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林德勋朝她走了过来,阻住了她那悲观的思想。她勉强振作精神,问:“怎么样?我可以帮我爸**吗?”
“已经可以了。”林德勋说:“主管打电话到台中监狱去,做了两件事,首先是确认填写委托书的当天,你有去监狱探监,这点已经由狱方证实了;再来是请狱方征求你爸爸的同意,委托你来**补发身分证,这件事也完成了。”
“太好了,谢谢你!”雪翾破涕为笑,激动地握住林德勋的手,使他感到脸红,赶紧抽开,尴尬地说:“为……为民服务是我们的责任,您别放在心上。身分证已经在制作了,很快就会制好,几分钟后您再来到这里,就可以领取了。”
“那我就先去买点东西,等一下回来,今天真的很谢谢你,让我的奔波不会白费。”雪翾起身,郑重答谢后离去。
林德勋望着她的背影,再低头看自己刚才被握住的手。户政员工要懂得尊重民众,主管也告诫过,在未经同意下,绝不可和民众有肢体接触,就算要搀扶老太太,也要经过对方的同意。不过……刚才他是被民众碰触的一方,应该不是他的错吧?
“真是个善良的女儿……”林德勋喃喃自语。
“真是个纯情的员工,竟然被穿着制服的女高中生迷得七荤八素……”主管的这番话,冷不防从林德勋的背后冒出,吓得他连忙说:“主管!”
“哈哈,不用那么紧张,这次你为民服务,精神可嘉,不过你也该回到柜台了吧?人家是来领身分证的,不是来领取你的一见钟情,把你的三魂七魄收一收,快点回去工作岗位,别发呆了!”
“我……我才没有对高中生想这种事情!我只是在认真思考,户政事务所可以像刚才那样,请不同机关来帮助人民吗?”
“明知道你在岔开话题,但这个观念很重要,我就认真回答吧!每个机关部门都有自己的职责,如果什么事情都跨机关处理,行政效率一定会大乱;但比起效率来,为人民服务的心更为重要。所以,当我们判断,眼前民众的问题,需要别的机关帮忙才能解决,我就会以民众的需求摆第一,努力去想各种办法。”
“我明白了,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事在人为。”
主管赞许地点点头:“没错,虽然也不可能每次都成功,人和政府都不是万能的,在政府与人民接触的户政第一线,让我束手无策的遗憾也有不少……但只要尽力,看见民众满足的笑容,就觉得有尝试的意义。”
林德勋又想起雪翾感激的面容,不由得点了点头。他回到了柜台,无论如何,都要继续为民服务,让大家脸上都拥有那样的笑容。
大约十分钟后,雪翾回来,领取她爸爸的身分证。按照号码牌,她到的柜台并不是林德勋的柜台窗口,可是那个窗口的同事却朝林德勋喊着:“林德勋!刚才那个补办的身分证好了吗?”
按照流程,这种事情根本可以不用问他,更不用喊他的名字。他真不知道,这同事是听到他和主管的对话,故意起哄;还是讲求效率,所以才直接问他这个承办人。不管是哪一种,他都只好快点去拿补办的身分证,交给雪翾。雪翾说:“你叫林德勋是吧?今天很感谢你和其他同仁,之前都不知道你们户籍员这么有人情味,现在我要先赶着去帮爸爸办健保卡,以后有机会,我会再来填写意见单,。”
“不用那么客气。”林德勋看着雪翾美丽而充满感激之情的脸,竟然有点害羞,说话也变得结巴:“我……我也只是做份内的事。”
“那就再见了,十分感谢你们!”雪翾微笑之后,小跑步离开。
此刻,林德勋心中充满了喜乐与成就感,他贯彻了户籍员为民服务的信念,也见识了主管解决疑难的手段,更看到了少女美丽的笑容。他心想,如果这女孩的年纪更大一点,说不定就可以追求她。
他当然不会知道,这次匆匆的为民服务,只是雪翾人生中的小插曲,她的爱情与人生,早已具有更巨大的悲怆奏鸣曲,再也容不下其他的旋律。
为爸爸办完了身分证和健保卡,也顺利将它们以挂号寄送到台北监狱的雪翾,搭着火车回到了花莲。
她心想,以后可以悄悄和爸爸通信,找出一家团圆的方法。如果妈妈的心理仍然塞满了委屈,那么身为女儿的她,就要和父亲一起赎补改变这个过错。妈妈没有毁掉委托书,表示内心深处依然在乎爸爸的生死,她不要任由爸爸被妈妈贬低、迁怒和遗弃,失去了转圜的余地。
因此,她自己必须更努力才行。
回到眷村,她在孟鸿家的门口,远远就看见坐在门前阶梯的孟鸿,那是让她奋不顾身地投入的身影,是她美丽的憧憬。
他坐在门口,是否表姐的情况已经明朗?瞧他脸上没有泪水,没有异状,想必表姐已经平安无事,正在思考一家团圆的方式吧……雪翾走了过去,和孟鸿面对面。
孟鸿抬头看她,轻轻地说:“回来了啊?事情办得如何?”
