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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书名:上海,今夜拥我入梦 作者:吴振波 更新时间:2019-07-22 16:14 字数:12222

    1、

    夜里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再次出现线条和眼睛。所有一切抽象成朦胧的影,空间被一点一点挤压,形成无数的平面,每个面上都映着莫名的图形。线条钻离图形,跃出平面,在白得耀眼的空中渐渐组成一只巨大的眼睛。眼仿佛寻找什么似的四处张望,但空间里什么也没有,于是眼拼尽全力地喊叫,却不闻任何声响。无声凝结成块,向四面急剧扩张,眼随之渐次变小,缩成一个若有若无的点。仿佛不甘心就此消失或堕入哪里,眼紧紧追随着空间后退的方向奋力奔跑,但终归被空白淹没,于是梦里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不断向虚空延伸。不知持续了多久,无声停止扩张,空间不再后退,却依然茫无所见,唯有意识和感觉轻飘飘地四处游离。又不知持续多久,一个隐约的黑点向前推进,黑点变成线条,线条衍生出新的线条,组成轮廓,化为影像。轮廓越发清晰,影像凝聚成形,一只不断奔向眼前的黑色的眼睛,发着尖锐的叫声,发疯地朝我扑来……

    就在眼睛扑向我的那一刻我惊醒了,心里一阵慌乱,直到确认自己只是陷入梦境,我长长舒了口气。

    耳内隐约回响破碎的尖叫,声音慢慢变小飘离,最后在暗空消失。

    望着眼前透明的黑暗,思绪一片茫然。风卷起窗帘,淡淡的月光悄然洒在房间,虚幻而安静。邹颜在我身边熟睡,我轻轻贴在他背上,闭上眼睛感受着邹颜均匀的呼吸。意识在梦后的疲倦中仍然固执地醒着,虽然努力闭眼让自己沉睡,却丝毫没有入睡的模糊感。有什么堵在脑中,硬邦邦沉甸甸,怎么也无法安下心来。我抱紧邹颜,邹颜平静地睡着,并未察觉我的不安。

    我轻声下床,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啤酒,独自坐在阳台。夏夜的风缠绵而寂寞,过早地吹来丝丝微凉。我仰脸望天,没有星星的夜空,半圆的月散着清幽的冷光,远远地显出置身世外的漠然。一阵莫名的忧伤突然涌上心头,我忍不住流泪。闭上眼,任自己放肆地哭。

    仿佛藏了许久的泪,终于不顾一切地夺眶而出。尽情哭过之后,心里如释重负。我擦干眼泪,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哭,望着飘浮有大片阴云的天空,无端自嘲地笑了。

    傻得可以,我想。随后倚着扶栏,打开啤酒,边喝边回想昨天和李染的经过。男人带女人到私密的公寓或许算不得地道,但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不过以艺术的形式拍了几张人体写真,况且只有十分钟而已。李染果真欣赏我不成?我真能依赖李染的赏识顺利成为众人瞩目的模特么?我就此思索,却没有把握,就像我不相信大军,我一样不相信李染,直觉感到哪里出错,但无法明确。前方出现转弯,朝左,还是往右?

    我闷闷地喝口啤酒,一驾飞机缓缓驶过夜空,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最后消逝在远处天际。远远的天边出现一点忽明忽暗的星光,我凝神眺望,光开始暗淡,微弱得无法分辨,但依然在那里,若隐若现。

    我转身,看着床上邹颜熟睡的身影,思绪渐渐纷乱。直到啤酒喝完,困意上来,我重新躺回邹颜身边,不再多想。也许一切并没有那么复杂,也许我只是把一切想得复杂了。

    闭上眼,突然想起了红姐,不知为什么,想到红姐,竟有一番说不出的亲切感。

    2、

    早上懒懒起床,吃了邹颜准备的早餐,之后回学校上课。课上到一半,因为无法忍受班主任的白色运动鞋,悄悄逃离了教室。

    在班上我离群索居,班里的女生排斥我,男生被我排斥,唯一可以作伴的只有李娜。李娜虽然呆头呆脑,毫无生机,但比起那些自作聪明又小心眼的女生更容易相处。两人偶尔闲聊几句,李娜从不对我挑三拣四,我也无心探究李娜的个人生活,因同住一间宿舍彼此有所接触。就是这样和我不冷不热的李娜,却是我在班里唯一一个“谈得来”的朋友。想到这里,忽然可怜起自己的处境,不禁望校兴叹,继而自嘲一笑。

