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阳光透过客厅南侧阳台上的玻璃窗,如水一般轻轻地泻在了阳台米白色的地板上。
江雪一家三口都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她坐在中间,默然不语,微微侧目而视着阳台上的日光。她父母分坐在她两侧,受了她的影响,不敢轻易开口打破沉默,只是安静地低着头。即使偶尔抬头,也不过是飞快地瞥她一眼,目光一触碰到她那无一丝表情的面庞,旋即如飞逝的流星一般快速移开,终又将头低下。
自云旗走后,他们一家三口就维持着这样的状态,江雪不动不语,她父母也只得保持着沉默。夫妻俩都在等他们的女儿开口,一向聪明伶俐的江雪不会不知,但她不知该怎么开口,换句话说,她是还没有组织好语言。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阳台上的日光,感觉那些日光像是长了翅膀,飞扬在空气中,轻盈无比。在她的认知里,她还不曾知道原来日光竟可以如此轻盈。
“你们为什么不去上班啊?”她终于厌倦了沉默,轻轻地开口问。可思量了这许久,最终出口的却只是如此一句寡淡如白米饭的话。
但这话在她那可怜的父母听来,味道却是比四川火锅更加浓厚。女儿终于肯开口说话了,他们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下,如释重负。
“我们请了假了,在家等你回来。”韩志学说。
“小雪,你……”刘巧娟有些哽咽,身体凑近女儿,将她揽入了怀里。
“妈,你们不用担心我,我没事。”江雪说着,眼眶又湿了。
“小雪,都是我们不好……”刘巧娟将脸紧贴在女儿的额头上说。
“妈,你说什么呢!你们哪里不好了?我昨晚跑出去,不是生你们的气,我只是……只是……只是一时乱了心神……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想过,我会是你们领养的。你们对我那么好,我从来都觉得你们不可能不是我爸妈!”江雪替母亲擦拭着眼泪说。
“小雪,我们是你爸妈,以前是,以后也是,永远都会是!”韩志学在一旁动情地说,一双大手紧紧地抓住了女儿的肩膀。
“对,小雪,你不要多想。你是我们的女儿,这个永远都不会变的!”刘巧娟附和道。
“嗯……”江雪感激地点着头,突然轻笑了一下,“爸妈,其实我该感谢你们的,要不是你们,那我说不定就要在孤儿院长大了。”
听江雪这样说,韩志学夫妻俩都不知该如何回应,彼此对视一眼,都没有接话。
“好了,爸妈,我没事了!”江雪说着一把抹去了眼角的泪水,直起身子,左右两只手分别抓住了她父母的手,“昨晚我在云旗家里时,张阿姨跟我说了很多话,后来他们去睡下后,我一个人都想明白了。虽然这不是个好消息,但已经是既定事实,谁也改变不了,那我们大家都只能接受。
“我虽然心里不好受,但我也该庆幸才对,换一个角度,我是很幸运的,遇见了你们这么好的父母,愿意领养我,还辛辛苦苦的抚养我长大,我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上帝给我关上了一扇门,可还是给我打开了一扇窗,所以我也不能太过贪得无厌,不知满足。
“至于你们,我的好爸妈,你们一点错都没有,相反我还很感激你们,所以你们不要自责,也不用为我担心。我只是突然知道这个消息,一时无法接受,经过这一夜的适应,我已经好了,想通了,爸妈,我说的你们可明白?”
江雪这一大段话,说得她父母有些呆愣。等她最后问他们能否明白她的意思时,她父亲最先反应了过来。
“明白,小雪,我们听明白了。”韩志学兴奋地说,因为他从女儿的话里大致听出了一个意思:她想通了,不再那么难受了——这已足够他兴奋!
