刻,吩咐说:“往春天我们和华阳公主踏青那处去。”正是太子的声音。
沐梓言到了那草坡,远远只见一匹马在坡下安静吃草,隐约有个人睡在半人高的草丛中。夏日午后,阳光如碎金般从林间洒落,鸟语花香,令人心旷神怡。她在树荫处下了马,缓缓走下去。那人坐起身来,俊美秀雅,风姿翩翩,正是容若。远行归来,风穿林,雨洗天,没料到猛然撞见旧人,她知道自己的容颜带着风尘倦意,可是他,还是长身玉立,潇洒少年。
沐梓言心里咯噔一下,止了步,立刻转身往回奔。容若大步赶上来,一把拽住:“怎么见了我就走?”
沐梓言低头说:“我以为是公主有请才来的,怎么是你?”
“为何不能是我?这处踏青的美景,难道不是我们从前常来之处?”
是啊,从前,青春年少,樱桃初红,芭蕉正好,二人各骑一匹骏马,欢笑着在绿草地上奔驰,射箭划地,各自占据疆土,指点绮丽江河山川,勾画着灿烂前程,只并肩立着,就是一副美丽画卷。
沐梓言硬将神思从回忆中拉出来,劈头一句:“莫要提从前,当时人面桃花相映红,如今花已败,人不在,最好从此不相见!”
容若却不松手,沐梓言挣脱不得,或者说,她不忍心挣脱。他们都沉默着,突然蝉声凄厉,二人不由自主地望天,高大的绿树之间只漏出破碎的蓝天,就像破镜难以重圆,连完整的记忆都拼凑不出来。时间仿佛凝固了,蝉声把须臾时间拉成难以忍受的漫长。
沐梓言叹气,一根根手指掰开容若的手,硬是挣脱了,沉声说:“你早点家去吧,免得公主寂寞。”
容若苦笑:“梓言,人是不是一辈子只能爱一次,只能爱一个人?”
“对,要么爱,要么恨,没有混沌。”
“不是这样的,梓言,我爱公主,可是不代表我不爱你了。我仍然惦记你,红尘十丈,宿命纠葛,我每次看见你,仿佛又听见你铮铮的宝剑鸣响,弱水三千浩浩荡荡地流逝,青春年华斯斯而去,悲喜离合都尝过了,可是最甘甜的滋味,只有那一瓢而已,梓言,关于你的一切都那么美好,叫我如何放得下,忘得了?”
眼泪涌上来,就要喷薄而出,沐梓言急忙掩面,惨然道:“过去便是过去了,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岂能回到人面桃花、初初相逢的时刻?过去的余情未了也好,旧伤不愈也罢,都是前尘往事随风散。我是个往前走便不会回头的人,你莫在原地等我,且珍重身边心爱的人吧。”
不待容若多言,她拔腿便走,他却从背后紧紧抱住,她用手肘击他,用脚踩他,他只是不放手,强行把她掰过身来,抵着她的额头,急急地说:“梓言,不要逃,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最后一次说话。以后……你就是想起我,我也不在了。”
如雷轰顶:“什么叫不在?你要离开盛京?”
他笑得比雨打过的落叶还要悲凉:“也许是远离,也许,是死别。”
死,别,两个音节,沐梓言只觉薄薄一把匕首,慢慢扎进心窝。“何出此言?好好的,说什么死?”
容若一直从眼里看到她的心底去,那里有绝望和悲伤。
“梓言,太子已唤我去面谈了。我过去做过的种种,他都一一摊开在我面前,白纸黑字,人证物证俱在。这一页,我以为悄悄翻过去了,可是,他不肯让它过去。”沐梓言听容若不再称“慎之”,却唤“太子”,果然是再无朋友情分了吗?
“你做了什么?”
容若长叹:“我不愿再提,最好你也别知道。我想见你,只是想跟你告别,只有你和我两个,在我们曾经欢笑过的地方。我的命如今就像一只蝉,被太子捏在手里,翻手为云覆手雨,他随时随地可以让我死,抑或比死更惨。”
“不可能,慎之不会伤害你的,你是驸马,是他的妹婿,他不顾念你也会顾念华阳公主!”
“梓言,你太单纯了。华阳就算离了我,仍是高贵的公主。可是容家已没有了皇后,没有了容妃,再没有了公主,我们全族,也不过是微尘芥子,风一吹便散了。太子在我头上悬了一把利剑,什么时候取我性命,全看他一个眼色罢了。”容若神情悲怆,紧紧搂着沐梓言,和她贴面而立,远远看起来就像一对情不自禁拥吻的爱侣。
沐梓言还想说什么,突然一阵风吹过,草坡上铜铃轻响,她猛地回头一看,却是太子牵着一匹白马站在那里,已不知站了多久,隔得远,她看不清他的脸,可是那挺拔如山的姿态,除了太子还能有谁?
太阳火辣辣的,晴空万里,可是她听见心里电闪雷鸣,她不知道怎么办,容若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她,二人僵在当场。山坡上那人不说话,慢慢地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搭上弓弦,箭簇雪亮,瞄准了站在坡下的两个人,这一刻,风似乎凝固了,闷热难当,沐梓言清楚感觉到一滴汗顺着额头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