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年节后,出国的手续办理妥当。不久以后的我将在大洋的另一边,安定自若地享受着我的父母为我所铺设好的人生。
我仿佛一眼就望尽了自己人生的尽头,我会在海外的高等学府无可挑剔地修完指定的科目,我会成为金融行业的一枚佼佼者,我会于华尔街风暴中心虎口夺食谋求生存。
这听起来很好。我没什么好感到不悦或是怨怼的。
临行的时候同鹿晗喝了一遭,备夹几瓶啤酒找到他家打算不醉不休,未料他的酒量出意外的好,啤酒跟水似的往肚里一灌,吹了七八瓶都没倒。
兴味上头,鹿晗捏着酒瓶往院口的老洋槐上掷,好使屋檐正安静休憩的家雀儿大惊一下。
“你还能爬上这树不能?”鹿晗扶着粗壮的树干,三分醉意。冬季的严寒凋敝了叶,独留光秃的枝杈萧瑟,而他就站在树下,像一副中世纪的油画。
“也许是能的罢,只是我不想爬它了。”我稳着有些踉跄的步子朝着老洋槐走去,也学着鹿晗的样子扶着它。
我记得童年时我攀爬着这棵老洋槐,在高处远眺的风景如画,以及那个在树下仰着脑袋期许有渴盼的人儿。
然后我们长大了,大到我已不会再幼稚地想要爬树,大到老洋槐已经承受不住我的重度,大到——我要离开的地步。
粗糙的树皮纹理深深浅浅刻在掌心,一点刺痛。在昏昏蒙蒙的黄色灯光下,听到别院中的繁音越过墙来,继之以笑声嘈杂,痴痴地想起些往事,不由问:“你会不会忘记我?”
这个问题矫情,我问出口便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当即便摆了摆手,有口是心非地补了一句:“算了,你不用回答我。”
然这个呆子就真的没回我。哪怕在机场门口最后了我一个何等温柔覆灭的眼神,也没有说出那句——
他不会忘记我。
但我记得他最后说的那句话,他如荧惑般璀璨夺目的眸子一眨一眨着说的那句话:“你要加油。”
也许我们直接早已有了这样的默契,即便有些东西不需要用多么深刻的语言也可以传递到位。
我预备飞机一落地就去无人居住的客房大哭一阵,因为太不舍了。我希望这些事能够像在夏天大雨中,见到一个大水泡为第二雨点破灭了一般不措意。
因为我知道一个如约定俗成的默认真理:不在一起,感情很快会淡的。
分别后,我们偶尔会邮件联系,除了交换一些彼此生活和学习上的事再无其他。很多时候我都会盯着电脑屏幕呆滞设想,再相见的时候,我们会不会窘迫到无话可说的地步。
因为我清晰地感觉到,距离,在将我们之间的联系削薄变弱,而我无能为力。
我以为属于我的人生应当同大多的二代一样,在拿到了绿卡后自由安逸地享受着不受拘束的人生。可就在我以为我和鹿晗的故事终将会走到无疾而终的时候,变数总是不期而遇。
我不记得是到这的哪一年了,只记得那点的天气已入了深秋,我身上单菲菲的衬衫子,到大街上飘飘乎空中,大风一吹,自己不大受用,立时就咳起嗽来,鼻子不通,见寒作热。
今夜的灯光实在亮的可以,想去玩玩,却又惫懒。不禁怀念起以前北京城的夜,少年轻狂,肆虐奔驰在熙攘的街道,吃可可糖,吃鲍鱼面,偶尔顺李大爷小卖部的两瓶北冰洋。那是童年的夏天,小卖部的门口常常摆着一大块冰,北冰洋就放在冰块的凹槽里面,李大爷会时不时用手转动玻璃瓶,让冰镇效果更均匀。
不知是怎样的心理作祟,平日心疼极跨洋话费的自己那时竟鬼神差事地拨了个电话给鹿晗。
“鹿晗,我很想你……”
我曾羡慕那些和他同一座城的人,可以和他擦肩而过,乘坐同一辆地铁,走同一条路,看同一处风景,他们甚至还可能在汹涌的人潮中不小心踩了他一脚说对不起,再听他温柔道声没关系。
他们那么幸运,而我只能从苍白无力地说一句:
我很想你。
“……和以前的兄弟。”
声带最后一下震动化作一缕叹息,我有些懊恼地抓了一把头发,随即是电话那通调笑的声音。
“我很想你和以前的兄弟。”我又重复了一遍。
活在当下真好啊。
古时可能要跨越百年的漂流瓶才能传递到位的思念,现在只需要一个电话就能让对方听到。
“你想我们,我们也想你啊,那你就快回来看看我们啊。”
彼时的鹿晗正倚靠着沙发看俱乐部球赛的重播,他的语气轻松愉快极了,像是一只活跃的灵雀,却是我最为致命的蛊。
我没想过回去见他。
“为什么是我回去啊,机票钱那么贵,我还要勤工俭学诶,鹿小公子就不能漂洋过海来看我一次?”我也学着他的口吻轻松愉快地回复着。
我知道,会面后,又是一次分别。
“喂喂喂,你不要害我,我恐高诶,飞十三个小时去见你,要我命了。”
十二个小时的时差。五年的光阴。一万两千公里的距离。可能永远不会再见的未来。
“……也是。”
距离太过遥远了,远到看不见跨过去的希望。
“不过……”
“如果你三天后能回来的话,会收获意外惊喜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