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祭之后,司仪宣布先休息十五分钟,再进行公祭。这段期间,家属和来宾可以自由活动或休息。翁竹君快步离开会场,到处闲晃。孟鸿留在原地不肯离开,吴士品在一旁拍他的肩膀,给予安慰。
雪翾不敢过去找孟鸿,他看起来是那么遥远,强忍着悲伤,仿佛把灵魂放逐到荒凉的沙漠。
翁竹君在走廊上散步,她刚才一直看着心如的遗照,自己好久没有看她的长相了,遗照显得清秀而无害,为什么当初会把她当成和前夫有关的余孽呢?
翁竹君忽然很好奇,不知道心如是怎么看待她?把她当母亲?把她当陌生人?还是一出生后就不共戴天的仇人?也许,智力不足的心如,什么也没有想,全部都是她在庸人自扰。但是她听孟鸿说过,心如有时会突然冒出几句对话,或许真的藏有许多想法也说不定……胡思乱想的她,走过一个灵堂的入口,忽然被眼前的往生者姓名吸引了注意力。
石善尧。
这不就是她前夫的名字吗?
仔细看清灵堂里的遗照,确实是她的前夫。
自从她和石善尧离婚之后,就再也没有打听过他的消息。反正他做的事情不都是那些风流帐吗?要不然就是那些官商勾结吧!
不过,现在知道他已经入土为安,当初的怒气也渐渐淡去,反而她已经找到自己的归宿,经历了千辛万苦,却仍不后悔。
休息时间,吴美满去找饮水机,偶然瞥见了这个灵堂。
她整个人都仿佛触电一样,惊醒过来。
这灵堂上的遗照,不就是当年和查诚一起侵犯她的那个“叔叔”吗?
她绝对不会认错人,因为这是她午夜的梦魇,是她终身的烙印,尽管只有丈夫知道她受过的苦,她还是选择默默承受,不敢找人诉苦。因为她对一切都充满了失望。除了将雪翾抚养长大,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她的期盼。
她愤怒地看着这场告别式,找出当年凶手的姓名。
石善尧。
当年虽然没有力量可以讨回公道,但为了知道凶手的身分,她还请征信社调查了一番,看看查诚的叔叔到底有多么了不起。结果却换来让她意外的结果:查诚根本没有叔叔。
也就是说,这个被称为叔叔的人,和查诚并没有血缘关系。吴美满一直找不到他,线索早就断了,没想到今天会在殡仪馆看到这张脸。
吴美满踏进这个灵堂。
翁竹君发现吴美满竟然踏入了这个灵堂,感到十分吃惊。
难道吴美满认识她的前夫吗?
吴美满发现翁竹君竟然踏入了这个灵堂,也感到十分意外。
难道翁竹君和这个人有什么关系?
两人眼神对望,却不肯开口,也无法从彼此身上捕捉任何讯息。
这时,她们都听见了后排来宾们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
“这个石善尧死得好惨啊!”
“是啊,身上被砍了十几刀,光是缝合遗体就要大费周章。”
“谁叫他老是利用议员老板的权力乱搞,到处玩女人,这次又看上了某个公司的女祕书,就故意刁难人家的公司,直到祕书答应和他去汽车旅馆幽会。”
“后来的事情才精彩呢!仇家找上门来,闯入旅馆,他身边的手下赶紧去挡门,没想到最凶狠的反而是这个女祕书,趁著骑在他身上倒浇蜡烛的时候,从头发里抽出了暗藏的尖刀,把他一刀接着一刀砍死,连睾丸都被割下来踩烂了。原来这个祕书和外面的仇家是一伙的,早就设了这个局要给他跳进来送死。”
“原来你也知道这件内幕啊?我还以为只有我拿到独家新闻呢!真是不好玩。”
“谁叫他这次死得这么轰动,想不知道都不行。刚听到死讯时,我就觉得奇怪,仇家杀人也就罢了,那女祕书没必要把他的睾丸踩烂吧?所以我怀疑女祕书对石善尧怀有巨大的仇恨,并非仅是仇家安排的杀手。果然,经过我的调查,这个女祕书是以前被石善尧欺负过的女人,曾经被当作送给高官的人柱。”
“人柱?”
