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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书名:上海,今夜拥我入梦 作者:吴振波 更新时间:2019-07-22 16:14 字数:11092

    1、

    或许对大军来说,我不过是一件昂贵的收藏品,一旦消失不见,大军可以另找一个替代,或许所有女人都只能是大军的收藏。大军不懂爱,哪怕只有一点点。对我而言,大军是白痴也好,是情圣也好,全然与我无关,我在大军身上索取的,并不是爱。

    从海边回来后,大军更加频繁地带我到别墅。每次我借故推托,大军总是意外地早早等在哪里,一见面就被大军缠住不放,只好乖乖顺从。这段时间大军给了我很多好处,我是个虚荣的女人,大军知道这一点,所以能让我一次次屈服,我也明白这点,所以一次次屈从于大军。

    我开始反感大军,也反感我自己。我试图理清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何发生,怎样结束,眼下的自己处何状态,却一无所获,什么也确定不了。生活或许复杂,而我们过于简单,或许简单,我们却看得复杂。我陷入某种僵化的局面,没有出口,也不知从何而来。

    必须对周围世界有所了解,否则只能成为提线木偶,受人操纵。红姐的话萦绕耳际,我却不知从何入手,最后仍然不思不想,该来的会来,我想,该走的会走。

    五月流逝,六月悄然而至,时间不知不觉。树梢间鸣起蝉声,阳光总是晴好得让人慵懒,校园内随处可见情侣们亲密地抱在一起。那些干坐在路边的单身部落,望着走过眼前穿着清凉性感的女生,发出寂寞男人的感叹。风和日丽的六月,我却提不起晴朗的心情,时间在忧郁和不安中缓缓流失。我怕的是大军突然出现在邹颜面前,告诉邹颜我是何等货色;我怕的是红姐和大军破镜重圆,大军和我彻底了断;我怕一无所有,怕未知的命运。

    时间划下水珠,一滴一滴将日子渗透,生活在继续,岁月在行走,我感觉有什么从我身边离去并且越来越多地把原本的我带走。邹颜迟早将离开,无论我如何挽留,对未来我毫无把握,如同迷茫的现在。

    “为什么闷闷不乐?”我和邹颜牵手在学校散步,两人走到宿舍楼后安静的草坪,邹颜看到我的心情,抱我在怀里轻声问道。

    我笑笑,真想一吐为快:诶,邹颜,告诉你,我不是你想像中的女人。我爱着你却和其他男人勾搭,这样的我你还要么?

    但我没说出口,望着邹颜,我只能彻底隐瞒。

    “颜,如何能让自己幸福呢?”我喃喃自语。

    “有心事吧?”

    我摇头:“只是突然觉得,幸福一直离自己很远很远。”

    “我知道你有心事,一直都有。你不说自有不说的理由,我不问也不猜,但我希望你幸福,并且努力让自己幸福。”邹颜微笑看我。

    “你会离开我么?即使我不再是我。”

    “你永远是你,没有人可以取代。”

    我轻叹。

    夏夜的风柔和而细腻,我静静地靠在邹颜肩上,仰望灰蓝的天空。

    “曼,我想在校外租房。”许久,邹颜开口说道。

    “租房?”

    “嗯,为能更加清静地写作,想搬出宿舍。”

    “小说进展如何?”我问。

    “焦头烂额,”邹颜说:“宿舍闹哄哄的,十二点就熄灯,什么也写不成。”

    我想像两人在外一起生活的情景,邹颜写作,我打理家务,饭后相拥散步,在便利店挑选生活用品……想着想着,心情逐渐开朗,竟自笑出声来。邹颜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租房吧。

    学校后门有条僻静的小巷,两旁房舍大多是为学生准备的出租房,外宿的学生也多选在这里安家落户。我和邹颜租了间两室一厅的小套房,光线充足,阳台宽敞,生活设备一应俱全。房是我挑选的,邹颜觉得租金昂贵,不同意租下。每月一千二的房租邹颜无力承担,又不愿让我独自担负,两人争执不下,最后说定实行AA制。我私下预交了三个月房租,邹颜知道后无可奈何。

