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旗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
看一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
窗外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雨,雨滴敲打着玻璃,像是有人在窗外哭泣。他晚上十点多就睡下了,睡时还没有下雨。
手机微信上面有几条江雪十一点多发来的无关紧要的消息,可能是要找他聊天。他想回复一条,却又作罢了。这么晚江雪恐怕已经睡下了。
可云旗躺在有些潮湿的床上,眼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再无睡意。
这时,手机里来了电话,电影《加勒比海盗》里杰克船长出场时的激昂配乐蓦然响起,打乱了窗外单调的雨滴声,听来令人骤然心惊。云旗抵抗着屏幕上刺目的光亮,好不容易才看清上面显示的来电人的名字——江雪。
“这么晚还不睡?”云旗接通后问她。
“你能出来吗?”江雪的声音冷如冰块,仿佛她此刻正身处于没有一丝生人气息的太平间里。
“现在?”云旗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嗯。”
“去哪?”云旗试探着问。
“我在鹤鸣广场上。”
江雪说完这句话,便挂了电话。云旗的直觉告诉他江雪一定出了什么事,他无暇多加思量,忙打开床头的灯,爬起来穿上了衣服。
客厅里漆黑一片,只有墙上的电子万年历亮着令人触目惊心的红色微光。父母都已睡熟,云旗怕开客厅铝制防盗门的声音吵醒他们,就选择从客厅先进入餐厅,再从餐厅走进院子。他在院子里找到一把雨伞,然后轻手轻脚的打开家门溜了出去。
小巷里没有一点人声,路边停满了私家车,像是一只只正在沉睡的巨兽。云旗沿着被路灯光涂成暗黄色的小路,走上大道,向鹤鸣广场而去。
细雨霏霏,潇潇而下。白天繁华热闹的广场此刻空无一人,只有几杆照明的路灯瑟缩在广场的边沿,空睁着惺忪的睡眼,呆呆地注视着脚下那片被自己照亮的地面。
云旗在广场东南角路灯旁的一排座椅上找到了江雪,她独坐雨中,手里握着手机,没撑伞,将头和手臂埋于膝间,动也不动。她只穿着一条睡衣式样的长裙,裙子上半部分已经湿透,像一张塑料空气贴一样紧紧的贴在她的身体上。
“出什么事了?”云旗紧张地问,在她身前蹲下身子,将伞撑到了她头上。
江雪慢慢地仰起头,灯光下看起来面如死灰,脸上湿湿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你来了。”她凄楚地说。
“你这是怎么了?”云旗问她,声音有些颤抖。
她惨然一笑,说:“我很好啊,我没事,我开心极了!今天我知道了很多秘密,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我爸妈都是O型血,而我却是A型血!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从小到大我姑、我舅、我奶奶他们都不喜欢我!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小时候经常有陌生人去我家里,问我我家人对我好不好,问我生活的如何,我还以为是电视台来做节目呢!这都是为什么你知道吗?我都知道了,都知道了……”
云旗猜到了什么,却说不出口。
江雪突然一把抱住他,将头伏在他肩上,崩溃般的大哭起来。
“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快告诉我。”她发疯般地喊道。
云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沉默,用一只手紧紧地抱住她。
“我是一个孤儿,你相信吗?我不是我爸妈亲生的,我是他们领养的,你信吗?”她喊叫着,在云旗怀里哭的像个孩子。
云旗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心中一阵尖锐的刺痛,不禁潸然泪下。
“这些是谁告诉你的?”他在江雪旁边坐下,这样问她,仍用一只手撑伞,另一只手将她揽在怀里。
“我听我爸妈亲口说的,就在刚才,我站在他们房门外,听他们在说话,我听见我妈对我爸说:‘要不然咱们把这件事告诉闺女,她也大了,迟早会知道的。’我爸不同意,他说:‘告诉闺女,她知道了万一想不开呢?咱都瞒了十七年了,现在告诉她那不全白费了吗!’
