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心中叹息,恐怕事情非方氏所愿,但她生性敦厚,不便多言,略坐了坐便告辞了。她在穿花游廊坐着吹风,想起昨日之事,真是如鲠在喉。
沐梓言是秦氏早就见过的,还是太子远征西蜀之前的事儿,当时就觉得这个姑娘绝非凡品,妩媚之中自有震慑人心的英武之气。太子对她青眼有加,空穴来风事必有因。
这小半个月沐梓言在太子寝殿坐卧,消息虽说瞒得紧,方氏却是个惯会收买下人的。见太子久不到内院走动,她花了些钱,从小厨房得了消息,知道太子寝殿有女子住着,日日有人送午膳去,晚膳也是两个人的份儿,还是个女扮男装的侍卫。她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去会会这个不男不女的狐媚子。秦氏猜到是沐梓言,忙劝说那是太子身边的要臣红人,出身名门,万万不可招惹。方氏是翰林院大学士之嫡女,自小便是掌上明珠,眼高于顶,哪有畏惧之心,越是拦着越要去。
走到前院,偏巧沐梓言正在太湖石上坐着,低头看书,露出半截儿雪白长颈,身上穿着轩辕止少年时的玄色丝袍,玉带一勒,腰仅一握,学男子那般束发戴冠,脸上半点脂粉也无,秦氏低声说那便是沐中候。方氏挺起胸膛走过去,小宫女咳嗽一声,沐梓言抬起头来,只见两个宫装女子,相貌不同,一个是瓜子脸,一个是鹅蛋脸。论美貌,瓜子脸的那位更娇媚,一双水灵灵的丹凤眼,樱唇一点。论气质倒是鹅蛋脸的那位更端庄温柔,妆容和服饰也更素淡些,她认出了鹅蛋脸这位正是太子侧妃秦氏,忙起身问好。
方氏见她如男子那般只是抱拳拱手,冷哼一声。沐梓言心思玲珑,忙单膝跪下,像对太子那般行大礼。小宫女却冷嘲热讽:“穿了男子衣服就真当自己是男人了。区区一个四品侍卫,见了太子的妃嫔怎敢不跪?”
沐梓言心想,华国尚武,武官地位超然,还没听说羽林军中四五品以上的郎官必须给后宫女眷下跪,更何况她是太子亲卫,享有御赐仗剑骑马入宫的特权,何须对妃嫔行跪拜大礼。但她不愿和女人计较,尤其是轩辕止的女人。退一步海阔天空,她果断双膝跪下去了。秦氏知道沐梓言身份不一般,她这一跪,秦氏吃惊不小,忙上前拉起来。
“使不得!沐中候是太子殿下身边的要人,我等女流之辈受不起如此大礼。”
方氏冷笑:“我管你领着几品官衔,在东宫,我们是主子,侍卫是臣下,就要有尊卑上下之分。”
陆公公在不远处看见了这一幕,吓得三魂去了其二,忙不迭地跑过来。沐梓言淡然道:“有贵客到,有劳陆公公送些茶果上来。”
沐梓言在前引领,带二位进了太子殿中,此举甚是逾越,但她在东宫没有单独的住处,不知道除此之外能去何处。沐梓言请二位上坐,自己在下首坐了,身子笔挺,只坐在椅子边沿上,十分恭敬。
宫女片刻便将三个錾银高脚盘捧上来,盛着八色蜜饯瓜果,沏了三盏香茶。沐梓言十分客气,微微欠身致谢,宫女退了,陆公公不敢走,就在殿中一角竖着耳朵听。
秦氏见沐梓言面色如常,心里稍微安定了些,先送上她带来的时兴糕点和一支钗作为伴手礼。
“沐中候,我们贸然来访,没有什么像样的礼物,实在不好意思,聊表一点心意。”
沐梓言打开一看,拈了一块儿松子糖吃,赞道:“很好,留着等殿下回来一起吃。”
又看那钗,做得十分精巧,虽然只是银钗,可做工一点也不马虎,不是随便拿来敷衍的东西。沐梓言忙道谢:“让秦娘娘破费了,我乃蒲柳之姿,不堪配这样华丽的饰物,容我珍藏,感激不尽!”
