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行
一、
“谷主,谷主……”我无奈地听自己的声音被喧哗的人声淹没。
菜场本来就嘈杂,偏偏还遇上谷主这种人来疯,简直令人绝望。
踮脚朝着人群中央看去,谷主抖擞精神,越发将一把剔骨尖刀使得带了风声。
只浅浅两刀一划,再将刃儿平着一片,半只猪腰便去尽了腰臊。
刃儿上的劲也使得巧,一丝儿白筋都不留,去的腰臊提起来一晃,采声雷动。
原来竟是一毫一厘的肉都没浪费!只见谷主将刀下得密不透风,斜斜片成连刀片。
将腰子一转,换个方向,两斜一直下刀,提溜起来一抖。
那一丝丝的腰子丝儿支楞着,活脱脱的一支麦穗。
在它上方,洒落谷主丰富饱满如秋色般沉甸甸的笑,掷地作金石声,主要在我心里份量太沉!
“瞅,炒出来就这样!”
一群闲着没事逛菜场带孙子的大爷大妈们,兴致勃勃,嗡嗡地响起一阵议论。
我恨不能有个地缝儿钻进去,又恨不能一巴掌拍醒他:“你是谷主诶!并不是逛菜场的大婶儿!”
然而隔着人群山水迢遥,够不着。
可惜了我簇新的小帽,镶碧玉的腰带,浑身的锦袍!
赶明儿人家议论起来,就是那个切肉的带的——小厮。
“谷主,谷主!”我的声音急迫起来。
抻着劲儿,拉面也似紧绷绷的,醒过神来恨不能抽自己一巴掌,果真和谷主混久了,拉面?
好容易撑到饭点,肚子有一声没一声的呻唤,谷主那烤鸡配白粥的确吃得撑住。
人群散去,谷主意犹未尽的普及到了猪肝的处理办法。
“加盐揉一揉淘尽,反复到没杂质,包管你不腥!”
“肚子记得最后要里外撒上面粉静置半个时辰,对对你不要去管它,然后洗净炖汤……”
谷主浑然忘了我,我抬眼望天。
我等人群散去,一肚子无名火,管家说了,这回的事要紧。
云盘山庄聚集了十大门派开武林大会,万一伙食办得不及时,别说十个门派,一个门派也得罪不起!
不对,一个十大派的弟子,以谷主这身肥肉也得罪不起!
要是十个门派一齐上,一人一口唾沫都淹得死他!
二、
“谷主……”
我已经绝望了,收鸡的那群废物,连鸡品种都看不出来。
转念一想,谷主其实还是有些本事,起码懂得认鸡。
这一批特供武林大会的鸡,鸡场里凑不齐,讲好了谷主带出来收些农家鸡,套上百草谷的脚环了事。
还记得昨晚在内书房,谷主斜歪在榻上泡脚,大红的灯影照在他无忧无虑的肥脸上,每一根线条都舒舒坦坦。
“白蔻啊,明儿和丁香一起,带着几个用得上的人去收点农家鸡来,套上脚环交差。”
我顿时一愣:“谷主你什么时候这么不诚信了?你不是教导我们,吃饭是桩大事马虎不得……”
“得了得了!”谷主手一摆,截断了正背谷主语录的我。
一丝似有若无的严肃浮上面来凑数,谷主语重心长:“吃饭,是为了活着。”
“什么意思?”我糊涂了。
谷主笑笑拍拍我的肩,继续舒服地瘫下去。
“白蔻呀,这次的主顾来头大,不给他凑齐了绷足场面,本谷主担心……”
“谷主怕得罪人,就给他送假货?这道理我怎么想不明白?”
谷主往榻上又瘫进去一起,拍拍榻沿让我坐下,我便斜签着坐了。
“本谷主倒是活得够本,只是你们这些小嫩苔苔,嫩秧秧的可惜。”
谷主疼爱地拍拍我,倒象是爱惜自家亲生儿子似的,然而话音里的意思,我却品出了一丝凉意。
刀刃儿的那种凉,恍然间脖子上作疼。
“谷主,凑齐了被发现咋办?”