“然后我妈说:‘咱闺女那么懂事,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的。’我爸说:‘不行,小雪是孤儿这事绝不能让她知道,你不用说了,咱得接着瞒下去,我明天得给她叔爷打个电话,让他注意点,以后别再在小雪面前乱说话了。’
“然后我妈叹了口气,他们就不再说话了。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没睡,我就站在房门外,我听见了他们的话,就拿着手机跑出来了,我没地方去,只好来找你了。”江雪在云旗怀里抽噎着说完了这些。
云旗默默地听着,任眼泪无声无息的滑落,忍受着心中如刀割一般的疼痛。
“你相信他们的话吗?你一定不相信对不对?我也不信,你告诉我,他们在骗我,对不对?”江雪仰起脸问,泪眼婆娑。
云旗沉默良久,决定坦然面对,不再隐瞒。他开口道:“不,我相信。”
江雪呆住了,眼神中充满了绝望。
“江雪,几天前你来我家借书后,我就知道了你是孤儿这件事。”云旗平静地说,心中却痛苦万分。
“你骗我,你怎么会知道?你跟他们一起骗我。”江雪说着挣开了云旗的怀抱,把他推到了一边。
“你还记得你脖子上挂的那枚金锁吗?你一直不知道它是谁送你的,其实,它是我妈送你的。那天你来我家,她拿水果给你时认出了那枚金锁,她看了你好久,在你走后,她告诉我了一切。她知道你的身世,知道你是一个孤儿,她以前在洛阳孤儿院里工作,还照看过你,你被领养时,她把那枚金锁给了你。”云旗快速的说完这一切,因为他怕自己如果慢一点,就不忍心将它全部说完。
“你骗我,如果你知道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骗我!”江雪边流泪边说,又把头埋到了自己膝盖上。
“我不说是因为不想你难过,这些你爸妈瞒了你十七年都没告诉你,他们一定也是因为相同的原因。”云旗边用手帮江雪把湿漉漉的头发撩到耳后边说。
江雪不再开口,只是低声啜泣。云旗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合上雨伞,抬头仰望着浓黑的夜空,任凭雨水打在脸上,希望能冲掉悲痛。
“你说你妈知道这一切?”许久之后,江雪止住哭声,抬起头问。
云旗点点头。
“我想见她,现在。”江雪猛然跳起,低头用哭红的泪眼注视着云旗。
云旗一声长叹,倾身站起,撑开雨伞,拉起她的一只手朝自家街区走去。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到了家门口,云旗打开家门,领江雪穿过院子,从餐厅进入了客厅。客厅里依然一片沉寂。云旗直接带江雪进了自己房间,打开壁灯,让她稍等片刻,自己走去父母卧室门前,敲了几下。
他父亲一向睡得很死,他母亲却是一有风吹草动便能马上察觉。果然云旗只敲了四下,他母亲就醒转了过来,问是谁在门外。
“妈,你快出来,”云旗隔着门板轻声说,“别叫醒我爸。”
“什么事啊?大晚上还不睡觉?”
“有急事,你快出来!”云旗焦急地催促道,又追加了一句,“别开灯!”
里面没有回话,一阵踢踢踏踏的拖鞋声走近门后,房门轻启,张秀兰走出来借着云旗房里透过来的亮光发觉他全身湿漉漉的,一脸不安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江雪在我房里,她知道了自己是一个孤儿,要见你。”云旗先关上了她的房门,才回答道。
“你告诉她的?”