    逃课,这让我再一次变得无所事事。时间尚早,这时候无论是回校外的宿舍还是校内的宿舍一样让人厌倦。我绕着学校走了一圈,掏手机看了五次时间,最后一次显示十点零七分。无意间走到学校超市门前,需要购买的东西虽然一件也没有,但我还是走进超市,磨磨蹭蹭地买了足够半年用的卫生巾和半年也用不完的垃圾袋。在柜台付帐时一个微胖的男子收营员吃惊地看着我,我说看什么看,没见过卫生巾?

    男子打趣道:“见过见过,只是没见过这么多的卫生巾。”

    于是我拎着一大包的卫生巾和垃圾袋回到校内宿舍,分一些给李娜好了,我这么想。

    宿舍依然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我的床位也得到悉心照料,比我在宿舍时更加整洁。我拿起李娜书桌上的MP3,听这家伙都下载些什么。

    马修·连恩的《Bressanone》。我躺在床上掏出手机,一边听音乐一边翻看电话本,想找谁陪我打发无聊时间。邹颜一天都有课,而大军我从来不主动相约,于是一条一条下翻,看到红姐的电话时我停住了,犹豫着要不要打给红姐。

    歌曲结束,换上广播故事,细听了一会,原来是午夜电台的恐怖故事。我进到下一首,再下一首,全是恐怖广播。开MP3里的歌曲列表一看,除了稍微正常的《Bressanone》,其余都是恐怖故事。

    我关掉MP3,想到李娜一个人在夜里和这些恐怖故事作伴,顿感毛骨悚然。这家伙是变态,百分之百。

    躺在床上想了想李娜,这个那个地想了一会,之后对着天花板发呆。十一点五分,我终于拨出红姐的电话。

    铃声响了许久,一声慵懒的“喂”从听筒传出。

    “红姐,我是金曼。”

    “金曼?”红姐语调诧异,随即“哦”了一声。

    “不记得么?”我有些失望。

    “当然记得,只是突然间这么打来电话有点出乎意料。怎么,有事?”

    “没,问候一声。”

    红姐在电话里笑笑。

    “有时间?”我问。

    “绰绰有余。”

    “见个面吧。”

    “好啊。过来一起吃午饭吧,正想像像样样地大吃一餐,昨晚累得够呛,现在还躺在床上呢。”

    红姐告知住址,我拿笔记下。暗自计算路程和所需时间,不远,叫出租车从学校过去大概二十分钟能到。

    “二十分钟。”我说。

    “蛮利索的嘛。”红姐说。

    3、

    路上只用了十五分钟。

    红姐住在一片漂亮的小区当中一座漂亮的公寓楼顶层,楼有二十九层,我仰望楼顶无端想到,若是从二十九层的高度跳下,必定粉身碎骨。

    在电梯里仍然这么想。

    门铃按了七遍,红姐穿着浴巾手忙脚乱地开门。

    “蛮利索的嘛,”红姐说:“冲澡来着,听到门铃响起,身子都没来得及擦干。快进来吧。”

    “打扰了。”我换上拖鞋,随手关门。红姐走回洗手间,一边说道:“不用客气,尽管当成自己的家就是了。”

    公寓看起来不大,但装修精致。开放式的橱房连着客厅,客厅只有一套米黄色的沙发茶几和一台大得惊人的背投电视。电视往左即是过道,过道两侧总共三个房间,开着门的卧室和洗手间,另一间房门紧闭,不知作何用处。公寓稍显零乱,看得出主人不常整理。

    我自顾坐在沙发,红姐以及红姐的公寓再一次让我感到亲切。女人梳妆打扮最费时间,我打开电视看《动物世界》,一面看着画面里雄鹿和雌鹿交配一面等着红姐。

    “为了赢得雌鹿的欢心,雄鹿们相互战斗,以鹿角为武器攻击对方。”解说员的旁白:“每到交配季节,一场声势浩大的情人争夺战便在雌鹿面前展开。雌鹿们只是不动声色地观望,对它们而言,失败者不值得以身相许,只有身体壮实并长有威武鹿角的优胜者才是它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动物世界》看完,广告看完,红姐终于走出洗手间。

