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这厂里的许多人都知道,廖媚当初连个最一般的高中都没考上,只上了个职高,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特产——遍地开花的职业高中,后来记不清哪一年好像又被取缔了。廖媚上的职高是本公司的子弟学校办的,据说那批职高生里有不少是公司和各二级厂里头头脑脑们的子女,尤其是公司一把手的儿子也在其中。于是,公司出了个文件,那一批职高生毕业后就都以“合同工”的名义招到公司下属各个分厂上班了,后来他们其中的许多人又“经过个人奋斗”陆续走进了公司和厂两级机关的许多部、室做了干部。廖媚就是坐了那趟顺风车被招进工厂做了一名和琐一样的车工的。现在的这个成色,完全是人家“个人奋斗”的结果。
“我不跟廖媚说话已经好多年了”,石玲对琐说,“你知道吗?”
琐睁大眼睛看了一眼石玲,没有说话。
“她们那个酒店倒闭后”,见琐不说话后,石玲继续说:“她开始时一心一意想留在厂部机关,当时公司有个文件,正在玩儿“严格控制”机关人员呢,厂长可能也不愿顶风做浪吧,就把她放在了咱们车间,做了张小成的公关,那时候张小成是咱们车间的一把手也是厂长的红人。你那时候正在外借,这些事应该听说过吧?”
“是听说过,他们都说她上班不穿裤子,还说廖媚在咱们车间当技术员了,我都觉得奇怪,她怎么就成技术员了?难道她在饭馆里学车间技术了。唉~~”琐说完长长的叹了口气。
“嘿嘿”,石玲又是一声冷笑,“‘不穿裤子’那是指的她到车间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上班不换工作服,当时正好是夏天,她就穿着裙子,挺着两个大奶子晃悠。那时候咱们那些工人背后说到她时都不叫她名字了,叫她‘不穿裤子的那位’;还有人说:她叫什么‘廖媚’啊,直接叫‘撂骚’不就得了。你知道那帮人的嘴,什么样的话说不出来呢?技术员?别再糟蹋这个词儿了,叫做‘贼专干’还差不多。”
顿了顿,石玲瞥了一眼琐期待的眼神,她接着说“她来后不到两个月,一次我去厂财务部核对咱们车间当月的成本,发现有一笔十五万的支付‘外协’款,我觉得有些蹊跷,外协什么了?就一百多人的车间,每天就那么点破事,要真有需要‘外协’的项目,我能不知道吗?我当时就不动声色的找到那笔财务凭证翻看了一下附件,发现经办人就是廖媚。附件上手续齐全,负责人张小成、审批厂长的大名都写得清清楚楚。收款单位是张小成他弟弟的那个公司。哦,原来他们在玩儿洗钱的勾当。干这一行时间长了,以前类似的故事听说了不少,第一次真正遇上了,还是让我吃了一大惊,更要命的是还什么都不能说,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石玲说到这停住了。
“那后来呢?”琐紧张的问。
“后来他们就不断地重复着这种把戏,一笔一笔,从十五万到五十万不等。直到一年多以后张小成被人匿名举报。听说举报的人还不少呢,什么举报他私自倒卖车间“边角料”的,举报他上班时间长期泡卡厅、打保龄、逛游泳馆的,还有养不清不白女人的,自然也有举报他洗钱的,”她说“自然也有人举报他洗钱的”这句话时,石玲加重了语气。琐虽然平时似乎大脑动不动就短路,但她不是傻子,她一听就明白“举报洗钱”的人是谁了,在这个车间,能够接触到厂里财务账的,除了她石玲没有第二个人,再说有关石玲匿名举报张小成的故事在这个厂里可是被发酵演绎的超级热闹了好一阵子,而且有好几个版本,琐早就倒背如流了。
“等等吧,”石玲继续说,“谁能想到,这一举报反倒成全了廖媚,虽然那时候不像现在‘反腐’的风声这么紧,但张小成们洗钱的勾当还是得收敛收敛了,再在车间养着这么一个专干这种事的女人,显然也不太合适了。于是厂长很快就将廖媚安置到了厂经营部,正儿八经做起了干部,把张小成也调离了咱们车间。”
“唉~~,”琐又是一声长叹,然后很带点酸味儿的道:“明明是她们在做龌龊事,怎么现在反倒是我们这样的人跟他们相比,好像多无能似的混的窝囊呢?”