“妈,你明白了吗?”江雪又问她母亲。
“明白了……唉,小雪,只要你说你没事了就行,妈就怕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做出傻事……”刘巧娟没意识到她的这句话有些不合时宜,看见她丈夫在给她使眼色她才意识到,忙闭上了嘴,将后面的话硬生生的咽回了肚中。可前话已经出口,如覆水般再难收回,她追悔莫及,想说些什么补救的话,却因女儿的笑声而又将那些话留在了口中。
“哈哈,妈,我怎么会做傻事,那我怎么对得起你们!我还要给你养老呢!”江雪笑着说。
“说得好,我就说你想多了,咱家小雪这么好的孩子哪会做什么傻事!”韩志学对刘巧娟说。
“是我说错话了。小雪,你长大了,妈现在才发现,你真的长大了……”刘巧娟把自己的头靠在了女儿的肩膀上。
“妈,我早就长大了。我都十八了,也就你还把我当小孩子。”江雪搂住母亲的肩膀说。
“好,妈再不把你当小孩子了!”刘巧娟说,脸上也露出了笑颜。
“爸妈,其实我早就该想到的,我不是你们亲生的。”江雪又说。
韩志学和刘巧娟对视了一眼,问江雪为什么。
“首先,你们年龄有些不合适,比我大太多,还骗我说是年轻时工作忙没时间要孩子,三十岁后才有了我。”江雪的目光在父母的脸上游移着。
“我们也是不希望你知道自己是领养的,有什么心理压力,所以一直瞒着你。”韩志学说。
“我知道。再说第二点,爸,前几天我看见了你的体检报告,上面显示你的血型是O型,我记得我妈的血型也是O型,而我自己的是A型,从遗传学的角度看,我根本不可能是你们亲生的。我当时也怀疑过,但是云旗说可能是我记错了,或者医生把我的血型搞错了,所以我也就没怎么在意。现在想来,我真是傻。”
“我不懂你说的这个遗传学,我连我自己是什么血型都不知道。”刘巧娟笑着说。
“所以说每个人都要好好学习。”江雪也浅笑了一下。
“唉,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瞒着你,求遍了所有知道真相的人,不让人家跟你说,我们满以为会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去,没想到啊,还是让你给知道了……”韩志学长长地叹了口气。
“爸,我知道你们的不容易,这么多年守着一个不能说出口的秘密,肯定很辛苦。”江雪在他的手背上拍了两下。
“我们不辛苦,只要看着你开开心心的,我们做什么都不觉得辛苦。”韩志学欣慰地说。
“嗯……”江雪的下巴轻轻地点了点,低头沉默片刻,又抬头道:“爸妈,我能问你们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你问啊。”韩志学说。
“你们为什么要领养我?当时孤儿院肯定有很多小孩的。”
韩志学脸色一变,匆忙和刘巧娟对视了一眼,眼神中满含深意。
“爸妈,你们怎么了?”江雪问。
“没事……我们想想啊,当时的情况。”韩志学急忙说,装作苦苦思索的神情,把头侧到了一边。
“小雪,是这么回事。当年我们结婚后,也想要个孩子,结果怎么都怀不上。去了很多医院,看了很多大夫,吃了很多药,折腾了好些年,都不行。后来去郑州大医院检查了一下,人家说你爸没有生育能力,我们没办法,那时已经过了三十了,所以只能去领养一个孩子……”刘巧娟还未说完,韩志学顺势接过了她的话头。
“对,那时我们去了洛阳的孤儿院里,里面确实有很多孩子,各种年龄的都有。但你妈一眼就看中了你,她也说不出来是为什么,就觉得跟你有缘。当时你才几个月大,还爱哭,那里的工作人员都说你很难带,还劝我们要不换一个一两岁的,能跑的。可你妈不同意,她就认定你了,于是我们就把你抱回来了。”
“是吗?张阿姨当年照顾过我,她也说我难带,看来我小时候确实不怎么讨人喜欢。”江雪说罢又饶有兴致地问她母亲道,“妈,你那时为什么看上我了呢?”
“这个,我也说不上来。真的,不骗你,小雪,我就是觉得这孩子跟我有缘,就看了那么一眼,我就下定决心了。”刘巧娟说。
“那我真的很幸运!”江雪笑着说,和母亲拥抱了一下。
“我们也很幸运!”韩志学说。
“对了,爸妈,我还有一个问题呢?从小到大,我都觉得我姑姑和我奶奶他们都不喜欢我,是不是就是因为我不是你们亲生的?”
