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企底层亲历记”系列小说之二
《殇吟》
殇,《现代汉语词典》上的解释是:没到成年就死去。——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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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发生在很久以前,上世纪1993年的故事,那时候,国企内部的“改革开放”刚刚启动,这是一家国有大型石油化工企业。故事的主人公兰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学校毕业后由学校统一分配到这家企业的。那个年代,兰们一进厂就是“法定的干部”。由厂干部科再行分配到各个科室或车间,科室或车间对大多数的兰们来说,就成了Ta们一生的“单位”,兰被分配到这个厂的一间辅助生产性质的车间做了成本员,也就是成本会计。这个车间的主营业务是:对全厂的生产装置进行维修检修兼个别设备、管道的安装。我们的故事,就从兰上班几年后结了婚生了孩子休完产假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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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五个月的产假竟是这样的快!
今天是兰休完产假后第一天上班。早上,兰到的很早。车间里只有几个一贯早到的老工人。兰冲他们打了招呼,走向车间办公室,那里有兰的位子,休产假以前,兰就在里面办公。
其实,兰不是个有早到习惯的人,兰还有个“毛病”,有时卡着点上班,有人说过她时间观念很强,她自己也这么认为。并且还有点小小的得意。她知道车间领导寅认为她这是个“毛病”。听说寅给好几个人这样说过,说她好卡点,这毛病不好。有人给兰提醒过,说寅瞄上她了,让她当心点。兰表现的很莫名奇妙,且不以为然的说:我是时不时卡点,但我也没迟到过呀,再说我给他把工作做好,不让他找到毛病就行了,他还能把我怎么样?许多年以后,兰才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在领导面前总是一副底气十足的样子,很大程度上是她对自己的工作能力太过自信了,而这个世道“最不”在乎的恰恰就是你的工作能力。
办公室的门还锁着。兰有钥匙,开了门后,她发现多了一张新桌子,少了两张旧桌子。兰知道新桌子的主人是申,她休产假的时候,申顶替她的工作。“申进办公室了。”同事甲在街上碰到兰时说过的。
申是车间起重班的一名工人,据说有严重的胃病,是胃下垂。不知他从哪里得到的偏方,以前经常没事时在休息室依着墙倒立,据他说这样做可以治他的胃下垂。于是人们就送了他一个响亮的外号——“倒挂”。兰到这个车间的时候,“倒挂”除了没事好倒挂之外,在班里为人很沉默,举手投足之间带有刻意的小心,他那明显的刻意别人都说是此人好组做,但在他,似乎已经成了习惯。
不知申跟车间主任寅到底有何特殊关系,兰发现寅动不动就将申“借”到办公室给寅“帮忙”,所以虽然申的考勤在起重班,但上班却是在车间办公室的。那时候,申的一天常常是这样过的:早晨,在班组无声无息的换好工作服,然后小心翼翼、一声不吭的离开班组到车间主任寅的办公室报到,寅在车间找了一间很少有人进去的房子给他用,平时他在里面帮寅抄抄写写,不抄抄写写时申在干什么?没人知道。中午大多数时候申一个人在里面吃饭,因为中午寅多数时候在班组打扑克。下班时申回到班组,照样无声无息的换好衣服,又是一声不吭的独自下班回家。
由于仗着他是主任寅的人,申来去用不着给班里的谁打招呼,加之行为小心谨慎、轻手轻脚,在他们班里别人的眼里就有了点来无影去无踪的味道。于是,人们当着他面时叫他“倒挂”,背着他的时后又叫他“幽灵”。
“幽灵”跟寅的关系可不一般,你得当心点。兰休假前把工作交给申的时候,好几个同事这样对兰说。那时候,兰不知道所谓“当心点”是要怎么做?也想不到如果不“当心点”会怎么样?顺其自然吧,既然不知道该怎么做,没办法,那么,顺其自然就是最好的办法了。兰当时心想。很多年以后,兰才意识到当初别人提醒她“当心点”,是让她跟寅搞搞关系,套套近乎,比如上寅家走动走动,送送礼之类。但在当时,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像她这样的人,除了踏踏实实的干好工作,第一不招谁惹谁、第二更没啥非分的奢望,在这么一个最基层的辅助车间里混,还用得着这一套的。
2
办公室对面是资料室。兰在车间还兼管着车间资料。资料室成立的时候,车间主任不是寅。那时候,寅调到一个只有五十多人的辅助性车间当主任去了;那时候,“倒挂”在起重班默默的打发着他的每一个早八晚五的日子;那时候,车间里从领导到一般职能人员没有人借申到办公室来帮忙。
见于办公室就兰一个女性,于是当时的车间领导默许资料室兼做兰一个人的更衣室,兰的更衣柜就放在资料室里。在办公室转了一圈后,兰去开资料室的门,发现门上的锁换了。这时,寅来了,看见兰后跟她打招呼:“你上班了?”