“不是,她爸妈以为她睡着了,在房里说这件事,被她全听到了,她就跑出来找我了。我见瞒不住了,只好把你跟我说的也给她说了,她说想见你,我就带她回来了。”
张秀兰听后一脸忧戚,没再多问什么,随云旗进了他的房间。
他们母子俩进去时,江雪正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衣服仍在往下滴水。
“你去卫生间拿干毛巾和妈的浴服来,我带她去那间客房里。”张秀兰对儿子说,一边又去扶起江雪,带她去了隔壁的客房里。
云旗蹑手蹑脚地走去客厅里那个卫生间拿来了他母亲要的东西。张秀兰就用毛巾给江雪擦起了头发,同时让云旗再去倒杯热水加点蜂蜜来给江雪。
云旗端来蜂蜜水,递给江雪,江雪默默接过,捧在手里,慢慢呡着。她憔悴的样子,十分惹人怜惜。
“好了,你去卫生间洗个热水澡去吧,也好让江雪换身衣服。”张秀兰对儿子说,云旗点点头,正要出去,又听见他母亲提醒他让他去院子里那个卫生间,别用客厅里那个,怕声音太大把他父亲吵醒。他点头表示明白,退出房间,轻关上了房门。
他回房间拿了自己换洗的睡衣,就走进了院子里的那个卫生间。他脱去湿衣服,站在花洒下,用温热的水冲洗身子。他长时间木然不动,仰起头,让热水冲击着脸部。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关上花洒后,他在墙角坐了下来,后背靠墙,也学江雪的样子将头埋到了蜷起的膝盖间。
他极力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只是透过双腿间的缝隙,呆呆地盯着地砖上面芝麻粒大小的圆点花纹。他慢慢地数着那些花纹的数量,脑海一片空白。
一直数了二百八十一个花纹后,他终于厌倦了。从地上站起,用毛巾擦干身子,换上自己的睡衣,走出了卫生间。
院子里雨仍在下着,他刚洗过澡,感觉有些寒意,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他回到客厅,将客房的门打开一半,向里面望去。江雪已经换上了他母亲的浴服,坐在床上,将头伏在他母亲胸前,正在轻声啜泣。而他母亲坐在床边,一手揽着江雪,一手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抚摸着,眼角也有两道未干的泪痕。
云旗知道他母亲已经将所知道的详情都告诉了江雪,就走了进去,关上房门,一语不发地靠柜子站着。
“小雪,你出来你爸妈知道吗?”张秀兰这样问江雪。
江雪抬起头,边擦眼泪边回答:“我不知道,我听完他们的话就跑出来了。”
“那你手机呢?他们给你打电话没?”
“在这儿,我给云旗打过电话后就把手机关机了……我怕他们找我……”江雪说着把自己的手机从床上拿了起来,云旗在他母亲的眼神授意下,走过去接过,开机后看见里面全是她父母打给她的未接电话。他把手机拿给江雪和他母亲看,江雪看后又开始哭起来。
“小雪,别哭了,你爸妈不告诉你也是为你好,这你得明白。这时候他们也许已经发现你跑出来了,说不定正满大街找你呢!乖孩子,别哭了,给他们回一个电话,让他们放心。”张秀兰温柔地劝江雪道。
江雪摇摇头,仍在哭着。
“你是不是现在不知道跟他们说些什么,所以不想回电话?”张秀兰又说。
江雪将头轻点几下,抹了把眼泪。
“那我们帮你回电话,这样好不好?”
江雪犹豫了片刻,终于点头同意。
张秀兰转向她儿子说:“云旗,你给江雪她爸回个电话,告诉他江雪在咱们家,让他不要担心。”
云旗点了点头,拿起江雪的手机拨通了电话。电话铃声只响了三声,就被迫不及待地接起了。
“小雪,是你吗?你在哪儿?急死我跟你妈了!”那头是一个中年男人急促的声音。
“伯父,我不是江雪,我是她朋友,她现在在我家里。”云旗说。
“你是谁?我们家小雪怎么了?”对面突然提高了警惕。
“江雪没事,我是她朋友,我叫洛云旗……”
“我管你是谁!你快让我们家小雪接电话!”云旗的话被硬生生地打断了,可以听出来江雪父亲真的很着急。
云旗正要解释,他母亲挥手示意他把手机递给她让她来说。
“小雪她爸,我是云旗妈,对,就是刚刚接电话那孩子。小雪在我们家里,她没事,但你得来一下,我有事要跟你说一下。”张秀兰说罢把自家的地址报了过去。