“没有,小雪,你想多了。”刘巧娟急忙劝道。
“爸,你跟我说,是不是这样?”江雪又转而问韩志学,目光炯炯。
韩志学被她看得一阵心惊,仿佛已经被她看透了一切,只得实话实说道:“小雪,跟你说实话吧。当年我和你妈要去领养孩子时,你姑姑他们都不同意,你奶奶还说要我们从你两个姑姑那里过继一个孩子呢。但我们执意要去领养,他们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他们希望我们领养一个男孩,结果我们抱回来的却是你。刚把你抱回来,你奶奶第一次抱你时,你就又哭又闹的,还尿了你奶奶一身。你知道的,你奶奶有洁癖嘛,一辈子爱干净,从那以后也很少再抱你了。你说他们不喜欢你,其实也没你说的那么严重,他们就是对我和你妈不满意,怪我们没按他们的意愿办。”
“爸,你不要安慰我了,我知道他们都不喜欢我……”江雪幽怨地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问他父亲道,“爸,我想起来了,我奶奶去世前,还指着我问你‘为什么是她’呢,你当时在她耳边跟她说了几句悄悄话,然后她就说对不起我。爸,你到底说了什么?”
这个问题让韩志学有些慌乱,他支吾了几句,连声说自己没说什么。江雪见他如此,明知多问无用,只得最后瞥了他一眼,不再追问他了。
“好了,小雪,你不要再问这些事了,咱们把这事翻过去好不好?你永远是我和你爸的女儿,不管发生什么事。别管什么亲生不亲生,反正我把你养大,你就是我闺女。”刘巧娟拉着江雪的手说。
江雪对她笑了笑,抬起另一只手竖起一根手指说:“妈,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好不好?”
“你这孩子,怎么还有问题呢?好好好,让你问,你问吧。”
“爸妈,你们知道我的身世吗?比如关于我亲生父母的消息?”江雪说。
她父母听后都沉默了,彼此只用一道转瞬即逝的目光简单交流了一下,就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再不开口。
“你们肯定知道一些吧?”江雪看了看他们两人,自言自语似的说,“昨晚我问了张阿姨,她知道一些,都告诉我了,她说……”
江雪刚说到这里,被韩志学抬起头打断了:“好了,小雪,你不要再说了,你亲生父母的事我们了解的不多,当时孤儿院里的工作人员也没跟我们多说,只说了你的家在哪里,你亲生父母是如何去世的。其他的他们没说,我们也没问。”
“爸,你是不是生气了?”江雪被她父亲的严肃语气吓住了。
“啊?我……我没有……小雪,你不要误会,我们就是不想你再提这件事,因为你提了只会让自己更难受。”韩志学忙解释道。
“嗯,我知道,我提也没用,我也改变不了什么。可是……我……我就是想了解一下他们,换句话说,我是想了解一下自己,我原本从哪儿来,我的父母是什么样子的人,他们的名字和工作。”江雪说罢一脸哀戚。
“那这些张阿姨都告诉你了吗?”韩志学问。
“嗯,说了,她都说了。”
“那你也没必要问我们了……”
“对,确实没必要了……”江雪突然苦笑了一下,“好了,爸妈,我不提了,咱们把这页翻过去吧。”
“好啊,小雪,你终于想通了。咱们都不提了,就当没发生过,咱一家人还像以前一样过自己的日子。”刘巧娟开心地说。
江雪看着她那尽力舒展开的苍老笑颜,也只得挤出了自己脸上最欢快的笑容,陪她笑着——这个世界上此刻还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吗?
