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叫鹿晗,对吗?”
大凡听这名字,多半联想到的都是“陆寒”“路涵”一类。然他究竟是哪个字我却不知,故而发问:“你的名字是怎么写的?”
“动物的鹿,曙光的晗。”他如是回答。
尔后我才晓得,原来这世上还有姓“鹿”的人。
“曙光的……哪个晗?”年少的我窘迫地问。显然,鹿晗的名字构造已经超过了我当时那个年纪的文化知识水平。
我永远记得那时的场景。鹿晗从冷板凳上站起,个头足足高我一个脑袋,彳亍走到我身边蹲下,笑得像个小太阳。
我想我的灵魂可能有那么一瞬间被俘虏了吧,就那样愣愣地由鹿晗托着我的掌心划拉着手指,写下“晗”这个字,完了还不忘解释:“我的父亲说,‘晗’是曙光的意思,因为我出生在天光将明之时。”
后来的事我已记不大清,唯独他对自己名字的解释还印象深刻。大抵是庆幸我父亲没有因为我在傍晚出生而管我叫林晚或是林夜云云,不然真是有够难听的。
那晚,在眩目的电灯下,大餐桌上,吃了一顿极精美丰富的年夜饭。我深感鹿父对他的严苛,进餐也不忘在他耳边轻声念叨饭桌礼仪,连双筷子都要捏的精准无比。鹿晗的拿筷是典型的中国标准,三分之二长度且永远平行,只有两头才能相碰——听说他学了许久,同他拿笔的姿势一样,被纠正了整整一个童年。
我不止同情他,也同情我自己。至此,鹿晗的坐、立、行、食成为了我父母教育我的标杆。每当我四仰八叉“毫无形象”地躺在床上,我母亲总要来这样一句:“能不能学学人鹿晗?”
学你令堂的肠中之气。
鹿晗就这样成为了我童年时的“别人家孩子”,并且如同阴翳一般笼罩了我的整个幼年时光,以至于我现在在座位上驼背一下脑海里第一刻闪过的都是他的名字。
我曾一度希望我母亲和鹿晗母亲的关系能闹僵,最好来场妯娌间的三国大战什么的,这样我就可以搬个小板凳喝着汽水嚼着冰棍围观喊加油,而不是每天看着我妈和鹿晗他妈买一模一样的衣服回来还在我耳边叨叨:“你的衣服比鹿晗哥哥小一号就行了。”
我不懂这些中年妇女为何如此沉迷于水墨绿的毛衣和湖蓝色的毛裤,我愤懑,并一度视我的衣柜为一间冷落阴惨的牢狱。
可我终是无法。只能庆幸自己跟鹿晗不同校,不然被说成情侣衫可是跳进雅鲁藏布江都洗不清。
一码归一码。童年阴影是不假,但我对鹿晗这个人是一丁点儿也讨厌不起来的。许是因为性格,也可能是因为……他长得实在好看了。
每次鹿父来军区大院工作时,总会带着鹿晗。他极爱站在办公楼的走廊过道,落地窗外的阳光洒下,落成一个小小的影。
他的眼睛是真的好看。浅色的瞳仁映着暖黄的光里布灵布灵地发着亮,湿漉漉的像是小动物的眼。
一开始,鹿晗还是乖乖地站在角落里等他父亲办完事后一同走。后来,在我顽强不屈地怂恿下,两人一起偷摸地在办公的楼道里踢起了球,我还清楚记得自己因为踢碎玻璃而挨的一顿毒打——估摸着鹿晗也跑不掉。
但他终没有因为这事怨怼过我,两家的关系也一直交好。
大院的圈子很小,大家一块长大,青梅竹马的一抓一大把。大院的地方也小,跑来跑去跑不出这块。
平日家里要没饭,我就会光着膀子跑过一整条胡同去他家院里蹭——我最喜欢鹿妈做的四喜丸子,鲜鲜咸咸好吃得紧。
若是赶巧碰上两家里都没大人,我和鹿晗就会去公共食堂——那是军人吃饭的地方,米都是特供的,不要钱还吃不完。吃饱喝足了就缠着新兵哥哥带我们去打枪。用的不是真弹,部队点数,缺了一颗是要出大事的。就用那种小点儿的橡皮弹头,安全,就是打在身上贼鸡儿疼。
当然,偶尔也会扑空,遇上他家没人。我妥妥会冲进鹿晗房间,在床上扑腾打个滚,然后顺走他两本漫画书。什么?你问我如何进的门?不需要钥匙,因为大院里的人是没有锁门的习惯,出门也只是随手把门碰上——如果有小偷能在这个院里偷盗,那也是他应得的,是本事能耐。
不过也就那么一次。因为这事我被鹿晗拽着脑袋暴揍。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他如此狠厉的样子,头发都被拽掉了一把,在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我去他家要和他的床保持三米以上的距离,大概是因为我真的很想保全我的头发。
往事不堪回首。往事不堪回首。
当然,他也不是全然没有弱点。鹿晗畏高。不能上高而危的地方,大概是哪一个长辈也像我父亲似的用嘴巴贴着他的耳朵说过:“爬的高,跌的重!”究竟这句话出自什么地方,我实不知道。
但我是不怕高的。经常跑到隔壁坦克师门口的五对负重轮上面爬、玩 ,还冲着底下的鹿晗直挥手吆喝着让他一起,结果一个不稳从炮塔上摔下来疼得嗷嗷叫,脑袋还缝了五针。
我最爱爬的是鹿晗家院内口子的那颗大洋槐树。那棵洋槐树又大又壮,两个我和鹿晗都抱不住。我喜欢就着梯子,爬到粗壮的枝杈上极目远眺。
“你都看到了什么?”站在树下的鹿晗仰着他希翼的目光问我。
“天。云。还有好多好多的房子。”年少的我词汇匮乏地回应着。
鹿晗听罢只是若有所思,现在想来,还是我形容的不够到位。
爬上那颗大洋槐树所看到的天空宽广辽阔,云朵舒卷温柔,城市建筑鳞次栉比,如狂风席卷着暴雨印在孩童时我深深的脑海里。
那时的我大概怎么也想不到,鹿晗畏高,但他会以另一种方式居于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