    “久等了。”红姐说。

    “没关系的,等多久都可以。”

    眼前的红姐换上了一身褐色连衣裙,既成熟又新潮的款式,与修长的身材相得益彰。脸上的粉底打得恰到好处,皮肤光滑白嫩而不失鲜活,配上简单的淡妆,以及清新的香水味,与之前披着浴巾的红姐全然判若两人。

    我心里暗自感叹化妆给女人带来的生命力。

    “看什么呢?”红姐从鞋柜里取出一双新的长筒靴,坐在我身边把脚套入靴内。

    “《动物世界》,长有威武鹿角的雄鹿才是雌鹿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什么啊,这是?”红姐带上墨镜,关掉电视。

    红姐开“甲壳虫”到附近一家名为“天外村”的海鲜酒楼,点了满满一大桌菜,份量足够撑死一只鲨鱼。

    “胃口不错嘛。”我说。

    “可以吃掉一只鲨鱼。”红姐说。

    如其所言。

    酒足饭饱,桌上一片狼藉。红姐吃饭的样子相当爽快,只管认真对付眼前的美食,大口大口地吞咽,一语不发并吃得津津有味。若非亲眼所见,怎么也想不到红姐会是这般吃相。

    “别介意,很久没吃得这么痛快了。”红姐从包里取出烟,叼一支在嘴里点燃。

    “不介意的,放心。”

    “话说回来,今天突然想起找我,有什么事么?”

    “无聊得发慌,想找谁打发一下午。”

    红姐盯着我看了好一会:“你怕是没什么朋友吧,学校里?”

    我垂脸一声苦笑。

    仿佛想起了什么,红姐默不作声地抽烟,偶尔端起茶喝一小口。烟抽尽,红姐随手丢进汤碗,烟蒂在汤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咝”。

    “我嘛,”红姐缓缓开口:“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地道的名牌学校。成绩好,学习认真,年年拿奖学金。但要说起朋友,却一个也没有,四年来,一个朋友也没有。”

    我颇感意外,上海交通大学?

    “交通大学,”红姐说:“收到录取通知书全家人包括自己在内都以为理所当然,没有出乎意料,没有‘想不到这孩子能考上交大!’,我妈反而问我‘怎么没考上北大?’,想像一下,考上交大后,没有人鼓掌,没有人喝彩,谢师宴也没办,从收到通知书到离家入校只有一句冷冷的‘怎么没考上北大?’。换作是你,如何?”

    “肯定震惊全县,学校里发奖金,父母烧香拜佛,走到哪里都一片风光。”

    “我也想那样,非常想,风风光光地炫耀,全家人欢天喜地。”红姐重新点烟,吸了有半支,我默默等待红姐继续下文。

    “说下家里的情况。”红姐在调味碟里弹掉烟灰。“一家四口,父亲是早年的暴发户,改革开放初期走私了一批彩电,之后成为正儿八经的生意人。没上过大学,却对我们严格要求,考试成绩稍不理想,不但饭吃不上,还得挨顿痛打。从腰里解下皮带,毫不手软地抽来。母亲冷眼旁观,只在打过以后说这是为我们好。

    “有个大两岁的哥哥,考上了清华,完全是打出来的成绩。因为是男孩子,所以打得更凶,用绳子绑在房梁上,几次打进医院,反正家里有钱,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医生。皮外伤,压根不算什么,父母这么认为。于是从小学到高中,和哥哥两人始终在成绩榜上名列前茅。考上清华的哥哥大学结束后到新加坡继续深造,之后一直在那边定居。开有一家软件公司,找了个新加坡老婆,每月往家里寄钱。没多久,父母跟去新加坡,想让我一起去的,但我死活不同意。母亲打了几次电话,之后撂下一声‘随你便吧’,于是卖了房子,丢给我几万块钱,就这样走了。

    “至于我,毕业以后在一家外企公司担任采购,工作本身索然无味,谁的东西便宜就给谁下订单。和学习时一样,我一丝不苟地完成所有任务,很快就升到了助理,再升到经理。这样干了两年,两年后父母介绍了个老实的男人,约会过几次,挑不出对方哪里不好,理所当然地结婚了。

    “人生就是这样,一切理所当然,对我而言。”