    住在校外,邹颜得以安心写作。我虽和邹颜同居,却并未搬出宿舍,这是为方便和大军来往,外出时只要对邹颜说回去宿舍,邹颜不至于轻易生起疑心。

    如此,一切仿佛突然变得简单明朗,同居的生活比想像中更美好,两人建立起小小的家,朝夕相伴,幸福就在身边,触手可及。大军似乎不再那么令我反感,近来他忙于工程项目,平时不常约我,对我却仍然出手阔气。邹颜小说进展顺利,两人自由自在、随心所欲。未来清晰可见,眼下毫无不足之处,于是我什么也不想,一面敷衍大军,一面沉醉于我和邹颜的二人世界。

    躺在邹颜怀里,望着窗外迷离的灯火,绚烂的繁华,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傻。世界丰富多彩,人生五彩缤纷。所有烦恼都是自作自受,何必太认真呢,一切都可以无所谓。新生活在哪里我不知道,可是我从未放弃寻找,我所作的一切努力,归根结底只是为追求幸福。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释然,闭上眼睛,安然入睡。

    睁睛醒来时,房间里已不见邹颜身影,床柜上留有字条:曼,下午社团开会,你睡午觉时真像个孩子。我懒懒地起床,坐在桌前打开电脑,邹颜存放长篇小说的文件夹加了密码,只有零散的中短篇可以随意浏览。邹颜从不让人看没完成的作品,这是他的写作习惯,我虽能理解,但心里仍然有些芥蒂,恋人之间还需要设置密码么?但转念一想,自己对邹颜也有所欺瞒,而且本质上阴暗虚伪,只好自嘲一笑,看其它的中短篇。邹颜的小说朴素而真实,流露出悲观的绝望情绪,故事的结局让人深感无奈和空虚。如此看了几篇,不免有些伤感。我靠在椅背上冥想,不知不觉已经傍晚五点。我拿出手机想给邹颜打电话,来电铃声正好响起,是李染。

    “小曼,平面模特的事考虑怎样了?”李染问。

    “平面模特?”

    “那晚在酒吧门前谈的事,不记得?”

    经李染提醒,我蓦地想起上次聚会结束时李染拉我到一边谈话的内容,受到认可的话,有机会签约广告公司。但着实被我忘得一干二净,那晚原本有些醉意,又和红姐聊到深夜,接着和邹颜找房再布置房间忙得不亦乐乎,李染当时说的什么自然无从想起。

    “抱歉,学校里麻烦事不少,一时没能想起。”我说。

    “再不给答复的话,可就找米娜商量了。”李染稍显不悦,语气冷冷淡淡。

    我暗自忖度,李染挑选模特一向非常苛刻,好几次我有求于他都被婉言拒绝,可是这次为什么偏偏选中我?米娜或许相貌气质比我稍有不足,但作为专业模特,却完整把握了模特应有的能力,况且,米娜是李染固定的小三,怎么说也该选米娜才是。但我来不及多想,李染在电话里不耐烦地追问,我只好先答应。无论如何,这可是求之不得的机遇。

    “那么,明天九点之前到我的影棚来?”

    “准时报道。”我说。

    挂断电话,我仍然靠在椅背上,设想一个我从未想过的将来。

    2、

    次日九点,我准时来到李染的广告公司。公司位于浦东商业区,透过窗口眺望,屹峙耸立的“东方明珠”和“世贸大厦”跃然眼前,展现着这座城市的骄傲和威严。天空蓝得透明,望不尽的高楼和蜿蜒的高架桥延伸向远处的天际,如同一张错落的网,交织着所有悲喜,蔓延着城市的冷漠。

    “金曼小姐,”负责接待的女助理微笑着对我说道:“李导在影棚等你。”

    我跟随助理走过长长的走道,在影棚的玻璃门前停住。助理按了门铃,里面传出李染的回应:“Come in”。

    助理推开一边玻璃门,我闪身进去。强烈的色彩和动感的音乐一古脑儿扑到眼前,与玻璃门外严肃的公司氛围形成极大反差。比起街边可怜巴巴的影楼,偌大的影棚显得宽敞而考究,所选用的摄影器材全是神气活现的大家伙;装饰设计上毫不含乎,随处张扬着时尚个性,既有活泼的场景,也有冷酷的布局,其间微妙过渡,与所有种类的时尚元素融为一体,形成强劲的视觉冲击。