“爸妈,既然你们今天请假了不用去上班,那就好好歇一下吧。我有点困了,昨晚没睡好,想洗个澡去睡觉。”江雪说。
“嗯,我就看你像是没睡好,眼眶黑着,眼里还都是血丝。好了好了,你赶紧去洗个澡睡一会儿吧。我昨晚在家里还担心你,你这孩子打小就认床,在人家家里怎么睡得着呢!”刘巧娟半是宠溺半是埋怨地说。
江雪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跟父母摆摆手走进自己房里取了干净衣物,拿着进了卫生间。刘巧娟在门外提醒她,让她把脏衣服放进洗衣机里。江雪高声答说知道了。
刘巧娟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已经过了九点,就问女儿中午想吃什么饭菜。江雪答说想吃饺子,刘巧娟笑了笑,说自己这就去超市买肉馅。
客厅里坐着喝茶的韩志学见她要出门,就要陪她一起出去。他们夫妻俩跟江雪打了声招呼,便拿上电动车钥匙下楼去了。
江雪洗完澡出来,家里一片静寂,让人感觉像是到了荒凉的火星表面。她走去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一饮而尽,口中却仍感觉有些渴,于是她又去厨房的冰箱里拿了一罐啤酒,拉开拉环,小口喝着进了自己房间。
躺在床上,拿起正在充电的手机一看,上面有云旗发来的微信。她简单回复了几句,又边喝啤酒边刷微博和朋友圈的消息,待一罐啤酒喝完,就丢开手机,把头沉入了柔软如母亲怀抱的枕头里,放空脑袋,什么也不再去想,只管一个猛子往睡梦的潭水深处扎去。
也许是因为那罐啤酒的作用,江雪睡了高质量的一觉。她再次醒来时,感觉通体舒畅,比冬天泡了热水澡还要畅快。她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将近中午十二点钟,她只睡了两个小时,感觉却要比睡了一整夜还要解乏消困。
她走出房门,客厅里她父亲正在百无聊赖的翻找想看的电视台,按着遥控器换台键的手指一直没停过。她跟她父亲打了声照顾,便直接去了北边的厨房,里面她母亲正在仔仔细细的包饺子,案板上已经包好了一大盘。
“小雪,你醒了?那妈可就开始煮饺子了啊。”刘巧娟笑眯眯地说。
“嗯,妈,多煮几个,我饿的很,睡觉时感觉肚子都在叫。”江雪也笑了起来。
“怎么,早上在人家家里没吃早饭?你不早说,回来时妈去给你做啊。”
“没有,吃了一点,不过不喜欢吃。吃惯了妈做的饭,再吃别人做的我吃不下。”
“你这孩子,睡醒了嘴这么甜。”刘巧娟笑颜尽展,忙去往早已烧开的水里下饺子。
江雪倚门观望了片刻,自己洗净双手,上前帮她母亲包了几个饺子。等锅里的饺子煮好后,就被她母亲给赶进客厅吃饺子去了。
一家人吃罢午饭,江雪主动去洗刷了锅碗,就和她父母各自回房午睡。可是上午那两个多小时高质量的睡眠好像已经消解掉了她身上当天所有的困顿,所以她躺在床上怎么也难以入睡。尝试几次,也难成眠,只好翻身坐起,想另找点什么事做来消磨夏日午后无聊透顶的时光。
她罕见的对手机也丧失了想玩的欲望,就悄悄遛出房门,又拿来了一罐啤酒,坐在椅子上小口啜着。
毒烈的阳光透过窗帘间的缝隙,如一把锋利的匕首一样,直直地插在房间的书桌上。江雪坐在桌前,眼睛盯着那道刺目的阳光看了片刻,缓缓后移,最后落在了桌面后方堆积的那叠乱七八糟的旧书上面。
那都是一些用过的教材和写有课堂笔记的日记本,偶尔夹杂两本小说,不过大多已是破旧不堪,连书脊上印的书名都剥落了。江雪漫不经心地从下往上扫视那堆旧书的书脊,突然发现了一本崭新的小说。
《安娜·卡列宁娜》——列夫·托尔斯泰的长篇巨制。江雪猛然忆起,这本跟某些人的脸皮一样厚的小说是她高一时买的。当时有个书商去她们学校里打折销售图书,江雪跟同学去看了看,一时心血来潮买了这本她根本不了解所写为何的小说,买回去翻了几页就后悔了,根本读不下去,页数更是让她望而生畏,于是她就把这本小说打入了冷宫,以后再没翻开过。
她早已忘却了这本小说的存在,今日冥冥之中似有上天安排,让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这本小说身上,她也便不愿再辜负上天的一番好意,将这本书抽了出来,拂尘拭土,走去靠在床头,边喝冰凉的啤酒边读起来。
翻开硬质封皮,跳过译者所写的前言,找到正文第一页,默读第一句话。
——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家庭的不幸,户户不同。
如此卓尔不凡,堪称醒世名言。江雪不禁好奇,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注意到开头这句话呢?