“因为这本来就是个龌龊的世道。你没听人说过吗?眼下的时代本来就是人渣的黄金时代。”石玲说。紧接着又问:“你不这么认为吗?”琐无语。“我不像你那么想,”石玲说,“让我跟他们比,他们不配。在我看来,生缝今天这种道德沦丧、物欲横流、不知人格为何物、以投机钻营为能事的世道,如果还懂一点礼义廉耻、因果报应、还认为自己是个人的话,总得有点坚守吧,我犯得着跟廖媚们比吗?这个厂谁不知道她那用来聘干的文聘是假的,用来评职称的论文还是假的?像廖媚这样的货色混的越鲜亮,说明这世道越黑暗越龌龊,不是吗?”
石玲知道在琐面前说这些,她这也只能是自话自说,以她对琐的了解,琐不可能认同她所说的这些大道理的,果不其然,她仿佛看见琐听了她说的话后极轻蔑的撇了撇嘴不吭声了。稍倾,琐又一次轻轻地叹了口气,带有一丝胜者的高傲说:“张小成现在不是又回咱们车间当书记来了吗?”
“这有啥奇怪的?就这么大的个厂,出又出不去,别的车间转一圈再转回来不是很正常吗。这世道不就是这么回事?今天处分调离了,明天发现人家原来是明降暗升;今天撤职查办,明天又异地做官。这种把戏,像我这个年纪的人这些年还见识的少吗?这就是你我生缝的世道。”石玲说。
说着她们走进了公园,指定的集合地点就在眼前了,但只有两三个熟悉的身影。
看来咱们又来早了。琐说。
没事,宁可咱们等别人,也别让人家等咱们。石玲说。
5
这个公园至少有三年石玲没有来过了。这三年里,区政府对这个公园进行了大规模的修整。今天走进来一看,在石玲眼里差不多可以用“重建”来描述了:名称也换了,原来叫西固公园,现在改叫“金城公园”。这金城公园去年“十·一”重新开园的当天,石玲在西固区微信公众号上就看到了对这次更名的详细说明。之所以改名,看那说明的诸般理由,应该是为了增加文化韵味、增加历史厚重感云云。唉,这种把戏,说白了,也就是主办方玩玩文字游戏顺便逗自个儿玩儿一把的干活,一点都不稀奇,嘿嘿。
指定的集合地点选在进了公园,一眼就能看到的左侧那个醒目的石雕附近,老远看上去那个石雕很威武,应该是一位元帅或者将军横刀立马的样子,据说是历史的某个点上当地的一位名人。要是前几年,石玲看到这样的雕像,一定会满怀热情的走过去仔细研读刻在雕像基座上的介绍文字的,但如今不同了,像现在,来集合的人寥寥无几,石玲和琐站在一盆景前闲聊着等人,却对那石雕没了了解一下的丁点儿兴趣了。
这几年,人们兜里有了几个闲钱,旅游热兴起,石玲也随大流去过国内大大小小、有名或者无名的一些景区和景点,发现凡是那些为了赚点游客手里的银子、想方设法招人前去一游的地方,总少不了这样那样的一些雕像,看说明文字无疑个个都是人物,都是在历史上留下一笔的要么文臣武将,要么墨客骚人。想想也是,号称世界上仅存的文明古国,有上下五千年的历史,只要是有人聚集的地方,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怎么着也都会有几个在当地历史上留下点痕迹的人物吧。可那又怎么样?他(她)们是该受到后人的敬仰,这个没错。
那些矗里在旅游景区、还有公园里的雕像,其雕塑他(她)们的目的真的是为了让后人敬仰他们吗?那可花的全是老百姓的血汗钱。还记得上世纪1960年代中后期的那场“浩劫”吧,文的像康有为、李鸿章,武的如丁如昌之流,连尸体都让人从坟墓里挖出来极尽侮辱糟践,那时候又有多少人想到过他们曾是心系国家民族、对天下苍生有过贡献的历史人物而不该遭受那般凌辱?今天大凡旅游景区随处可见的雕像包括眼前这位,不论文武,他们中又有几人比康有为李鸿章丁如昌还牛逼?自从意识到这一点后,曾经一度痴迷于历史、如今着眼点却转向了现实的石玲,对此类雕像就像眼下一样便完全的没了前去一看的心思了。有道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6