    这是第一次走进李染的影棚,以前虽说被李染从学校里选为平面模特,却从没有实质性的拍摄。李染正对着几名只穿比基尼的女模特指手划脚地指挥,见我傻乎乎地四面观望,便停下手头工作,走到我跟前。

    “如何?”李染颇显得意地问道。

    “不赖!”我说。

    “岂止不赖,这可是我精心设计的影棚,简直可以作为艺术收藏。比起其它几间,我最中意的就是这间影棚,只要静静地呆在里面,就能切身感受到影棚的呼吸和跳动。不这么认为?”

    “岂止不赖。”我笑笑。

    李染随后叫来助理,让助理带我到更衣室换衣服。李染说这是初次试镜,拍几张写真送到广告公司竟选,选中后即可拿下代言。李染从中斡旋,向我保证万无一失。

    “只管放心好了,认真拍几张照片,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就行。”

    我跟随助理到更衣室换上李染指定的一套粉红色比基尼,再到化装室描上淡妆,回到影棚后李染已经支开那几名模特。模特们坐在沙发上冷眼看我,仿佛在轻笑在质疑什么,于是经过她们身边的时候,我有意转脸不屑地扫视一圈。

    李染安排我首先拍一套可爱风格的写真,我像个小女孩一样躺在床上抱着布娃娃骚首弄姿。李染不停地按动快门,指点我如何表现自己。我依照李染的要求细致地做好每个动作,认真投入拍摄。

    “Perfect!”李染对我非常满意:“小曼,你是天生的模特!”

    接着,助理再次带我到更衣室,换上成熟的职业装,化妆师娴熟地将我转变成职业白领。站在镜前审视自己,顿感眼前一亮,镜中的我较之原来的我,全然判若两人。李染仍然夸了句“Perfect”,我们在布置成办公室样的场景里继续拍摄。我喜欢在镜头前展示自己,如同李染所说,我是天生的模特。

    成熟风格拍过,又换上复古的欧美风格,再是颓废的酷炫风格,如此反复变换,接连拍了四套写真。

    “OK,”李染收起相机,“小曼,你比我预想的更加优秀,以你的条件,一定可以成众人瞩目的焦点。”

    李染的认可让我信心满怀,仿佛只消一伸手,即可梦想成真。拍摄进展顺利,全套作业结束还不到十二点,李染约我中午一起吃饭,我愉快答应。

    这是第一次和李染单独吃饭,两人在一家日本料理馆开了单间包房。房间是纯粹的日式结构,榻榻米、推拉式门扇、低矮的餐桌以及墙上悬挂的富士山风景画,清静优雅的格调抛开繁忙的都市节奏,和大军吃惯西餐,偶尔同李染品尝日本料理,自有一番舒心惬意。

    菜式丰盛可口,李染一边小口品着清酒一边闲谈日本时尚。李染谈吐不凡,对时尚独具慧眼的理解和把握委实非同一般。比起笨拙枯燥的大军,和李染交谈显得轻松有趣,毫无拘束之感。

    “时尚这东西,就是都市女郎裙子的下摆最先变短的那位,嚼着口香糖轻狂地笑,骄傲的眼神里流露出都市丽人的伤感。”李染许久盯视着我,仿佛我便是裙子下摆最先变短的女郞。

    “小曼,和我一起回去吧。”李染放下酒杯,暧昧地说道。

    “嗯?”

    “我有一所私人公寓,绝对的私人公寓,老婆不知道,米娜也从没去过,彻彻底底只属于我。没有固定电话,没有快递没有邮件,全世界只有我一人知道的场所。”

    我有些惊讶,男人提出带女人到隐密公寓,这已经越过正常聊天范围,李染的心思显而易见。

    “既然是只属于你的公寓,我去恐怕不大合适。”我推说。

    “若是对我不放心,我也不强人所难,饭后直接送你回校。”李染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回校吧。”我说。

    李染苦笑一声:“认为我图谋不轨?”