云旗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江雪父亲不知说了些什么,他母亲“嗯”“嗯”的应着,而后挂了电话。
“小雪她爸要来,云旗,你出去到街口接他一下。”张秀兰对儿子说。
云旗点点头,正要出去,听见江雪开口道:“阿姨,我怎么办?我现在不想见我爸妈,我不知道该跟他们说什么。”
“乖,放心,你今天就睡这个房间,你爸来了我跟他说几句话,就让他先回去,这样行不行?”张秀兰说。
江雪感激地点了点头,张秀兰又对云旗道:“一会她爸来了,你就把他领到家门口,再来叫我,我出去跟他说,不然进进出出的容易吵醒你爸。”
云旗答应一声,就退了出去。
外面雨仍在下,他撑着伞走出家门,来到了巷口站在路灯下等着。夜风微寒,刺痛脸颊,令他的睡意彻底消失,比身处高考考场里还要清醒。
大概等了十多分钟,云旗看见一个人骑着电动车远远驶来,就冲他挥手示意。那人驶近停车下来站在他面前后,借着路灯光,云旗才看清他的样子:他身着白色短袖衫,灰色长裤,中等身材,没穿雨衣也没撑伞,短袖衫已经湿透了。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的年龄已经接近半百,头上还有些谢顶。最后是他的相貌,如果单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说的话,江雪的确不像是他的女儿。
“你是江雪她爸吧?我是洛云旗,江雪现在就在我家,我妈正陪着她。”云旗先开口道。
“小雪怎么会来你家?你说你是她朋友,可我没听她提起过你啊。”江雪父亲韩志学看云旗的眼神仍是疑虑重重。
“我跟她最近才认识,我家刚搬回来没多久,江雪有个朋友叫程文静,我跟她认识,是她介绍我们认识的。”
“噢,文静啊,她跟我们家小雪熟,你们刚认识没多久啊,我说没听小雪提过你呢。等等,我好像想起来了,洛云旗,上次跟小雪一起去龙潭峡玩的,应该就是你吧?”韩志学的疑虑消除了一些。
云旗点点头,单刀直入地问他道:“伯父,你知道江雪为什么这么晚跑出来吗?”
韩志学听后脸色变了,一阵不安,迟疑着不肯开口。
“江雪她听见了你跟阿姨说的话,就跑出来了。她没地方去,在鹤鸣广场上给我打电话,我就把她带到我家来了……”云旗说,说罢又加了一句,“她说她自己是一个孤儿,是被你们领养的……”
“这么说我和她妈猜的是对的,她还是听见了,所以才跑出来的?”韩志学一阵悲拗。
“伯父,你知道江雪脖子上的那枚长命锁是谁给她的吗?”云旗自知此时劝他也是枉然,决定先告诉他自己母亲的事。
“这个我记得是当时领养她时一个照顾她的护工给她的,那以后没再见过面,就忘了她的名字。唉,你问这个干嘛?”
“因为那个护工,就是我妈。”
韩志学听完这句话后的反应,正如云旗所预料的那样:他惊讶地盯着云旗的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把江雪带到我家了吧?”云旗给他详细解释起来,“江雪前两天来我家找我借书时,我妈认出了那枚长命锁,等江雪走后问我江雪的情况,然后她认定江雪就是她曾经照顾过的一个孤儿。我们看出来江雪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就决定瞒着她,可今晚江雪知道了,我不忍心再瞒着她,就把我妈跟我说的告诉了她。她听后非要来见我妈,我就带她回来了。我妈让我用江雪的手机给你们回个电话,怕你们担心,但江雪说她现在不想见你们,我妈就让她睡在了我家里,我妈自己出来见你,说有些话要跟你和伯母交代一下。”
“噢,我明白了,只要小雪没事就好了……小雪不想见我们,我也理解,突然知道这种事谁也会受不了的。”韩志学叹气道。
“你能明白就好,我家里我爸不知道这件事,我们没叫醒他,我妈让我出来领你到我家门口,她出来跟你说话,有些不礼貌,希望你能理解。”
“我理解,我理解,我就是来看一下情况,只要小雪没事就好……她不想见我,那我就不进去。”
“那咱们走吧,我家就在前边。”云旗说罢领着韩志学走进小巷,来到了自己家门口。韩志学又折回去将电动车推了过来,云旗则进门去喊他母亲。
他走进客房,看见江雪背朝门口,侧身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他母亲坐在床边,轻轻地拍着江雪的背部。
“来了,在门口。”云旗简单地说,依稀看见江雪的身体颤动了一下。