“是的,上班了,主任您早。”兰回答说。不知为什么,兰突然发现自己的话说的很别扭,接着她还发现寅似乎比她更别扭。别扭的原因好像是……她不该上班?
进不了资料室就换不了工作服,她又退到了办公室。看了下表:还不到七点五十分,离上班时间还差十多分钟呢。她看了一眼今早刚换的衣服,实在很干净,但她还是拿起了扫把。
十多分钟后办公室的卫生搞好了,人也都到齐了,加上兰六人,数量比她休假前少了一个,人也不同了。在同大家的寒暄问候中,她知道了“老总”调楼上分公司去了,原来他们的技术组组长,提了主任,到别的车间上任去了。兰说的“老总”,其实是个老铆工,有相当扎实的实际经验,兰到这个车间的时候,他在这个车间技术组当计划员,为人很好,对兰多有照顾。车间计划员的工作量相对要大一些,而且操的心也相对多许多,也许是为了表示尊重吧,兰就称他“老总”了,同办公室的几位同事也就跟着兰这么叫了。现在,老总调楼上新成立的一家公司去了,应该算作是高升了吧,值得祝贺。
办公室的门眉上有一块木牌,上书“技术组”三个字,里面办公的人员通常称职能人员。现在技术组的组长是卯,这也是同事甲上次在街上遇到兰时说过的。当时甲告诉她申进办公室了,她内心没啥反应,当说到卯做了技术组组长时,她心里“咯噔”了一下。
卯原来是车间电焊班的班长,是党员,还是公司劳模。一年多前寅回到这个车间不久就安排卯到了技术组。可以说卯到技术组完全是寅的主义。兰清楚地记得卯到技术组那天的情景:
那天早上,在开车间生产调度会时,主任寅说:“从今天起,卯就到咱们技术组了,咱们技术组又多了一位同志,大家应该都熟悉,卯当班长有些年头了,是咱们公司的劳模,希望以后工作中大家互相照顾,团结好,共同把咱们车间的工作做好。”主任寅的话向来说的这样,让人总觉得似乎不太通顺。
参加车间调度会的人员有车间主任、副主任、党支部书记、工会主席、团支部书记,再就是全体职能人员和车间班组长,自然,卯也在坐。主任的话一落,支部书记说:“大家欢迎”。说着带头鼓起掌来。六个技术组的职能人员迅速的用眼光互相交流着思想,同时也跟着书记拍起了巴掌,掌声中卯低下了头。兰觉得这掌声好像有点怪怪的,尽管兰也鼓掌,不过在这种场合下,除了鼓掌谁都别无选择,谁都无处可逃,不管是谁。技术组原本六个人,从那天起成了七个人。
调度会后,卯就进了技术组。散会时主任寅叫住了组长和同事甲,其余的人先后进办公室不一会儿,主任寅和卯、组长、甲几人就搬来了一张桌子和一把靠背椅。原技术组六个人,三对办公桌,面对面办公。据说这是十几年前“文革”时形成的规矩,面对面互相盯着,互帮互助,免得犯错误,兰跟“老总”对面,组长跟甲对面。还有一对是新入厂不久的两个大学生。卯的桌子抬进屋后组长毫不犹豫的将其并到了他和甲的旁边。大家都跟卯打着招呼,但都是微笑着点个头,像商量好似的没有一个人说句话,兰也没说话,甚至都没有点头,只冲卯笑了笑。
打过招呼后,大伙又像是约好似的离开了办公室,五分钟内走掉了四位。老总没有走,他在画一张零件图,说是个急活,现场等着用呢,画好后马上拿去加工。兰没想到要走,她铺开了纸张,说要做上个月的报表。卯搽干净了桌子,放好椅子后也出去了。
看见卯出去了,老总的小眼睛亮亮地盯着兰,然后压着声音带着那么一丝老谋深算的意味儿说:“这些年技术组还没有过坏人呢,这下来了个厉害的。”
兰听后无声的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没有答话。
老总的图画好了,他申了个懒腰。兰的报表也做了一半儿了,放下手中的圆珠笔,搓了搓脸颊。
老总站了起来,拿起他刚画好的图纸要去加工厂房,临出门却又扭过头来冲着兰说:“仔细想想,你是不是得罪过卯?”