    红姐说完,叫来服务员换上一壶清茶。服务员端茶进来,看到碗里的烟蒂微微皱眉,旋即婉尔一笑,退出包间。

    我喝了口红姐倒给我的清茶,仍然意外于红姐的经历。

    “有交过男朋友么?高中或者大学。”我问。

    “据你推测?”红姐反问。

    “想必没有,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红姐苦涩地笑笑:“前面也说过,大学四年,一个朋友都没有。除了事务性地交谈,完全不知道怎样与人相处。中学留下的毛病,一心只读圣贤书,充耳不闻窗外事。直到新婚之夜,还是什么也不懂的处女。长得不算差,长得不差吧?”

    “很漂亮。”

    “长得不算差,花啊情书啊也收到过,但是不敢分心,即使上了大学,对成绩仍然胆颤心惊,生怕名次一掉,皮带就抽到身上。虽然明知已远离家门,父亲不可能追到学校来下毒手,然而心理上放不开,挥不去的阴影,至今还能切身想起皮带打在身上那种辛辣的疼。挨过皮带?”

    “没有,父母都是老实人,从不动手。”

    “幸福的家庭!”红姐显出羡慕的神情。

    “不用皮带抽打孩子的父母到处都是。”我说。

    “唯有我家父母心狠手辣。”红姐说。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说。

    红姐盯着我看,蓦地发出一串长笑:“小曼,你说话很有意思,越来越喜欢你了。”

    “理所当然的?”

    “这回没有‘理所当然’,发自内心的。‘理所当然’就像命运的魔咒,子女遵从父母的意愿踏上既定的命运之路,这样的人生,有什么价值可言?上完大学,父亲原本要求我读硕士,但我不愿意,女孩子嘛,差不多就得了。父亲第一次不再强求,这让我足足哭了一晚上,感动的!

    “一个人孤伶伶地完成学业,终于可以缓口气了吧,这么想来着。到社会上交多多的朋友,甚至想随便找个男人睡一觉好了,把多年来的积怨一古脑儿发泄出去。然而不成,毛病一旦转为习惯,怎么也改不掉。打电话问哥哥如何是好,哥哥反倒笑话我,毕竟是男孩子,心理上坚强得多。哥哥认为自己能有今天真得好好感谢父母。你能想像?挨了数不清的皮带,到头来还得心怀感激地答谢:谢谢您老的皮带,让我能有今天的成就。”

    红姐长叹了一声。

    “问个题外话好么?”我说。

    “随便。”

    “有子女么?”

    红姐沉默不语,再次点起烟,完完整整地吸尽。之后叫来服务员买单。

    4、

    下午和红姐逛商场,随兴挑选服饰化妆品。红姐一直说心情难得的好,让我看中什么尽管开口,由她买单。

    我倒是没有客气,看中的东西比红姐还多。红姐乐呵呵地买单,并一再向我传授如何搭配衣着服饰,如何挑选适合自己的化妆品,看来红姐是真心喜欢我。

    “所谓‘3分人样七分打扮’,可见穿衣打扮对一个人外在形象是何等重要。”红姐说:“衣服和丈夫一样,适合自己的就是最好的。要掌握身材的优点,露出优势掩饰自己的缺点。今年流行一些高腰裙,还有一些雪纺的连身裙,加7分裤,打底裤,高跟鞋,当然,时尚发展至今,其成熟已经体现为完美的搭配而非单件的精彩。我说的这些,你可都明白?”

    我点头,继而摇头。

    “年轻姑娘总是抓不住窍门,随意而行,只管自己喜欢,其实往往自己认为好看,别人觉得不好看。到老来我这样的年纪倒是多少摸索出一些门路,但为时已晚,青春不在。老了吧,我?”