“小雪,你睡吧,你说的阿姨都知道,会跟你爸说的。”张秀兰轻声对江雪说,按灭壁灯开关,随云旗一起退出了房间。
他们一起来到门外,云旗先走去门廊下打开了家门口的灯,然后就站在旁边不说话了。
韩志学正靠墙站着,他见张秀兰母子俩出来,忙上前跟张秀兰打招呼,向她询问江雪的情况。
“你是小雪她爸吧,我就是云旗妈,云旗应该跟你说过了,小雪她睡着了,我劝了她半天,她终于好点了,刚睡着。”张秀兰开口说。
韩志学松了口气,又要向他们道谢,张秀兰止住了他。
“小雪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不过也好,以后免不了要知道的,晚知道不如早点知道。”她说。
“这都怪我跟她妈不好,大晚上的说这些干嘛!”韩志学说着又叹息起来。
“不是,你们为什么会说起这个呢?还让小雪偷听到。”张秀兰问。
“说来也是天意,”韩志学回答说,“我有一个堂叔,早年当兵去了新疆,后来就留在了那里。最近他想回来看看,找我们一帮小辈吃顿饭,今晚我和小雪她妈就带她去了。我那堂叔也是老糊涂了,一见小雪就嚷着说:‘这就是你们抱回来那女娃娃吧?眨眼都长这么大了。’
“他是说者无心,可小雪打小心眼就活,记住了他这话,吃完饭回来就问我们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忙说那是新疆那边的土话,生孩子就是抱孩子,小雪听了就没再多问。
“夜里我跟她妈睡不着,说起这件事,她妈说干脆告诉小雪得了,我不同意,后来我们就没再提,都睡着了,我们当时没想到小雪那会儿就站在房门口,只是后来我隐隐约约听到外面有开门的声音,但我以为是小雪去上厕所,也没多注意。直到过了一会儿,我起来上厕所,看见小雪房间门开着,我就过去看了一眼,发现屋里没人。
“我忙叫醒她妈,我们猜不出她去哪儿了,也想是她听到我们的话跑出去了,忙给她打电话,她电话却关机了。我们没办法,就一起下楼去附近找她,都没找到,后来接到你们的电话,我就让她妈先回家待着,我自己赶来了。都怪我们,没事说这些干什么,让孩子伤心了。”
“不不不,这不怪你们,你们养了她十七年,也千辛万苦瞒了她十七年,你们已经不容易了。她现在只是刚知道这些东西一时接受不了,哭一阵儿也就没事了,我刚才已经好好劝过她了,小雪是个好孩子,道理她都懂,没事的。”张秀兰忙劝慰道。
“她没事就好,我跟她妈瞒着她,就是想让她像别的孩子一样健健康康的长大,不要有什么心理压力。”
“我知道,你们这样已经尽力了,她会懂的。”
“嗯,她没事就好,多谢你了。云旗已经给我说了,你就是当年照顾小雪的那个护工,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了。”
“不用这样,小雪在孤儿院里就是我带的,她就像是我亲生女儿一样,这么多年不见她,现在见你们把她养育的这么好,我还要谢谢你们呢。”
“不要这样说,该我们感谢你,等过几天小雪没事了,我和她妈一定要请你们一家吃个饭,好好感谢你们一下。”韩志学这样说着脸上终于有了笑颜。
“不要客气,我说了,小雪就是我自家人,你跟她妈放心好了。不过今晚她还是不回去好,你要是放心就把小雪留在我这儿,你看这样成吗?”
“我就是怕给你们添麻烦。”
“哪儿的话,我们家就三口人,空房间多着呢,小雪住在这儿完全不用担心。现在小雪睡着了,等明天我再劝劝她,有些话你们给她说不方便,还是我来跟她说的好。”
“那也好,小雪就亏你多费心了。”
“没事,你就放心好了。”
“嗯,多谢了。”
“那你看,这天也晚了,小雪她妈不知道情况还在家里等着呢,你就先回去吧。”
“好好好,我是得赶紧回去跟她说一声,省的她担心。”韩志学最后说,就又狠狠地道了番谢,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液,跟云旗母子俩作别后,骑上车走了。
母子俩目送着他的身影,直到他消失在小巷拐角处路灯照不到的夜色里。
“这是对小雪有真感情的啊,三句话不离‘只要小雪好就行’……”张秀兰对儿子说。
云旗点了点头,为江雪感到庆幸,庆幸她有这样的养父母。
回到家中,张秀兰走进厨房给云旗倒了杯热水。云旗问江雪怎么样了,她答说没事,让云旗赶紧回自己房间睡觉,不要去打扰江雪。
云旗点点头,想起什么,又问:“那明天我爸看见江雪咱们怎么跟他解释?”