    “多多少少。”我直言相告。

    “这也难怪,毕竟我们都不是正经生活的正经人。”李染叫来服务员买单。

    走出餐馆,李染从停车场开出白色“宝马”,送我回校的路上李染一言不发。

    “让你失望了。”我说。

    “谈不上失望,只是在设想另一种情形。”

    “另一种情形?”

    “有时候这么想来着,像普通人一样普普通通正正经经地生活,朋友就是地道的朋友,老婆也是地道的老婆,认认真真地上班下班,养家糊口,接女儿放学,全家人外出郊游,没有小三,没有私人公寓,生活简单明了,世界平淡真实。”红灯亮起,李染缓缓踩下刹车。

    “那才是正常地道的生活。”

    “或许,”李染转脸看我:“可是生活不可能一帆风顺,现实总是残缺不全,越是想得简单,生活就越是复杂。我嘛,对老婆对家庭没什么不满,老婆体贴周到,知道我需要什么,和你说,我老婆见过米娜了。”红灯跳过,李染踩动油门:“在公司里见过,而且对我和米娜的关系心知肚明。但什么也没说,既不问我怎么回事,也从不抱怨,只管安安分分地为人妻为人母。换作是你,知道自己老公有外遇,你会怎么样?”

    “难说。”我想了想:“索性一刀两断。”

    “可是我老婆不会这么做,脑袋出了故障,对现实把握不好。他认为我是世间最好的男人,无论做什么都合情合理。只要不把她甩掉,她就心满意足,从心底里真真正正的满足,乐呵呵地生活,准备好饭菜等我回家。对这样的老婆,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无可挑剔。”

    “的确,长得也不赖,是男人中意的类型。可问题是,作为共同生活的活脱脱的老婆,一次吵架的情况也没发生,百依百顺,感觉上并不完整,怎么说呢?某种程度上,老婆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完全融入自己的世界却丝毫不加干涉,就像……”李染顿了片刻,搜寻恰当字眼:“就像影子,和影子睡觉,和影子吃饭。对我而言,既使反感老婆,也找不到可以反感的理由,毕竟老婆恪尽职守地当着老婆。如果说有问题,那只能从自身找答案。”

    “心里仍然喜欢她?”我问。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即使老婆离我而去,我想也不至于如何伤心。或许喜欢吧,但谈不上爱。你能爱自己的影子?”

    “既不反感,也谈不上爱。”我说:“那么,你爱米娜?”

    李染轻声笑笑:“爱情那东西在我这年纪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米娜不过是一个玩偶,这么说恐怕对米娜不公平,但米娜压根不会在意。那女人只关注自身的利益和得失,说白了,米娜就是个彻底的贱货。和她在一起,只能把她当成玩偶,一旦深陷其中,后果不堪设想。有些女人是危险品,像米娜,只有给予她认为公平的利益和好处,才能为所欲为。有些女人只是漂亮的花瓶,本身没有衡量公平的尺度,容易满足,对男人缺乏思考,这样的女人,有时候相当可爱。”

    “就像我。”我接着李染的话说。

    “也不全是。你只是学生,在我们当中最小也最可爱。至于以后的你如何变化谁也看不出来,因为年轻,人生充满各种各样的可能,等到中年,人生就基本定下格局。小曼,趁着年轻,为自己努力拼搏,这才是正道。”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呵,能如此固然好,但你恐怕做不到吧?”

    “比登天还难。”

    “这就对了,只有毫无天份的白痴才强迫自己在做不到的事上刻苦努力,你资质不赖,前面也说过,一定可以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但你心须开发自身的潜力,在适合自己的领域充分发挥特长。”李染转弯开近了学校,可怜巴巴蜷缩在路边的校门以及竖立的学校名牌凑近眼前。