    “风华正茂!”我说。

    红姐开怀一笑,一路上仍不停地和我讲述做女人不该忽略的细节,而我着实受益匪浅。

    出了商场,两人满载而归。天色还早,但红姐说另有去处,于是开车转道。车载广播放送出不知名目的歌曲,歌词妙趣横生,旋律趣味盎然。

    车停在一家女子SPA生活馆门前。

    随红姐下了车,两位衣着得体笑容可掬的服务员即迎上前来。红姐似乎常出入这家生活馆,进得大厅,红姐简单交待几句,便又有更加笑容可掬的服务员引我们走进过道。

    而我是第一次体验SPA,无论做什么事,但凡第一次我总是难免紧张。我向红姐如实坦白,红姐笑了,说我有趣,说真是越来越喜欢我了。

    进了两人的房间,环境自然幽雅。服务员拿来浴巾,为我俩宽衣解带,在浴室冲了澡,之后听从美体师的指示趴上小床。红姐仰脸对我说道:“放心,尽管轻轻松松的享受,逛累了,睡一会吧。”

    我仍然有些拘束,红姐兀自闭目养神,美体师似乎看出我的紧张,问我是不是第一次做SPA。

    “第一次。”我回答。

    于是美体师一边向我解释SPA的由来一边倒上精油,开始在我背上按摩。我认真听了一会,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红姐叫醒我的时候我仍然有些迷糊,此时的红姐已穿戴完好坐在旁边的小床上看着我。

    “睡得很香嘛,做美梦了?”红姐递给我一张纸巾。

    我刚要起身,却发觉嘴角流有粘粘的什么,即刻意识到这是口水。糗大了!我想。

    这才明白红姐为什么递纸巾给我。我擦掉口水,拉过身旁的浴巾围在身上。

    “看你睡得香甜,不忍心叫醒你。”红姐说:“睡的样子相当可爱,即使流了口水,也并不让人觉得尴尬。真这么想,用不着不好意思。”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睡多久了?”

    “两个小时,这里空气好,利于睡眠。在你睡的时间我蒸了脸,做了白皙面膜、活化去角质、手部按摩和头部按摩。如何,要不要试试?”

    “不了。”我说。随后穿上衣服,和红姐转入另一间房,靠在舒适的长椅上喝美容茶。

    “小曼。”红姐放下茶,拿烟点上,默默吸了一会,才缓缓开口:“我俩谈得来吧?”

    “谈得来。”我说。

    “拿我当朋友?”

    “那还用说。”

    “从你到公寓时就觉得太好了,真的,想有你这么一个朋友。”红姐笑笑。

    “彼此彼此。”

    “那么现在可以算是朋友了?”

    “是好朋友。”

    “太好了!你呢?”

    “太好了!”我说。

    红姐在烟灰缸戳灭烟,靠长椅躺下。我悄悄观察红姐,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真能当成好朋友相处么?虽然感到莫名的亲切,但就此认定对方可以作为推心置覆的朋友难免大意。然而转念一想,红姐待我不薄,自己反而无端猜疑,是不是太小心眼了。

    “学校里生活怎样?”红姐转脸问我。

    “垂头丧气,无聊之人和干巴巴的上课下课能让人打起精神?”

    “我上大学那会可没时间垂头丧气,干巴巴的上课下课吃掉所有精神。上课铃响,条件反射般地绷紧神经,一字不漏地作好笔记,一字不差地听老师讲解。那简直是一种病,是因为必须如此而如此,至于何以如此却无心多想,除了成绩什么也不关注,是一种病吧?”

    “一定是。”所有正经上课的人在我看来多少都有些神经问题。

    “神经兮兮地上了四年大学,回头想想,世间有各种各样的生活,自己为什么偏偏那样不可呢?”

    “皮带。”我说。

    “皮带。”红姐苦笑,继而转换话题:“这几天做什么呢?除了干巴巴的上课。”

    我想了想,将昨天在李染的摄影棚和公寓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红姐听后叹息一声,说道:“小曼,你太轻信李染了。”

    “为什么?”我心下一惊。

    “女人要有自我保护意识,换作是我,一定不会晕晕乎乎地在男人公寓里脱掉衣服,即使对方是李染。”

    “我不明白,只是拍几张写真,李染不就是摄影师么,能对我怎样?”

    “李染能对你怎样我不知道,我所了解的是李染并非地道的男人。你真以为李染会将大好的机会双手奉上?”

    “怎么说?”