雪翾说:“事情办好了,证件都寄到台北监狱,接下来就期待我爸爸的手术能顺利了。”说完,她拿出一个纸袋,从中取出一块绿豆糕,说:“这是在台北市新生南路一间茶馆买的着名糕点,你也尝尝吧!”
孟鸿接过绿豆糕,一口吃下,面无表情地说:“真好吃……能够吃到真是太好了……”那口吻像是不带情绪的机器。
雪翾说:“表姐的情况如何?看你轻松地坐在这里,她应该是没事了吧?”
孟鸿沉默不语,雪翾心想,他还没咽下糕点吧?可是随着沉默的时间愈来愈长,雪翾感到惴栗不安。
“孟鸿?”
孟鸿抬起头来,说:“我姐姐她……”
雪翾的直觉告诉她,即将被说出的不是好消息。不,不会的,孟鸿这么平静,不应该是坏消息的。拜托,不要是坏消息……
“昨天晚上……”孟鸿以黑洞般的平静,说道:“姐姐过世了。”
昨天晚上,外婆发现心如停止呼吸,紧张地立刻叫出租车,将她送往医院。经过医师急救,仍无法让她从休克状况复原。终于在午夜零时宣告不治。
医师诊断后得知,心如的肺脏肌肉纤维里,神经细胞已经因病毒而逐渐损害。由于滤过性病毒长期攻击运动神经,导致这些神经细胞被破坏,终于无法执行呼吸的功能。
也就是说,这是迟早会发生的必然结果,不是一朝一夕所造成。这一点屏除了心如被虐待致死的可能,但眷村的环境向来容易散播流言,尤其是绘声绘影、添油加醋的谣传,更是眷村妇女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关于外婆的流言此起彼落:
“听说她们家那个智障的女人死了耶!”
“搞不好是被她外婆整死的,我记得那女人小时候就常被她外婆打个半死,这次终于全死了。”
“对啊,我还看过那个外婆拿椅子一直砸她孙女喔!”
另外,有一些流言蜚语,是针对心如的母亲翁竹君:
“她妈妈也真是不负责任,听说早就遗弃这个智障的女儿,把她硬推给外婆照顾,当然会被当成累赘和出气筒啊!”