方氏见她不卑不亢,有礼有节,冷眼打量。沐梓言刚做常侍郎的时候,盛京之中时兴女子做男儿打扮,学她那样穿男子猎装骑马招摇过市,她也跟过风潮,没想到机缘巧合能见到本尊。
她斜眼一瞟,只见沐梓言唇红齿白,黑发油亮,长眉入鬓,一双杏眼灼灼有神,却无逼人之姿。她坐姿如男儿般疏朗,天然一股勃勃英气。她又看沐梓言的脚,并不是想象中那样丑陋的大脚板,穿着家常旧马靴,只比一般女子略大了一寸,像个小男孩,这般纤纤莲足,怎么可能驰马使剑呢。
秦氏没话找话,扯得老远:“听说几个月前太子亲征平定西蜀,沐中候也跟着去了。”
“回秦娘娘的话,臣确实随军远征,身为亲卫,自然要护卫太子殿下左右。”
秦氏点头:“听东宫的人说,沐中候立了军功,回京后就从常侍郎升了中候,这等光宗耀祖的事,真是闺阁中一段佳话。我隔了些日子没见到沐中候,比起当时的神清骨秀,风采不减,尤其穿这样的男子服饰,别具风味,我等弱女子真要自惭形秽了。”
方氏冷冷地插话说:“行伍之中都是男儿,一个女人混迹其中总是有伤风化,给太子殿下平添话柄,纵使有功,也被过错抵消。不男不女的打扮,哗众取宠,不过是博人眼球罢了。”
沐梓言淡淡一笑:“皇恩浩荡,当时我乃皇上亲自赐封的羽林军常侍郎,准我女装上朝,随军西征一事也是皇上恩准的。我朝风气开明,女子亦可识字断文,亦可抛头露面。除却习武,我仍是平常女子,女德不敢违背,虽然着男装,那是为了便于骑马射箭。我自认行得正坐得端,断断不会和将士做出有伤风化之事。”
方氏站起来在殿内走动,一瞥眼便看见沐梓言的私物散落在各个角落,看来她确实日夜都在太子身边勾留,心中火起,便冷嘲热讽:“有些人就是当面正人君子,背地里一肚子男盗女娼。你既然是侍卫,便该和张恒他们一道去站岗,青天白日的却在殿下寝室中逗留,非妻非妾,自居主人,真是可笑!”
沐梓言血涌上头,待要发作,可方氏话虽恶毒,道理却是真的,无可辩驳。她想一想便如此答道:“妃子也好,侍从也罢,听的都是一个主子的话。太子殿下莫说让我在寝殿寸步不离,便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敢说个不字。你我荣辱去留,不都是太子一句话定夺?娘娘您说是吗?”她这话暗指她的身份和来去,都是太子的意思,方氏要抱怨,便去太子面前抱怨吧。
沐梓言话音一落,嫣然一笑,露出细白贝齿,嘴角弯弯,虽然气质冷艳,可是一笑便觉得整个房间都暖了,让人心生亲近之感。方氏把沐梓言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容貌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却有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偏偏生得又美丽,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个地地道道的女人,若是打扮起来,苗条修长,曲线玲珑,便是自己也要被比下去。
沐梓言不动声色,随她打量,自顾端起茶盏,徐徐举至唇边,从容饮了一口,吞咽无声,仪态优雅,无可置疑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
秦氏心中暗赞,果然是女中豪杰,神态举止都显示出极好的教养和天然的娴静,恰到好处,既不倨傲,也不战战兢兢,想她哪怕面朝天子都不会惊慌的。
陆公公见气氛不洽,便咳嗽一声来打个圆场,扯了个幌子:“沐中候,殿下出门的时候吩咐了,叫您把棋谱看熟了,今夜要和您好好下一局……您看这时间……”
方氏打断他:“主子说话,奴才插什么嘴?这是要送客的意思吗?奇了怪了,如今这东宫主次不分,尊卑颠倒了。”
沐梓言忙欠身说:“娘娘教训的是,是我失礼,不过陆公公是太子殿下跟前的人,还望娘娘留几分薄面。”
方氏起身便要走,扔下一句:“真是反天了,小小侍卫居然敢使唤殿下身边的人,奇闻,奇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