“就是用人当祭品啊!某个高官看上了那女人,石善尧为了讨某个高官欢心,就出钱想要那女人陪睡,被那女人拒绝了。结果石善尧一气之下,先把她迷昏,送给长官陪睡,事后又威胁她不准声张。几年之后,那女人已经被石善尧遗忘了,这次整了型,就是为了报仇。”
“你查到这么多啊?真是羡慕你们报社。”
“谁叫我刚好认识替她整型的外科医生呢,哈哈!这次石善尧出了大乱子,引来检调单位的关切,我看他老板不但保不住名誉,可能连官都不用作了。”
“哈,这一点就轮到我有独家消息了。议员任意绑标,还成立一个接一个社团,打公益之名把钱拿去玩乐与选举,别人看不出来,我的眼线可是一清二楚。”
“嘿,打个商量,咱们都是老朋友了,交换一下情报如何……”
两名不同报社的记者,彼此交换著各自的地下资讯。他们肆无忌惮,反正石善尧惨死,他背后的势力也即将失势,东区的政治势力又将重新洗牌。
翁竹君和吴美满,在刻意的关注下,将两位记者的话听得一字不漏。
两个人不约而同,转身离开,朝心如的告别式会场前进。她们都不打算询问对方任何事,只是专心整理自己的思绪……
吴美满透过那些记者的话语,知道那个“叔叔”即使躲过了法律的制裁,也躲不过他自己造的孽。
这个恶人当然罪该万死,这样的惨死挺适合他。然而,直到他死去了,吴美满满怀的控诉,忽然失去了对象。谁该为她不幸的遭遇负责呢?她一直把过错归咎在凶手和自己的丈夫,连带地怪罪台湾的司法制度。然而,凶手惨死后,她第一次从仇恨中解放出来,以全新的心态来判断事物。
她发现,查诚和石善尧,侵犯了她一个晚上,但她却让伤害持续无数个夜晚,破坏了整个家庭。她把丈夫视为敌人,明知道丈夫并未涉案,也不是那些不良份子的同路人,但她却一直抗拒着他。现在她明白了,那是因为她太过痛苦,需要有个可以归咎的对象,无论这样的归咎是否合理。
凶手遭到报应了,那她的爱情与婚姻,是否可以从痛苦中复原?
雪翾悄悄去帮父亲办理证件的事,完全没有出乎她的意料。雪翾还是渴望父爱的,而她也打从心底渴望丈夫完成在百花池的许诺。她十分怀念,当年给她糖果的游志雄,为她戒毒的男友,在百花池献花给她的丈夫……而这些怀念的身影,目前正被困在冰冷的铁窗中。
她仍未决定,是否可以让一家团圆。但如果可以,至少让雪翾和游志雄保持通信吧……
同样是从石善尧的告别式走出来,同样是听到了记者的谈话,但翁竹君的心事,和吴美满截然不同。
她仔仔细细,以旁观者的眼光,来看自己当年的作为。
在她和石善尧离婚时,曾经受到他的恐吓和威胁,所以她和吴士品才会远离他,移居到花莲。但她心中仍时时感受到威胁,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有资格得到幸福。人是情感的动物,心情自有起伏,因此难免有低落、消沈、沮丧的时候;在她身为孕妇的时候,情感更是脆弱。
因此,当她发现心如智力不足又有小儿麻痺,碰到极大的挫折与压力,紧绷的压力整个爆炸,情绪无法获得有效的抒解,很快就会产生忧郁的情绪。大部分人情绪低落一阵子后,可以再开朗起来;但她的忧郁是被心如点燃的,只要心如还在,她就无法不想到石善尧,无法不怀疑自己的命运。尽管心如的遗传因子绝对和石善尧无关,但她当时连这种理智判别的能力都没有。
如今,石善尧的死,给了她深刻的领悟。这种领悟,并不是道德宗教式的“恶有恶报,做坏事的坏人一定会死”,而是“不管好人坏人,死了就万事皆空了”。如果做坏事是死亡的原因,那么在另一边安静躺着的心如,又做错了什么?心如始终都是无辜的啊!