她接着往下读,刚看了两节,就被彻底吸引住了。当初读来只觉得枯燥乏味的一本小说,如今却看得津津有味,这时她才明白,原来读书也是分情境的。也就是说,这本小说正适合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和境况。
啤酒还在小口啜着,不知不觉就喝完了。她懒得再去取,当然也是因为不愿打断阅读进程,所以就把空罐丢到一边,如获至宝般两手捧书继续读,读得如醉如痴。在她那短暂的阅读史上,倒算得上是罕见。
下午六点多钟,她母亲来喊她出去吃饭,她这才暂时终止了阅读。等吃过饭后,她在外面又陪着父母看了会儿电视,便亟不可待地回到房里,开始挑灯夜读。
终于读到眼睛酸疼再也难以为继之时,她才合上了书本。畅快淋漓地长出了一口气后,再揉一揉酸涩难耐的眼珠,她出去到卫生间洗漱了一下,回来躺下直接开始睡觉,连保持多年的睡前必玩一会儿手机的习惯都抛到了脑后。
次日醒转,起床陪父母吃罢早饭,送父母出门上班后,她便回房拿出了那本小说,缩在客厅沙发上继续读起来。
十一点钟时,她觉得有些饿了,因为她父母要到傍晚时分才会下班,所以午饭她只能自己对付一顿。早上她母亲出门前,跟她说昨天的饺子还剩了一些放在冰箱里,让她自己煮了当午饭。可她今天不想吃饺子,倒想吃些米饭。她查看了冰箱,发现里面有鸡蛋、西红柿,还有一些她叔爷带回来的马肉和牛肉。虽然江雪不擅长做饭,但简单的蒸些米饭,做一盘西红柿炒蛋还是能拿得下来的。
她正准备淘米放入电饭煲,云旗就给她打来了电话,问她是不是一个人在家,午饭打算怎么对付。
“你倒挺会关心我的,还特意打来问。”江雪笑道。
“天地良心,我可是一直关心你的。”云旗见江雪心情不错,自己的语气也欢快起来。
“好好好,暂且信你一次。”江雪说,然后把自己的午饭食谱给云旗细细阐述了一遍。
“你竟然会做饭?真是让我开了眼界。”云旗有些惊讶。
“哼,看不起谁啊!”江雪得意地说。
“那能不能让我蹭一顿?我妈今天中午要做面条,我最讨厌吃面条了。”
“那你来吧,反正我也不想一个人吃饭,顺便让你尝尝我的手艺,看你以后还敢小瞧我!”
“好,我马上到。唉,对了,需要我带什么东西吗?”
“你带嘴来就行了。”
“那等我啊,马上到。”云旗说,挂断了电话。
江雪放下手机,又多加了一份米,就打开了电饭煲。她想先把熟牛肉切好,去冰箱里取时,发现里面的啤酒就剩一罐了,料想云旗来了肯定想喝,就马上给他打去电话,让他过来时在路上多买两打,还特意嘱咐他,要冰得人怀疑人生的那种。
之后她刚切好牛肉,正准备炒另一盘菜,外面门铃就响了。她去打开门一看,云旗提了个大塑料袋站在外面。
“这么快?你骑筋斗云来的?”江雪说着把他让进了门。
“骑电动车,筋斗云那种高档玩意儿我家怎么会有。”云旗晃了晃手中的袋子,“啤酒给你买来了,而且我还去买了两份凉菜,怕你做菜失败了我们什么都没得吃。”
“你能不能对我有点信心,被你说的我跟多笨一样!”江雪不满地撇了撇嘴,接过袋子回到厨房,先将两打啤酒塞进了冰箱里,然后把那两份凉菜用盘子盛好,最后开始准备材料炒那盘西红柿炒蛋。
云旗从客厅跟来了厨房,用手捏起一片牛肉尝了尝,连声称好,但还是受了江雪一个白眼。
油热好后,江雪就开始炒鸡蛋。云旗拿了一罐啤酒站在门口看着,觉得兴味盎然。
“看你这架势,挺有两下子的嘛!”他说。
“我算明白了,你就是歧视我,打心眼里。”江雪边炒菜边说,“就是一门心思的认定我是个饭来张口的饭桶,什么也不会做。”
“唉,这你可就冤枉我了,我可是打心眼里钦佩你的。”云旗忙解释道。
江雪却没回应他,转头看一眼米饭熟了,就让他别闲着了,赶紧拿碗盛饭,先把菜端出去摆好。
云旗一一照办,等江雪炒完菜后,他们两人就一起坐在厨房外的餐桌上,边喝啤酒边吃饭。