“没事,你爸明天要去市里开会,早上六点就得起,江雪那时候应该没醒呢。”张秀兰回答,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好,那咱们赶紧去睡吧,你别让我爸一会儿发现床上没人。”
张秀兰点了点头,让儿子先去睡,说她还要把江雪的衣服晾到二楼阳台上去。云旗道了声晚安,喝下那杯热水,就进了自己房间。
外面雨势渐小,他躺在床上听着雨滴敲窗的声音,怎么也睡不着,看一下手机里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他打开手机的闪光灯,走去书架前取下那本日记本,从里面拿出了那张江雪的旧照片。他盯着照片看了许久,心里思量着要不要明天把它交给江雪,最后还是决定不交,还由自己保管,现在给江雪怕她看了伤心。而后他将照片放回日记本里,就退回床边,关掉了手机的灯光。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四周静悄悄的,他仿佛能听到自己脉搏的跳动声。他从床上爬起,没穿鞋子,轻手轻脚地走出自己房间,来到了隔壁客房门前。他轻轻地扭动门把手,将房门启开一条缝向里面望了望,里面的窗帘没拉紧,外面微弱的天光透进去,使整个屋子都沉进了一片淡蓝色的薄雾里。
云旗看见床上江雪的身影如一尊雕像,一动不动,不知是睡是醒。他关上房门,又走进餐厅,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一口气喝干,却仍是没有睡意。他只好从置物架上拿下他父亲珍藏的五粮液酒,打开瓶盖,忍着酒精味硬灌了几口下肚,尔后放好酒瓶,回到自己房间躺下,不大会儿工夫,他的头脑便开始发晕,不久就睡了过去。
那是云旗第一次喝下那么多白酒,也是他第一次醉得不省人事。
次日清晨,他被他母亲叫醒,感到口干舌燥的。他走出房间,先接了一杯凉水喝下,然后才去卫生间洗漱。
之后他走进厨房,他母亲正在里面煎鸡蛋。
“我爸呢?”他问。
“已经走了,你不看几点了,他六点半就得走。”张秀兰回答。
“他没发现什么吧?”
“没有,你爸睡得跟死猪一样,刚才吃饭时他还跟我说他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家里来了很多人,进进出出的。”张秀兰吃吃地笑道。
云旗也跟着笑了起来,又问江雪醒了没。
“我刚去喊你时,看了她一眼,她还没醒。让她多睡一会儿吧,你现在去二楼把她的裙子收下来放到她房里,然后过来吃饭。”张秀兰说。
云旗答应一声,上到二楼收了睡裙,走进客房。江雪已经醒了,正心事重重地躺在床上。
“你醒了,这是你的衣服,已经干了。我妈做了早饭,你出来吃吧。”云旗对江雪说。
江雪侧过脸用凄楚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云旗就放下衣服,退了出去。
两分钟后,江雪走出房间,依旧一脸的憔悴。
“卫生间的杂物柜里有一次性的牙刷,你去洗漱一下吧。”云旗指着客厅里的卫生间对她说。
江雪没答话,木头人一般走进了卫生间。云旗回到餐厅,坐在餐桌前,他母亲问他是不是江雪已经醒了。
“嗯,妈,你确定昨晚把江雪劝好了?”他问。
“她现在不是没事了吗?不哭也不闹。”
“可她看起来很不开心啊。”
“开心?你还想她能开心,要是我哪天也说你是我跟你爸领养的,你过一夜就能开心吗?”