“我自然以本谷的标准来收鸡。不然咋办?难道还等死?”
“谷主我们的鸡不养得挺多的嘛?怎么会不够?我上月还听您说好些才养了六个月的小仔鸡……”
“这不蹭饭的人多烤了嘛!”谷主眼神躲闪,分明带着深深的惶愧。
“烤了?”我腾地站起来:“你还对得起全谷人对你的信任吗?我们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我那激愤得变了调的声音,满屋子回荡。
“这不是亡羊补牢嘛,未为晚也!”谷主还在那拽文。
“那要是补不过去呢?”我越发急怒攻心。
“补不过去,再说嘛!”谷主拉我坐下。
“这事儿得隐密些办,万万不可走露风声。”
说话间谷主脸一板,将手掌打横,在颈子里横着一勒。
那凌厉的姿势和眼神,顿时让我头顶发麻,突然记起来他是我的主人,我不过是他二两银子买来的。
谷主平日再疼,到底不是亲生的!
“是。”我两腿打颤,应了一声。
“瞧你小子,就怕得那样!这一遭是得带你经点风浪。”
谷主嗤地一声笑了,变脸比翻书还快,又换回了那副舒坦的神情。
“放心,有我呢,车到山前必有路。”
“没路了呢?”我怯怯地问。
“现趟出一条,不就是了?”谷主又拍拍我。
“明儿早些起,跟紧了谷主我。”
三、
临到办事的时候,谷主自家玩开心了,把我们丢一旁。
我从来不知道他是这一款的谷主,太不靠谱了。
“怎么看是不是放养的鸡啊?”丁香擎着一只鸡。
我哪里知道?然而岂能在他们面前露怯?
绕着那鸡转了一圈,鸡也不虚火,警惕的眼神紧盯着我,竟然有几分威胁的意味。
鸡翅膀也直扑腾,口中只是咯哒咯哒叫唤,丝毫屈服的意思也没有。
也不知怎么丁香手一个没抓紧,那鸡飞也似的人丛中去了。
我们还没闹明白,早进了一处院落,跟进去哪里还有影?
冷不防倒被院里的人泼了一头水,落汤鸡似的。
“哎哟两位小哥,没见你们进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们揉着火辣辣的一双眼,也不知水里有些个啥,气急败坏的只问:“鸡呢?”
“什么鸡?”
“我们的鸡跑进来了,跟进来抓鸡呢!”我忙解释。
“哎哟还真没见……咦!那不是?”
我顾不得眼睛疼,睁着一双成像极不清晰的眼,勉强辨认出院墙上一只鸡。
“可不就是它!”丁香激动坏了。
然而它象是有意气我,又象是示威,翅膀一扑腾,飞了。
“奶奶的!”我气得喃喃的咒骂。
“放养鸡就是这样,一个看不紧就跑没了,这只是放养的没错。”
我突然听到了一个极度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可不正是我们那极端不靠谱的谷主?
“难道让我们一只只放了让它们赛跑不成?”我委屈得不行。
“不这样,你们哪学得会认鸡?总不见得一辈子靠本谷主过活。”
谷主丝毫不觉得理亏,看来根本没法指望他承认自己的行径不靠谱。
这一刻我只想骂娘,全谷上下人等的命,就提溜在他手上,他且去切腰花!
转念一想,百草谷里日不晒雨不淋,三不五时的谷主高兴了还给弄点好吃的……
我呆了一呆,六个月那批仔鸡我也没少吃,还缠着他私下里给多烤了两只。
“妈的。”这一句骂的是我自己。
四、
一路上磕磕绊绊,总算是快到云盘山庄。
这一路的累心,足可以写出十万字心得兼骂娘。
忘不了,我们看着鸡,谷主学炸鸭子的心得去了,任我们饿得前心贴后心。
就是那一次,丁香福至心灵,将鸡下的新鲜蛋煎来吃了解饿。
这辈子没觉得煎鸡蛋那么香!别问我到百草谷前有没有觉得煎蛋香,那时候不认识鸡蛋,吃的玉米糊。
忘不了,谷主和朋友喝酒喝得高兴,忘了给我们安排住店。
我们一群人顶着冷风飕飕,守着鸡笼,顾不得自己受凉,脱了外衣给鸡笼挡风。
半夜里谷主总算醉醺醺的回来,东倒西歪的老远就开骂:“老子喝个酒都不得安生,这简直养了一群爹!”