饭后,两人收拾了碗碟,便一起靠在客厅的沙发上歇息。每人手里一罐啤酒,小口呷着。云旗这时才看见了茶几上的那本《安娜·卡列宁娜》,抬手拿起问江雪怎么会有这本书。
“高一时在学校里买的,那时怎么都读不下去,昨天午后睡不着,又翻了出来开始看,没想到挺有意思的,一直看到今天中午,再有半天差不多就看完了。”
“哦?我初中时看了这本书,后来又买了《战争与和平》跟《复活》,都看过后还是最喜欢这本。托尔斯泰果然是首屈一指的大作家,已经不能单单用伟大来形容了。”云旗说着将书翻看了几页。
“我没看过你说的那两本,只是听说过。”江雪说。
云旗点了点头,突然问江雪知不知道果戈里、普希金、契科夫这几个俄国作家。
江雪只是摇头,说只在课本上见过他们。
“我记得看过这样一个故事,说一个著名教授在课堂上提到这几个作家,形容果戈里他们,说他们都是一支点燃的蜡烛,最后说到托尔斯泰,这个教授径直走去窗前,一伸手拉开了窗帘,指着空中的太阳说,看,这就是托尔斯泰。”
“什么意思?说托尔斯泰光芒万丈,其他三个人不能与他相提并论?”
“差不多吧,不过我觉得这个教授只是在说托尔斯泰作品的伟大,毕竟他的作品众多,且都是卷帙浩繁的巨制。”
云旗说完后,江雪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又喝下一口啤酒,就陷入了沉默。
云旗讪讪地放下那本书,瞥一眼江雪毫无意趣的脸,突兀地问她今天感觉如何。
“你指什么方面?”江雪转而问他。
云旗倒不知该如何回答了,伸着手支吾了良久,也没表达明白。
“我已经没事了,你放心吧,回去也替我跟阿姨说一下,我过些天去你家看她。”江雪说。
“好,今天上午我妈还说让你中午去我家里吃饭,结果是我跑来你这里了。”
云旗说完这句话后,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云旗又问:“江雪,你昨天回来后跟你爸妈谈过没?”
“你有病啊,跟我爸妈有什么好谈的,你跟你爸妈没事就谈吗?”江雪翻起了白眼。
“我是说……那些事……莫非你想开了?”云旗在如何更好的与人交谈这方面表现得相当稚拙。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有什么可想不开的?我是个孤儿,这都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了,我能怎么办?至于我爸妈,我不会怨恨他们,他们一点错也没有,相反,我该感激他们。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我,我只不过……就像你妈说的那样,我只是需要时间适应一下而已。”
“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没事,万事看开一点,生活还是很美好的。”云旗陪笑道。
江雪又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呷一口啤酒说:“我只是好奇我亲生父母的事。昨天回来后,我问我爸妈知不知道,他们像是有些生气,不愿意我提他们。”
“你爸妈肯定不愿意你提他们,你得理解,人的感情都是很自私的。”云旗急忙说。
江雪听后侧目盯着他看了许久,嘴角慢慢洇开了一团笑意,像是把一滴墨水滴进了一盆清水之中。
“你笑什么?”云旗有些莫名其妙。
“你说出的话挺有水平的嘛,果然书看多了就是不一样。”江雪笑着说,“人的感情都是自私的,的确。话说回来,我爸妈不愿我提他们也是应该的,这我理解,这就好像是吃醋一样,对吧?”