“可她现在看起来很不好啊。”
“没事,过几天想开了就好了,得给她一段时间让她接受这一切。”张秀兰说到这时便住了口,挥手招呼刚进餐厅的江雪过来吃饭。
江雪脸上的憔悴少了一些,但仍像大病初愈后的样子。她轻轻地在餐桌旁坐下,问母子俩洛叔叔去哪儿了。
“你说云旗他爸啊?他今天要去市里开会,一早就走了。”张秀兰回应着,给江雪盛了碗热粥。
江雪不再多问,接过云旗递给她的筷子,开始吃饭。她脸上毫无表情,完全看不出一丝往日欢快的样子。
“小雪,今天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张秀兰问她。
“好多了,我没事了,阿姨,你不用担心我。”江雪浅笑了一下,可笑容里却毫无快乐的成分。
“昨晚你睡着以后,你爸来了,我没让他把你叫醒。他知道你没事,就又回去了。你今天要是感觉好点了,就回家看看,我怕他和你妈担心。如果你还想过来,那你就收拾下行李,来我们家住几天,我们随时欢迎。”
“嗯,我一会儿吃完饭就回家看看,谢谢你阿姨。”
听江雪如此说,张秀兰便不再开口了。他们三个人默默吃过早饭,张秀兰正在收拾餐桌,江雪就要告辞。
“那好吧,你早点回去也好让你爸妈放心。这样吧,让云旗送你,好不好?”张秀兰说着就向儿子使了个眼色。
江雪没有拒绝,云旗便带她一起出了家门。云旗本来是想用家里的电动车送她的,她说自己想走走,云旗只好陪她一起步行。
外面晴空万里,白云如絮。早晨的阳光照着未干的地面,反射出一片耀眼的金光。
“今天天气真好啊。”云旗没话找话地说。
江雪瞥一眼澄澈的天空,没回应他。
“你不是说自己没事了吗?”云旗又问她。
“不说话就表示我有事吗?”她却冷淡地反问云旗。
“可你平时不这样啊,开心一下,笑一个嘛。”
“我笑不出来。”
“江雪,你不用这样,人生中有些事逃避是没有用的。”
“我逃避了吗?”
“可你这个样子,你回去后你爸妈会难受的。”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噢,我是一个孤儿,我很开心,我要对他们笑,你是说我应该这样吗?”江雪激动地质问道。
云旗只好缄口不语。
江雪看他不说话了,又轻轻地叹口气道:“我没跟你发脾气,我只是现在心情不好,你别烦我,要不你就送我到这里吧,我自己回去。”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好了,我不烦你了。我只是想让你开心点,不想你这样回去你爸妈看见跟着难受。你爸昨晚来了,他真的很爱你,他把错误都归到他和你妈身上,他们怕你会恨他们。”云旗说。
“我不恨他们,其实我还挺感谢他们的,毕竟是他们把我养大的。”
“你这样想很好,我们可以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你还可以做回以前的那个没心没肺的韩江雪。”云旗笑着说。
江雪对他的这句话也报以了浅浅的微笑,但她笑过之后,突然问:“你觉得撞死我亲生父母的那个肇事者现在在哪儿?”
云旗没想到他母亲会把这个也告诉江雪,只好摇摇头表示不知,心里为江雪突然问这样的问题感到一阵不安。
“为什么就抓不到他呢?”江雪又问。
“已经过了十八年了,应该过了刑事追责期了,现在已经没人会再去追查那个肇事者了。”
“可至少得给我亲生父母一个交代啊。”
云旗再次叹息,不再开口。
江雪也陷入了沉默,他们一路回到她家里,她父母都未去上班,正忧心忡忡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夫妻俩一见女儿回来,便跑上前嘘寒问暖,云旗只好站在一旁看着。
他和江雪母亲是初次见面,他觉得江雪母亲看起来比她父亲还显老态,头发虽然染过,但发根仍已斑白。脸上皱纹密布,看起来像是从来没用过化妆品似的,连眼角都在显露着多年劳苦的疲惫之色。
此外,他还特别注意到,江雪母亲的眼神空洞无神,唯有看见江雪时才会有异样的光亮闪烁起来。
云旗一直站在门口,没去客厅那边。江雪父母一直围着江雪,良久,他们才注意到云旗,忙请他去沙发上坐。云旗觉得他们肯定要和江雪好好谈谈,自己不便久留,就没有去坐。
而夫妻俩知道云旗要走,也没多留,把他送出门,韩志学还嘱咐他代为向他母亲致谢。云旗答应着,便独自下楼去了。
楼下阳光明媚,照在云旗的脸上,他不禁想起了一句话,那句话也是他此时此刻最想对江雪说的。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