她楞了一下,接着又摇了摇头说:“没有啊。”
兰看着老总离去的背影,心想:老一代人真有意思,活的未免太小心了,只怕树叶掉下来砸破了头似的。又想:难道卯这片“树叶”真的掉下来就能砸破头?
3
现在,技术组又变成六个人了,还是卯来之前的布局,三对桌子还是老地方。只是兰的对面变成了甲,卯的桌子跟申并在了一起,他俩对面,车间人都知道他俩是寅的人。这天是星期四,刚好是车间开生产调度会的日子,那时候一周上六天班,每周二、四、六车间开调度会。走进会议室,兰和所有的人互相打着招呼,有人问她“上班了?”,有人说她“胖了”,有人说她“瘦了”,还有人说她“没胖也没瘦,就是白了”,兰都友善的一一作了回应。当看到大家都工作服穿的整整齐齐的,她自己却穿着干净的便装时,兰本能的有点不好意思了。
书记走过来和她握手,走过来和她握手的还有车间工会主席。
调度会开始了,主任寅仍然没有自在起来,和主任寅一样不自在的还有申。他俩的不自在一点不落的反映在了他们屁股底下的座椅上,两人的屁股不停地扭动,椅子套很快就被扭成了一团,团的很可怜。这一切,都没有从兰的眼睛里漏掉。
休息了五个月,调度会上自然没有兰什么事。
会后,书记将资料室的钥匙给了兰。她拿上钥匙后赶快换好了工作服,然后,开始了这一天的工作——彻彻底底打扫一下资料室的卫生。
中间有一次,她见办公室人都在,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本想跟大家聊几句,一坐下来就发现对面的甲在无声的打量着自己。甲是近视眼,看上去好像有无穷的言语藏在那对不算薄的玻璃片后面,其他的人跟她说话时,一律的言辞闪烁。
只有申一整天都在低着头做出一副干活的样子。申现在的岗位是兰以前的,那个岗位的活兰很清楚,工作量都集中在月末月初,现在是月中,从时间上看,今天完全用不着如此这般。对申的刻意“表演”及“表演”才能,兰在休假前移交岗位带申熟悉工作的时候就领教过了,那时候兰就曾悄悄的在老总面前感慨:这世上怎么还有这种人?更要命的是他居然得到了寅的喜欢。
有关寅喜欢申的事,老总当时的原话是这样的:“唉,怎么说呢?有句话这么说:英雄惜英雄,好汉惜好汉,乌龟惜的就是王八蛋。他们是同类啊。你还年轻,慢慢熬吧,时间久了,你就明白了。”按理说现在熬的时间还不算太久,方方面面听到的各种说法加上兰自己的观察,她似乎已经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
只有卯的精神状态很好,一扫他初到技术组时的茫然,又拿出了他当电焊班长和评上“公司劳模”时的自信。但兰感觉到自己无法跟卯交流,原因是在兰眼里卯的心理优势太强烈了,这种强势是哪来的呢?兰心想,盲目自大?对,就是的,完全是自我感觉太好、盲目自大的结果。也许恰恰相反?是因为心虚,在故作声势给自己壮胆儿?在兰眼里,今天的卯虽然在主任寅的授意下成了技术组组长,但他根本就不具备“强势”的基本条件。技术组长,顾名思义,最起码对车间生产上的“技术”有一定的概念吧,兰心目中的“技术组长”虽不能完全像以前那位组长的样子,文聘、党票齐备,理论、实践双全,最起码也应该是像老总那样的人,案头的活拿得起,现场的活玩儿得转才好办事吧,可这位卯,他算怎么回事?不要说案头排计划、制图、做报表,施工现场的装配图识图、工程量预算,就是一张零件图,他能分得清倒顺就不错了,他当组长?这咋回事?
卯不在办公室的时候,兰对甲说:“怎么他就组长了呢?”
“是寅干的好事。”甲苦笑了一下低声说,说完又摇了摇头。不知道甲是怎么想的,在兰看来,原来的组长提成主任走掉后,组长就该是老总,老总调走后组长就该由甲来担任,即使甲不适合,还有两位年轻的大学生呢,怎么着也轮不到没任何理论底子、进技术组不到一年的一个电焊班长来当技术组组长吧?这是“破格”呢?还是弄权糊整呢?在这个车间做事到底还有没有个章法?
卯在办公室的时候,甲一般不说话。甲顿了顿,叹了口气说:“唉,熬吧,你还太年轻,等熬到我这个年龄,就什么都明白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