云旗思索了片刻,点头说:“差不多吧,虽然不大准确,但意思相当。”
“所以我也没再多提那些东西,其实你妈那晚已经都跟我说了,但她知道的也不多,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记不太清楚了。她只说我的家好像是在栾川县一个叫冷水的镇子里,冷水?居然有这种名字的小镇,不可思议对不对?那天晚上你们出去后,我拿起手机上百度搜了一下,真搜出了这个镇子。”江雪饶有兴致地说。
“那你亲生父母的情况呢?”云旗试探着问,问过之后才想起他自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怎么,你不知道吗?还问我干嘛?”江雪没好气地说。
云旗尴尬地搔一搔头发,说自己是一时走神了,自然又得了江雪一个白眼。
尔后两人就停止了交谈,一起享受夏日午后的静寂时光。江雪小声哼唱着一首歌的曲调,云旗听了许久,才想起那是王菲的《笑忘书》的旋律。
“这种环境下适合听点钢琴曲吧?”江雪突然问。
云旗笑了一下,拿出手机点进音乐播放器,一首接一首的播放起了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曲子。江雪倒听得如痴如醉的,云旗不知她是否知道这些曲子,但也没去问她,怕扰乱了她的好兴致。
在这夏日的午后,两人安静的听钢琴曲,安静的喝着啤酒,这让云旗油然想起了《挪威的森林》里描写的渡边和绿子两人午后在绿子家的阳台上边看火灾边喝啤酒的情节。
现在对面楼上有场火灾多好啊!云旗这样想道,自己又觉得这个想法很是恶劣,倒自责起来。
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起手机翻找出了一个文件,打开递给江雪看。
“这是什么?”江雪问。
“我以前写的两首诗,前几天找到的,想给你看。”云旗回答。
江雪来了兴趣,盯着屏幕看起来。
第一首诗名字叫做《致流星》:
我用闪着泪光的眼睛,
看着你跳出黑暗的苍穹,
带着光明和笑声,
飞向大地的怀中。
或许我早该想到,
寒冷的夜空终究
冰冻不了你炽热的心灵。
你宁愿放弃生命,
也要让沉睡的爱情苏醒。
即使时间只有一瞬,
你也不会感到悔恨。
因为在死亡来临时的相拥,
一秒——已是永恒。
“写的不错嘛。”江雪笑着说,旋即看下一首。
第二首诗名字叫做《朝颜》:
如果还能回到那个夏日傍晚,
我宁愿化作你眼中的那朵朝颜。
让晚风吹落我行将干枯的花瓣,
零落成整个天空的冰蓝。
你也许会发出轻声的哀叹,
哀叹我生命的短暂。
不过我不会有任何的抱怨,
因为你终究会发现,
朝生暮死,
不是我对这个世界无所挂念,
而是因为我无法忍受,
接下来的长夜漫漫,
却始终得不到丝毫你的陪伴。
两首诗看完后,江雪直接起身去了她的房间,拿来了云旗送她的那本日记本,将那两首诗都抄在了上面。
“我写的怎么样?”云旗问她。
“还行吧,不过都没有那首《只愿》好。唉,我说,你什么时候能给我也写一首那样的诗?”江雪直直地盯着云旗的脸问。
云旗撇撇嘴,无可奈何地说:“这个得看机遇,也许哪天突然就来了灵感。”
“好吧,希望你的灵感早点来。”江雪同样觉得无可奈何。
之后云旗让江雪也给他写一首诗,马上就写。江雪答应了他,拿来稿纸铺在茶几上,捉着笔思索了半天,却怎么也写不出来。云旗在旁边给她鼓劲,江雪说是自己此刻头脑太过清醒,所以没有灵感。
“这个借口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那你打算怎么办呢?让我打你几下,把你打晕?”云旗开玩笑道。
“你敢!”江雪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随即一摆手说:“去,给我再拿点啤酒去,喝了我的灵感就来了。”
“哈哈,没想到你还跟李白是一类人。”云旗笑道,走去厨房又给她拿了两罐啤酒。
江雪大口喝着,却仍是在那里写写画画,始终成不了一首诗。一下午就这样被两人轻轻松松的耗过去了,日暮时分,云旗起身要回家去,临走时还特别提醒江雪,说她欠自己一首诗。
江雪不耐烦地说着“知道了”,然后一把将他推出了家门。反身回到客厅,江雪无意间瞥见阳台上落满了血红色的夕光,顿时灵感汹涌袭来。她趴在茶几上就写下了一首诗,诗名叫做《伤情》:
第一次见她,
她笑靥如花。
仰望着天空的云霞,
目光中,
有他温暖的双颊。
最后一次见她,
她泪如雨下。
俯拾着脚底的落花,
玉手里,
捧着一杯苦涩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