    “你应该是学习出类拔萃,成绩遥遥领先的高才生。”我说。

    李染哼笑了两声:“人们大概都这么认为,但其实我和你一样,在学校时表现一塌糊涂,成绩惨不忍睹。和你说,所谓的高才生,在这个社会就是一群高智商的白痴,走出校园后,突然发现学校里教授的知识毫无实际用处,结果两手空空,既不搞研究,又不作学问,不知道万有引力的人照样活得有声有色。我初中便想通了这一点,并且找准自己的方向,一心扑向摄影。我在这方面大概有些潜力,理解起来毫不费事。拿了国家级的摄影奖项,保送名牌大学。事业上一帆风顺,钱大把大把地进来。所以说,学习成绩那东西,对于条件平庸的白痴或许重要,但对某方面有特殊潜力的人来说什么也代表不了,甚至可能成为一种阻碍。”

    车开入校门,停在图书馆门前。我正要和李染道别下车,不经意地突然看到邹颜一边翻书一边慢步走出图书馆。

    糟糕!我心下惊慌,一早出来时我和邹颜说回去宿舍,若是被邹颜看见我从李染的“宝马”里出来,局面一定狼狈不堪。

    “掉头走吧。”我压抑住慌乱,让自己保持平静。

    “去哪里?”李染问。

    “你的秘密公寓。”情急之中我随口说道,说出口后自己也愣了片刻,但哪里都无所谓,只要不被邹颜看见。

    李染掉转车头,我缩进车内,转脸躲开邹颜可能看过来的视线。

    车开离图书馆,我暗暗回头看了一眼,邹颜仍然翻着手里的书走在图书馆门前,看样子应该是没有发觉。邹颜对周围的一切近乎麻木地漠不关心,“宝马”也好,“奔驰”也好,即便双头人出现,邹颜大概也不会多看一眼,他唯独在意的,只有我和他的小说。

    “怎么?”李染开出校门后问道。

    “没什么。”我掩释说:“想看看你的公寓,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李染一声轻笑。

    3、

    全世界只有李染一人知道的公寓在徐汇区一套办公楼顶层,楼里面装满各种各样的公司,李染将自己的私人公寓藏在办公楼顶,着实方便而隐密。出了电梯,李染带我穿过空荡荡的走廊。走廊铺着镜子一般的地砖,两壁洁白的墙面白得发光发亮。一切无声无息,过分的安静,静得让人无端生起一丝寒意,连脚步声也成为某种惊吓,仿佛被这无底的静一口吞入深渊。我紧紧跟着李染,绕过楼梯口,绕过两间未加装饰的空房,在走廊尽头一扇黑色铁门前停住。李染在智能锁上压了指纹,房门打开,发出“吱呀”的声音。李染回头说道:“请进。”

    公寓内部以黑白主色搭配得寂静而消沉,白得耀眼的沙发屏息敛气地靠在大厅墙角,与沙发相映的白墙上整齐地挂着两幅黑白板画。左边的画面是一扇被推进一半的门,黑色的手紧紧握着门栓,门外透进一道深长的光,远远地仿佛伸出画以外的现实,一直照到脸上,延伸向无尽的虚空。右边的画面一片朦胧,像一张刻满伤痕的哭泣的脸,又似乎只是光与影的重叠。这样的两幅画显眼挂在墙上,给人以颓废之感。茶几黑得透明,一个水晶烟灰缸孤伶伶地趴在茶几正中间,没有烟头没有烟灰,只有一团毫无生机的黑色的花瓣被随意弃置。房内光线暗淡,一盏昏暗的圆形白灯低低地亮在墙角。黑幕窗帘悄无声息地垂在窗前,窗边墙角处立着两尊人体模特,穿黑白条纹的长裙。

    “如何?”李染问。

    “诡异。”我说:“完全不像正常公寓。”

    “像什么?”