我们带着这些人,一个个的都被谷主逞得不知天高地厚,顿时有人愣头愣脑的道:“爹要养儿子,我可养不起你,谁让你嘴那么刁?”
谷主的酒气得醒了一半,骂骂咧咧的,只得带着我们去住店。
风一程,雨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
看看总算到得云盘山庄,简直难受想哭。
然而,鸡能验收过吗?我觉得颈子生凉。
“这鸡怎么脚爪不对?”
我的心一紧。
“才开发的新品种,特地孝敬云盘山庄尝个鲜。”
“这只翅膀也不对?总不见得也是新品种!”气恘恘的声音听得我心里发毛。
“都是限量版呢,各处老客户分点,也有分得着的,也有分不着的。”
谷主倒是气定神闲,爱惜地抚着鸡身上的毛,那鸡倒也奇怪,在他手里竟不挣扎。
仿佛死在他手上,也算是死得其所。
“我们有没有分齐了?”凶神恶煞的声音。
“哪敢呢?就你们这处特别齐全。”谷主谄媚的声音听得我浑身不自在。
鸡毛横飞中,我们终于走出来,谷主深吸一口气,脸上绽出大大的笑。
“谷主,你刚才不觉得心虚?”我惶惶的问。
谷主转过头来,深深地正视着我:“记住,这辈子遇到什么事,自己不能慌。”
恰逢几个老主顾路过,谷主忙拱手:“顾公子,怎么也得闲来此盛会?”
“哎呀,这不是楚姑娘吗?几日不见越发飒爽了!”
一波人总算走过,谷主拍拍我的肩。
“你遇事一慌,谁替你动脑子?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没有过不去的坎。”
是年,我十四岁,入百草谷五年有余。
五、
本谷主白蔻,在二十岁那年继承了冬日昙天之名,正式成为谷主。
江湖中百草谷主年纪一向成谜,其实不过是历任谷主沿用同一名字,这是规矩。
我记得当时问谷主,为何唤我白蔻。
谷主只道:“原固有个老顾客爱装逼,姓顾名唤白蔻。”
“那丁香呢?”
“白蔻的妹妹叫丁香。”
又问,谷主可有什么要紧事要交待?
谷主这一生从来没有如此正经的神色,凝重地看了我半晌。
“希望我没交待错人,沉渊楼最后的依靠,就是你。”
“谷主,我有一件事,一直纳闷。”
“什么事?”谷主略现出一丝疲态,似乎到了这时,每多讲一句话他都觉得是个负累。
“为什么谷里看起来草长莺飞,安居乐业,骨子里却是这刀口舐血的勾当?”
“这勾当已经很辛苦,平日里为何不乐呵点?”
“那么谷主,我想问。”
“你问。”谷主打了个情不自禁的长长呵欠,他真是要退休了。
“为何我来此十年了,并没有见着谷主做什么见血的营生。”
“你呀!”谷主大笑良久。
“沉渊楼除非是外围受到重大损失,轻易绝不启动百草谷替补功能,百草谷,就是一个提炼精华版的沉渊楼!”
我似有所悟:“就象那年鸡脚环里的情报,平日里没用,一旦有用,就是绝杀。”
“聪明。”谷主流露出赞许。
“我老了,退隐了,但愿百草谷永不启动。”
“牢记谷主教训。”
“什么教训?”
“民以食为天,一饮一食,最易泄露人的本性。”
“还有?”
“贩夫走卒,人多不以为意,往往将紧要话……”
“明白了就好,最重要的?”
“沉渊楼的信念,是自由。而自由,永远是受限的,因此我们要学会不断的妥协。”
我倒背如流,然而如何履行,内心是惶然的。
谷主的身影消失在瓦灰色的天际,这一去,我再没有见着。
毕竟,我才是冬日昙天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