    红姐又点上烟,重重地吸了一口。

    “李染和顾伟有些见不得人的生意,是和情色方面有关。以前李染也找过我拍照来着,被我婉言拒绝了。在没有弄清楚对方的意图之前,千万不能粗心大意,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女人和李染那样的男人。”

    红姐把手放在我手上:“记住,要对周围世界有所了解。”

    我愣愣地看着红姐。

    5、

    夜幕缓缓落下,天空灰得毫无生机。街对面的公交站上挤满了下班人群,公交一辆接一辆过站,人群却越聚越多。往前的十字路口,堵着长长的车流,红灯绿灯,车流越堵越长。忙碌了一天的上海,带着满脸的疲倦和焦躁在毫无生机的天空下麻木忍受着所有喧嚣与骚动。

    我坐在餐厅沙发上观望窗外这一片零乱的场景,从来上海开始,就已经下定决心要在这座城市安身。而眼前的一切,却让我感到一阵不知所措的茫然。我重新回想在上海的种种经历,大一交往的男生、与邹颜的相识相爱、如何变成大军的小三以及李染公寓里的人体艺术,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又该如何继续?朝左,还是往右?

    “小曼!”红姐打断了我的思绪。

    服务员正端着一盘牛排站在我身边,我让开搭在餐桌上的手,服务员放下牛排,礼节性地笑笑。

    “想什么呢?呆愣愣的。”红姐拿起餐巾布对角折叠,盖在腿上。

    “自己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以及何去何从。”我说。

    “在吃牛排的时候这么想?”红姐作出相当吃惊的表情。

    “嗯。”我随口应一声,也觉得可笑,于是归拢思绪,专注于眼前的牛排。

    “想什么呢?”红姐自言自语。

    两人默默开动刀叉,谁也没再开口。红姐一改中午风风火火的吃相,极其慢条斯理地将牛排切成小块送进嘴里,细嚼慢咽,不时停下喝口果汁,俨然中世纪的欧洲贵妇,让人再次感到不可思议。

    从SPA生活馆出来后,红姐并未就我着急的李染的情况进行详细说明。“先填饱肚子,着急只会让人头脑发热,没什么比肚子饿了这一情况更加严重。无论如何也不要亏待自己,不懂得善待自己的女人,即使一帆风顺的人生也会因此而变得暗淡无光。”红姐这么说后,闭口不提李染。

    牛排很快消灭,我放下刀叉眼望红姐,红姐仍然有条不紊地将牛排的最后一部分细细切割。直到全部切完咽下,才意犹未尽地抽出面纸揩拭嘴角。

    “饱了。”红姐满意地说:“你呢?”

    “饱了。”我回答。

    “好吃吧?”

    “好吃。”

    “真想清空肚子再吃一次。我喜欢吃。”

    “看得出。”

    “吃是一种态度,表明对生活的乐观。像我这样馋嘴的女人,世间不多吧?”

    “谈谈李染。”我有些不耐烦。

    红姐凝目注视我一会,反问道:“你怎么看?”

    “一个颇有艺术气质的混蛋。”我想了想,随后补充:“一直这么认为的。”

    红姐发出不屑的冷笑:“艺术?李染也配谈艺术?小曼,你果然什么都还不了解。要我说,李染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变态!”

    服务员走来撤下空盘,换上两杯咖啡。红姐道了声谢,服务员再度礼节性地笑笑。

    “不过话说回来,那个人的确有些才华,无奈品行却是非常让人不齿。”红姐以“那个人”称李染。“和大军一样出身豪门,父亲担任某唱片公司的总经理,那个人由此得以顺顺当当地发展摄影事业。老婆是平民女子,能嫁到李家已经完完全全心满意足,人生不再有任何奢望,对那人言听计从,无论如何使唤都无怨言。长得不差,年轻貌美,然而脑袋里缺根筋,运转不好,是可怜的女人。”

    红姐端起咖啡,唇贴着杯沿仿佛确认咖啡热度似的小口啜饮,之后一声轻叹。

    “要论起那人的品行,表面上毫无破绽,让人无心设防,这正是人性最可怕的一面。有些男人喜欢开灯同女人睡觉,有些喜欢摸黑进行,还有一些会用黑布袋套住女人的脑袋变相地满足自己,当然,给女人套上黑布袋的男人少之又少,那人却正是这少之又少当中的一个。

    “套上黑布袋,再将女人五花大绑,并拍下录影带以便日后自娱自乐,最后把被自己摧毁的女人推向深渊。前面说过,那人和顾伟有些见不得人的生意,指的就是这个。”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红姐看了我一会,继续说道:“有个富人组成的俱乐部,打个电话就能叫来女人的组织。那人是里面的高级分子,行事极其隐密,手里掌握的女人清一色的花容月貌,当然,价位也高得惊人,专为富豪服务,有固定的客户群。对漂亮的女人们,内部实行严格的管理制度,一旦陷入其中就难以脱身。而那人和那人的俱乐部,通过压榨女人的身体不断牟取暴利,积累了相当的财富。”