    “进行某种宗教仪式的特殊场所。”

    李染笑笑,带我坐在沙发上。沙发质感绵软舒适,感觉却仍然怪异,毕竟置身于进行某种宗教仪式的特殊场所。我再次四望一圈,越发感到世界一片黑白。

    “放轻松,小曼,双肩自然下垂,凝神呼吸,闭上眼睛,想像自己走在可以任意变换的平面世界。这里抽根线条,那里踢掉一个方块,渐渐什么也没有,画面消融,深邃的空白一点一点将身体抽空。慢慢一无所见,精神与意识却仍然分明,仍然在行走,但看不到前方,脚步空空荡荡,不知是在前行或是后退。如此,意识也被这空白洗得干干净净,终于万籁俱静,剩彻彻底底的无。黑色液体缓缓显现,从画面的上方粘乎乎地流下,慢慢遮盖了所有空白。空白发出剧烈的呐喊,意识瞬间醒来,然而意识醒来后,却发现自己正处于一团浓重的黑暗之中,恐惧迅速蔓延,神经一根一根崩断,挣扎、叫唤,却终归徒劳。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细微的白光闪现,白色开始变亮变大,亮得刺眼的空白再度抽空整个世界,一切又只剩下彻彻底底的无。”

    我闭着眼睛,如此想像一番,然而脑袋里杂念太多,怎么也没办法让自己变成彻彻底底的无。

    “想像不好,”我睁开眼睛:“别玩得神经兮兮好不好?世界是丰富的五颜六色的世界,现实可并非一片黑白。”

    “集中精神,再试一次。”李染认真要求道。

    “不了。”我抱起沙发边的白色枕头,枕头上绣一支黑色的花:“经常幻想这些奇怪的画面,你?”

    “时不时。”李染从茶几下不知哪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摇控器,按下键,于是不知哪里传出理查德的《神秘花园》。旋律空灵飘渺,恬静深远,仿佛喧嚣闹市里茕茕孑立的孤独。音乐听了一段,李染拿起茶几上的水晶烟灰缸,将黑色花瓣拈在手中:“布置公寓的时候,也有各种各样的色彩,摆弄成摄影棚的样子。随着感觉变化,一点一点去掉了颜色,还原某种状态。”李染指着黑幕窗帘:“原本是透明纱窗来着,阳光暖暖地映在身上,然而心情一片死灰,阳光也变得冷冷地没有温度,于是换掉纱窗,让一切暗淡。”

    “不满意自己的现实?”我问道。

    “现实支离破碎,满意也好不满意也好,只能是这样。”李染推回水晶烟灰缸,放进拈在手里的花瓣:“一言难尽的现实,无聊、麻痹、空虚、恐惧,各种各样的烦恼和不安接踵而来。人的骨子里充满无止无休的欲望,黑色的液体,从画面上方粘乎乎地流下,不断膨胀、延伸,压迫着我们,驱使着我们。得到并不一定就快乐,失去也未必令人惋惜。从本质的状态出来,终归得回去那里,那里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无,但那里是终点,也是起点,一片黑白的无的中心。”

    我呆呆看着李染,许久不知如何回应。李染的话已经超越我理解能力的范畴,与其说是深奥的哲理,不如说全然莫名其妙。

    我们在这般深奥而莫名其妙的氛围里陷入沉默,柔缓的音乐似有若无,化作某种不自然的静。李染迎着我的目光定定注视我,彼此一动不动地对视。我渐渐感到有些拘束,于是转移视线,并尽量让自己放松。

    我眼望墙角模特,模特紧紧挨在一起,一个抬脸看天花板,一个望向窗外。李染仍然不动声色地盯住我,虽然没有正视他的脸,但感觉得出。

    “你拥有这个世界最华丽的美,美得如此耀眼。”李染拿起摇控器,停掉音乐:“我拍过无数女人的照片,对女人的审美自有一番心得。镜头中的你让我震憾,透过小小的取景口,我看到了现实当中没能看到的什么,具体说不上来,但有一种东西在你身上,直到今天我才发觉。那是一种骄傲的美,目空一切,孤芳自赏,既有世俗的轻浮,又带着高贵的典雅,无法用言语准确表达,就像无意间留在画布上的色彩,却正好是自己苦苦寻求的感觉。”

    我有些惊讶:“这么形容我的,你可是第一个。”

    “让人由衷折服。”