石玲和琐边聊边注意着走进公园的游人。约定的集合时间快到了,按说全车间要一百多人呢,石玲扫了一眼指定的集合点附近,除了那帮跳广场舞的大妈大婶大姐,见稀稀拉拉本车间来的人还不到20个。“咋回事?”琐问,声音里透出了不爽,那眉头也皱了起来,“都到点了才来了这么几个人?”琐也在看着附近的来人。对了,石玲还发现琐有个特色:语言里多抱怨,比如昨天下午,琐接了一个电话,放下电话就来了一梭子:“Ta妈的都那么大岁数了,干了那么多年了,这事还不知道找谁,傻逼”琐发作道。当时石玲吃惊的看了一眼琐的后脑勺,一声没吭,这种语气十几年来在石玲所在的办公室里她只见识过一次,那次是一个年青时特想进办公室,因而对不论哪位车间领导都极尽讨好,但进来后却数年如一日只能给别人打下手的女工。昨天是第二次。
“来了,你看,”石玲说,“人家们都是卡着点儿来的。”顺着石玲的目光琐也看到大约有十来个本车间的人急匆匆的从公园门口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就是刚才她们说到的现任车间党支部书记的张小成。在石玲眼里,现在的张小成跟过去那个被众人举报“私自倒卖车间边角料”、“上班时间在单位活动室让专人陪他打乒乓球、经常溜出去泡卡厅”、“上班时间出去打保龄球、狂游泳馆”、“养不明不白女人”、“利用车间账户洗钱”等等的张小成相比,其气场似乎萎缩了许多,可人家不还是“官儿”吗?这个月的奖金人家不照样拿到她石玲的两倍多以上吗。所以呀,在这个车间就今天“游园”这么个破活动,一动起来,人家照样前呼后拥的身边围着一帮人。你看,走在张小成左边的那位,那满脸的谄媚相,他要干嘛呀?右面的那位看上去似乎要内敛一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似乎是想和张小成拉开点距离,他走的偏后一些,脚底下也没有紧跟的节奏,在张小成和左边那位说话的时候,右边那位在左顾右盼,好像也没有加入他们谈话的打算。石玲边观察边想。
就在张小成回到石玲她们车间后不几天,一位先前作过张小成下属的石玲的朋友打电话问石玲:
“现在上班咋样?”言下之意,你的对头又去给你当领导了,有你的好果子吃吗?石玲却说:“不咋样,跟过去一个样。”
“不对吧?”对方说,“怎么会还跟过去一个样呢?”
“有啥不一样的?”石玲说,“他当他的官儿,我混我的日子,这又不是他家的企业,他能把我怎么样?”
对方语塞。石玲说的是真的。这一年多来,石玲没有感到张小成带给她跟以前有什么不同的感觉。石玲去年的奖金比前年张小成的徒弟在这里当主任时少了许多,比同系数的别的职能人员也少了许多,但石玲知道这跟张小成现在是这个车间的党支部书记没有多少直接的关系,这是由现任主任老羊的人品决定的。不过话说回来,这跟石玲曾匿名举报过张小成有很大的关系,这都是现任车间主任老羊的手笔。石玲跟前任车间主任张小成的徒弟一次聊天时无意中说到过现任主任老羊,前任主任对老羊的评价是:卑微阴诈。去年一年,石玲算是老老实实地见识了一把老羊卑微阴诈的做派,前任主任对老羊的认识,可谓一语中的,入木三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