    红姐慢慢地一圈一圈搅拌手中的咖啡,我注视着咖啡卷起的涟漪,感觉上整个世界仿佛突然摇身一变,不再是我认识的模样。

    “没有为什么?没有怎么会这样?”红姐取出咖啡匙放在杯托上。

    “嗯?”我抬眼看红姐。

    “只有懂得发问才善于思考,只有通过思考才能更多地了解周围世界。”红姐说。

    我再次转脸望向窗外,街对面的公交站上聚集的人群已经散去不少,往前的十字路口也不再拥堵。红灯绿灯,车辆来来往往;绿灯红灯,行人往往来来。

    从窗外收回目光,我慢慢喝口咖啡,随后问道:“李染和顾伟都已有房有车,加上银行用不尽的存款,为什么还要做这种生意呢?”

    “有权力的人想要什么?更大的权力。有钱的人想要什么,更多的钱。”红姐靠在沙发背上,双手抱在胸前。

    “既然他们行事隐密,你又如何得知这一切?”

    “从一个亲身经历过的女人口中听来。女人原本是李染的模特,长得非常叫人羡慕,无意卷入里面,最后服了安眠药一死了之。”

    “那么,米娜呢?米娜不是李染的小三么?”

    “米娜并不是不是李染中意的类型,李染喜欢单纯自然的女孩,一步一步将女孩引入陷阱。李染以摧残漂亮单纯的女孩作为人生最大乐趣。至于米娜,虽然和李染出双入对,但两人其实什么也没有。米娜是一厢情愿地巴结李染,李染也乐得有米娜这样漂亮的女人投怀送抱,人家怎么看待,李染并不放在心上。米娜倒是真把自己当成李染的小三,在其他模特面前趾高气扬。”红姐再次不屑地冷笑。

    “了解得非常细致。”我说。

    “观察和思考。在大学里选修过哲学,倒是多少派上些用场了。”

    “哲学?不是干了两年采购么?”

    “没错,你的反应比常人敏捷。可是学了哲学就一定能成为哲学家么?毕业那年工作不好找,好的工作被争抢一空,能在外企担任采购已经很不错了。”

    我把咖啡端到嘴边,突然想起自己的状况,便又放下咖啡,问道:“那我该怎么办呢?已经拍了人体写真,这算不算一个把柄?”

    “就像你说的,只是拍几张写真,李染还不能拿你怎样。但是自己这方面一定要理直气壮,无论是男朋友看到也好,贴在宣传栏上也好,千万不能妥协,再往前一步就退不回来了。李染毕竟是知名的摄影师,也不至于如何为难你。”

    我心里松了口气。

    “那就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我说:“既然知道了这些,为什么不揭发出来?即使是为了告知你一切的那个死去的女人。”

    红姐把双手放回桌面,低头看着咖啡,或者什么也没看。许久,红姐叹道:“我们,只是女人。”

    6、

    晚餐过后,仍回红姐的公寓。路上邹颜打来电话,我告诉邹颜今晚睡在校内宿舍,邹颜问为什么,我说没有为什么,邹颜“哦”一声,我挂断电话。

    “今晚住你家。”我和红姐说。

    “好啊!”红姐欣然答应。“可是不回男朋友身边,没有问题么?”

    “顾不上。”我无心考虑邹颜。

    回到公寓,红姐整理了新买的商品,衣服归入衣橱,鞋摆上鞋柜,化妆品分类收入梳妆台。之后进洗手间很快梳洗一番,再从冰箱里拿出两听啤酒,两人盘腿坐地板上边喝边闲聊。红姐自顾谈了许多关于啤酒的看法:“所有酒类当中,归根究底,还是啤酒最耐人寻味。就如同米饭,再好的菜也有吃腻的时候,只有米饭怎么也吃不厌,作为饭桌主食的地位无可动摇。知道为什么?”