    李染的表情一脸坦诚,可以看出,并非讨好之词。对容貌我是有信心的,李染的赞赏却大出我的意料。与大军与邹颜与其他男人不同,李染以摄影师的苛刻挑惕着女人的美,却对我“由衷折服”。望着眼前这个对我由衷折服的男人,我却感到莫名的紧张。公寓里面光线昏暗,不知现在几点,没有显示时间的钟表,或许哪里有,就像暗藏在哪里的音响设备。我再次四望一圈,仍然不知音乐从何而来。我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察看时间。下午两点三十五分,手机上如此显示,可是现在丝毫不像两点三十五分,这个时间有晃眼的光,这里却一片昏暗,像幽静的夜,况且从料理店出来回校再到公寓,中间断续聊了许久,也该过了两点三十五分。时间慢得大出我的意料,应该是四点,或者五点。或许真是四点真是五点,只是被李染动了手脚,变换了时间,我想。

    “还早吧。”李染仰靠在沙发背上,闭起眼睛。

    “两点三十五分。”

    “唔。”

    李染许久闭着眼睛,不再出声。没有音乐的不自然的静,沉淀在与世隔绝的神秘的公寓,如同进行某种宗教仪式的特殊场所,隐隐散发着让人紧张的什么。我默默凝视窗角模特,心想如此身不由己地保持同样姿势永远站立是何感受,然而脑袋无可救药地僵成一团,难以顺利展开思想,于是愣愣地坐着,看模特,看天花板,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

    公寓静得沉重,静仿佛凝结成块,在空中忽隐忽现,错乱的黑白将所有声音吸收消融,就连自己这一存在本身也似乎被一点一点瓦解。李染仍然闭着眼睛,悄无声息,甚至觉察不出呼吸和心跳的迹象。我伸手在他眼前晃动,但毫无反应。我蓦地想到,若李染死在这里,死在我眼前,那是什么感觉呢。无人知晓的黑白公寓,四周填满死一样的寂静,男人靠在沙发上悄然死去。尸体在空间化成一条条黑色的粗线,粗线探头探脑地向四方伸展,一点一点扯断相互间的联结,冲向空中,到处乱撞,将公寓里所有物体撕扯成线。这些或细或粗的线突然冒出光凸凸的眼睛,眼睛们横冲直闯,互相撞击,渐渐缠绕成团。一团无数的眼睛浮在空中,像寻找什么似的左顾右看,最后齐刷刷地盯住我,慢慢向我靠近,不断膨胀、扩大。我的身体瞬间失去了知觉,分离成线,逃避那团眼睛的追踪,但终究无处可逃,眼睛们吃掉我身体的线。我看到自己被一根一根重组,我看到自己变成一只巨大的眼睛和一条粗长的线,我感到深深的恐惧。站在空白的中心,看着变异的身体,我拼命叫唤,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全然无声的空白。远远的哪里隐约传来一声轻微呼唤,我侧耳谛听,声音跃到我耳边,尖锐而响亮地叫了一声,撕碎了空白,扯断了我的神经。

    我遽然惊醒,声音变成某种实体性的物质堵在耳内,脑袋轻轻晃动。

    “怎么了,小曼?”

    李染把手搭在我肩上,我揉揉眼穴,重回现实。

    “像是做梦了。”李染说。

    “脑袋闷闷的。”

    “没关系,醒来就好。”

    “我睡着了么?”

    “好一会了,有半小时吧。叫不醒你,酣睡的样子非常讨人喜欢。”

    “半小时?现在几点?”

    李染拿起我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看时间:“两点三十五分。”

    两点三十五分?脑袋再次陷入一片迷茫。喉咙干渴得如同附着厚厚的灰尘。

    “有水么?”我问。

    李染起身走向门边的走廊,出来时抱着一打罐装啤酒。

    “公寓里面只有这个了。”李染取出一罐啤酒,拉掉易拉环,递到我手里。我大口大口喝尽,冰冷冷的酒液流经喉咙窜入胃囊,身体得以解脱似的一阵畅快。

    “到底梦到什么了?大白天也做恶梦?”

    我把喝空的酒罐放在茶几上:“不像是梦。”

    “幻觉?”

    “有可能。”

    “看到什么了?”李染再次问道。

    “线条、眼睛,和一声尖叫。”

    “尖叫?”