石善尧的死,仿佛把她从过往中解放了出来,让她知道不该执迷于过去的束缚。她现在要回去面对另一场死亡,那就是她女儿的死。
对,心如是她的女儿,千真万确。
以前她无法承认这一点,但现在随着桎梏的解脱,她内心埋藏的母爱也终于油然而生。心如是她的女儿,心如并未做错任何事。心如并没有错,甚至这件事也不是石善尧的错,是她,是她自己散发的忧郁,是她的心掉到黑暗的谷底,是她扭曲地企图用杀婴来自我谴责……这些年来,她到底对心如做了什么?他到底为心如做过什么?
翁竹君的胸口苦闷,旧事以全新的面貌在脑中重演。她感觉到有东西在她脸上爬行。
是眼泪。
迟来二十多年的母爱眼泪,如今终于涌出。
在心如死后,翁竹君的心中,才真正有了心如这个女儿。
然而,她再也无法亲口对心如道歉,无法亲耳听到女儿的原谅了……
吴美满和翁竹君两人回到心如的告别式。
虽然彼此没有言语,也不知道对方的心事,但女人的直觉让她们知道,刚才这一趟,让她们灵魂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们无意间看了对方一眼。宛如共同度过相同历练的挚友,眼中露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两人对于彼此的存在,不再那么刺眼,不再以较劲为优先。
翁竹君走到家属的位置。吴士品和孟鸿看到她竟然有泪滴,都不免感到诧异。
公祭开始,看着朋友和同事纷纷前来捻香致意,翁竹君对心如的死亡首次产生了真实感。就在来宾鞠躬的时候,她竟然“哇——”的一声,痛哭起来。这让来宾看得傻眼,在场有许多人都听说过,翁竹君并不疼爱心如,把心如送到外公家,怎么现在却又哭得死去活来?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从这一天开始,学习成为心如的母亲。以前亏欠的泪水,如今都将偿还,并且念念不忘。
吴士品无法知道,是什么使翁竹君改变了?但至少他感受到这种改变。他坐在轮椅上,轻轻将她拥在怀里,对她说:
“没事的,一切会没事的,妳和心如都是乖孩子,孟鸿也是……”
没头没脑的安慰,却发挥了作用。她再也不用扮演那个死要面子、处处争胜的女人,可以卸下心防,重新成为一个思念女儿的母亲。
自由捻香结束后,家属们一同送心如的遗体,到火葬场火化。
灰飞烟灭的躯体,并未抹煞来过人间一遭的记忆。
至少,雪翾不会忘记表姊的存在。儿时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心如对她来说,是仅次于孟鸿的重要玩伴。这次的死别,让她泪流不止,一路哭到火葬场。每颗眼泪,都像是写给表姊的书信,在空中传递感情。尤其,心如是在雪翾和孟鸿去桃园时出事的,没有留在心如的身边,让心如独自承受这样的巨变,难免使雪翾内咎。家祭时的那篇祭文,满怀悲情,连篇泪语,雪翾也是边写边哭,边唸边哭,有着超越十七岁年龄的字字血泪,声声呜泣。
不过,其实这载不动的许多愁,止不住的无语泪,不仅是雪翾对心如的哀悼,还包括了雪翾对父亲的思念。雪翾在写那篇给表姊的祭文时,就一直联想到自己的父亲,不知他在狱中,是否也有凄凄惨惨的情绪,无地倾诉的万千心事。雪翾甚至感到十分害怕,人的生命如此脆弱,上苍会不会也带走父亲的生命呢?保外就医的手术到底有没有风险?一连串的牵挂与怀念,全是发自肺腑的心声,没有半点雕琢矫饰,平等地分给死去的表姊和远方的父亲。这融和着手足情深和父女情深的悲慨篇章,来自情挚意浓的少女,是将雪翾的心灵挖空,倒出这一片坎坷悲剧,倾泻而出。
也因此,火葬仪式结束后,雪翾整个人虚脱地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