“丈夫是残废,女儿是智障,也难怪她没多余的力气照顾女儿了。”
流言形成的连环车祸撞击连连,让已经伤心的外婆更加伤心。雪翾感到非常厌恶,那些说三道四的村民们,就像变色龙一样,在人背后张牙舞爪,在当事人面前却又变了模样,丝毫不敢得罪。外婆是未受过教育的传统妇女,对这些流言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回报以忧郁的情绪和辛酸的眼泪。只有雪翾,能够在外婆的泪水里,听见一颗真诚的心所发出的平静而又深沉的叹息,相对于那些不善于尊重他人、尊重自己的人们,雪翾对外婆满怀同情。
翁竹君的情况则一言难尽,她遗弃心如是事实,但现在连她也说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心情是轻松还是沉重。她并没有戏剧化地在女儿死后才激发出母爱,但也没有幸灾乐祸地想着“当初杀不死的孩子终于死了”,她的心情五味杂陈,总觉得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剥落,分不清是悲是喜,尚未理出头绪。
伤心流泪也罢,难辨悲喜也罢,都无法扭转心如死亡的事实,悲伤的葬礼依旧会举办。
举办告别式的这天,众人聚集在北滨公园附近的花莲市立殡仪馆,送心如最后一程。
吴士品、翁竹君和吴孟鸿,以家属的身分,在答礼的位置上或坐或站。吴士品双脚残疾,只能坐在轮椅上答礼,因此他身旁的翁竹君就显得格外突出。
大家把目光放在翁竹君身上,看不出她内心的情绪,更看不出她是否接受了这个死去的女儿。旁边的孟鸿虽然没有流泪,但从他哀痛欲绝的眼神,大家都看得出来,他对姐姐的死十分哀伤。
雪翾随着吴美满、外公和外婆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上,外婆哭得十分凄惨,外公频频为她拭泪,就连司仪也害怕外婆的身子受不了,三度向外婆劝慰:“您不要太难过了,万一把身体累坏了,这样心如会不放心的……”
其实外公自己的心情也不好过。前一阵子,他在医院动手术的时候,深深感觉到人口高龄化的严重,更体会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辛酸。依据新修正“老人福利法”第二十条规定:“老人得依意愿接受地方主管机定期举办之老人健康检查及提供之保健服务。前项健康检查及保健服务之项目及方式,由中央主管机关会同中央卫生主管机关定之。”因此,外公才有能力去健康检查,发现有心肌梗塞的迹象,及时送医。到了医院,看见整个医院都是上了年纪的病患,让他怵目惊心。
七十岁以上参加过健保的老人,手术费可以由政府补贴。外公一方面庆幸老人福利政策的存在,另外一方面却体会到,会有这么多老人福利政策,表示老人的比例愈来愈多了。当初他也因为害怕养不起孩子,不敢养太多小孩,只留下了吴美满和吴士品,其他不小心生出的孩子都送人了。没想到这些儿女比他更不敢养孩子,只生了一到两胎,其中心如又没有工作能力,要靠孟鸿和雪翾扶养许多长辈,假如雪翾嫁出去了,那就只剩孟鸿一个人,要养外公、外婆、吴士品和翁竹君,一个人要负担四个长辈的生计,怎么想都是沉重的负担。与其这样,外公觉得还不如自己早点超生算了,以免让孙子那么辛苦。没想到,眼前却有孙女比自己还早过世,不由得让他悲从中来,愁眉不展。
当然,凭着老人年金和中低收入户的津贴,外公的经济还过得去,但就算在经济上没有问题,他还是希望拥有多一些儿孙,享受含饴弄孙的亲情,即使是像心如这样有特殊疾病的孩子,他依然乐于照顾。心如的过世,对他来说无异是种打击。
家祭的时候,雪翾朗读着亲笔写下的祭文:
“表姐,从我五岁的时候,我们就生活在一起,大人说你脑子不好,但我从你温和感性的眼中,看见你静静地泛起的爱。在静寂中,你陪着我玩扮家家酒;在喧闹钟,我带着你去郊外游玩。当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知道,你的脑子不是不好,只是有自己的时序罢了。其实你什么都记得,什么都知道。
每天放学回家后,和你分享一天的喜怒哀乐,已经是我的例行活动。你静静地聆听,我感受到一种由不安走向豁然的心态,多么平静的一个人啊!毫不譁众取宠,从不恶言相向,你是我最爱的表姐!
疾病,为无辜的你带来永无止境的伤痛。但在伤痛里,我看到了一颗充满爱的心。现在,你要脱下病痛的躯体,去更远的地方游玩,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晴空万里的早晨。表姐,我爱你!”
真诚的话语,配合着感动人心的音浪,让在场的来宾落泪。读完祭文的雪翾,抬头看着遗照,那照片中的心如,比平常的表情更有精神,不变的是依旧有一双美丽的细眉,正以浓厚的感情望着雪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