    “尖叫,但听不出是什么。”

    我抱起落在地上的白色枕头,默默整理仍然有些昏乱的意识。随着现实感的加深,我逐一回想起睡眠之前大致的细节,死寂的黑白公寓、墙上的画、黑幕窗帘、一动不动的模特和靠在沙发上闭目合眼悄无声息的李染。

    我长长吁了口气,俨然经历漫漫长路终于回到现实世界,硬邦邦活生生的现实,没有线条,没有眼睛,没有尖叫。我再次看眼手机,确认时间,两点三十五分。莫名其妙,手机出故障了不成?但无论如何,我想回学校,不,回到我和邹颜校外的家。我打开手提包收好手机。

    “这就想回去了。”我说。

    “回去?”李染坐起身。

    “嗯,一个人可以回学校。乘2号线到人民广场转1号线。”

    “我送你回校。不过,有个请求希望你一定答应。”李染看着我微笑道:“前面说过,你身上存在某种特殊的美,是这么说的吧?”

    “对你形成深深的震憾。”

    “没错,深深的震憾,那是在任何女人身上从未发现的美感。”李染将罐中剩余的啤酒一饮而尽。

    “有话直说好了。”

    “直说可以,但你得保证,不让大军知道。”

    “绝不透露半点风声。”

    “我想亲眼目睹一番你的美,”李染再次笑道:“我是说,我想要看到你完美的身体,在照相机前。十分钟就好,拍几张照片。”

    “唔。”李染已经不是羞涩的小男生,我也不是单纯的小女孩,如此郑重其事地提出这么简单的要求,反而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我物色某种感觉的人体模特,”李染接着说:“在摄影成为机械的工作之后,艺术本身的光辉日渐暗淡。我知道我需要一个模特,重新唤醒对艺术的激情和想像。在一片死灰的现实当中,我无意间从镜头里发现了你,小曼。宛如慵懒的早晨拉开窗帘后扑眼而来的第一道阳光,明晃晃地使人微微晕眩,就是这样的感觉,想躺下继续懒懒地睡,又舍不得窗外的大好光景,明媚而温暖,仿佛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哪里经历过同样的场景。”

    我没有作声,暗自在心里揣度李染究竟是为他所说的艺术如此请求还是要我躺到他的床上,但我无法看透眼前的男人,现在的我,还不足以把握像李染这样一个成熟男人的心思。

    “可以答应?”李染追问。

    “十分钟?”

    “十分钟。”

    我仍然有些顾虑,我虽然不是正经女人,却正因为此,更需要对周围世界有所了解,否则,红姐说,只能成为提线木偶,受人摆布。

    “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提出来呢?在日式料理馆的时候。”

    “没有把握,心想你或许掀翻桌子,一走了之。”

    我笑笑,我想说怎么也不至于,但没说,只是把手提包扔回沙发,重新坐下,算是默许了李染的要求。

    李染再次穿进门边的走廊,拿出一台Nikon D3,在茶几前搭好三角架,调试镜头。我犹豫着一件一件脱衣,像早上在摄影室一样听从李染的指导作出各种拍照姿势。李染没说多余的话,认真地按动快门。

    十分钟好像被拉得很长,我几次想问李染拍好了没,想拿手机看时间,但李染严肃的神情让我难以开口,而且莫名的紧张。

    或许真如李染所说,我拥有某种华丽的美,唤起李染对艺术本真的憧憬;或许是我想太多,李染专心拍照的样子显示出艺术家的风范,这里只有一位摄影师,和一个人体模特。

    如此想过,我放松心情,认真投入拍摄。不知道十分钟究竟过了没有,但李染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收起相机并对我极为诚恳地道了声谢。

    我说没什么,之后穿上衣服。

    “一起吃晚饭?”李染进入走廊收好相机,出来的时候问道。

    “里面到底是什么?”我奇怪自己这才注意到走廊,仿佛一条深远的密道,通向神秘黑暗的哪里。

    “工作室,要参观?”

    “不了,”我说,“晚饭也免了吧,今天累了。”

    “辛苦辛苦,这就送你回校。”

    我最后掏出手机看时间,两点三十五分。

    两点三十五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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