    我摇头。

    “好好想想。”

    “漂亮。”我随口说道。

    “香喷喷的。”

    “天然食品。”

    “不含任何添加剂。”

    两人就此毫无意义地讨论,最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喂,米饭和现在的我们到底有什么关系?”我说。

    “毫无瓜葛。”

    “那我们继续谈论米饭?”

    “说说饭锅好了。”

    “喂喂!”

    红姐很开心地大笑。

    “有意思。”红姐说。

    “米饭和饭锅?”

    “还有电磁炉”

    “傻乎乎的。”我说。

    “一个人生活久了,难免对这些傻乎乎的东西生出感情。”红姐喝口啤酒,定定地看我一会:“小曼,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也觉得什么都没意思,包括一直看重的学习,什么都没劲,人生苍白如纸。怎么办呢?总不能因此放弃,一死了之吧?不好的事情接二连三,好事从不沾边,当时也有很多困惑,很多垂头丧气,但事到如今,再回过头想想,所谓人生,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既然生活没给我们多少希望,那我们更要反其道而行,越是不顺心的时候,越要打起精神乐观向上,越是没意思,越要从中找出有意思来。我嘛,朋友没有,老公没有,像样的工作也没有,三十七的年龄,本应大把大把地享受幸福才是,反而孤苦伶仃,寂寞空虚,什么也做不到。但我不这么想,或者说不让自己这么想,偶尔思考下米饭何以为米饭,饭锅何以为饭锅,傻乎乎地笑笑,也没什么不好嘛,至少让自己觉得有意思,让生活更加开朗。”

    红姐伸出一只脚绕开,换了个坐姿。“我要说的是,不管发生什么,处于哪种状况,首先要理顺心情,双肩放松,开朗乐观。垂头丧气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讨论米饭或许毫无意义,但是很有意思。所有烦恼所有不快,暂且抛去一边,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

    经红姐一番开导,原本沉甸甸的心情渐渐云开雾散。

    “代号‘米饭’。”我说。

    红姐举起啤酒:“为‘米饭’干杯!”

    “傻乎乎的。”我和红姐碰杯。

    碰杯时红姐手机铃声响起,红姐起身从包里掏出手机,坐在沙发边接听。

    “怎么搞的……现在……真是……唉唉,真是……知道了。”红姐挂断电话。

    “有事?”我问。

    “嗯,酒吧里一个舞女出了点状况,被几个坏家伙带到荒郊野外欺负了,手机啊钱啊全被抢光。一个人在那回不来,好不容易找到IC电话亭,把皮带塞进卡槽,好歹打通了。”红姐边说边穿鞋:“偏偏只记得我的号码,怎么搞的嘛。”

    穿好鞋后,红姐拎起手提包。

    “出去一会,很快回来,冰箱里还有啤酒。”红姐说后开门走了。

    我从冰箱里取出啤酒,仍坐在地板上边喝边等红姐,并就米饭的问题重新思考,但又觉得傻气和无聊。于是打开电视,看瘦身内衣的购物广告。

    “专业设计,塑造性感迷人的曼妙身材,百分之百消灭赘肉。”电视导购员着力强调:“无效退款,无效全额退款!”

    大约半小时后,红姐开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女孩,衣裳不整,眼眶红肿,看来哭得够呛。

    “先洗澡吧。”红姐拿出一身连衣裙递给女孩,连衣裙是下午在商场买的。

    女孩接过衣服,也没道谢,闷声走入洗手间。

    “叫阿莲,小地方来的。”红姐在沙发上坐下,从包里取出烟点上:“交友不慎,落得这般下场。蛮好的女孩,想着挣钱回家,可是做我们这行,能不小心谨慎么。”

    红姐拿起我放在茶几的啤酒喝了一口:“对方叫什么都说不上来,模样也记不清,人家请喝酒,说几句动听的话,就乖乖跟出去了。这倒好,被人家占了便宜,钱也没了,光只会哭,什么也说不出,岂不是白叫人欺负了。看见了吧,那眼睛?”

    我点头。

    “哭成个金鱼,唉唉,挺好的女孩,就这么被糟蹋了。”红姐叹道。之后仰靠在沙发,许久闭着眼睛。

    “没报警么?”我问。

    红姐转过脸:“报警?呵,警察来了只怕先关她进去!”

    “那怎么办?”

    “先让她在这住一晚吧,明天找酒吧看看能不能给点照顾,我出面说话,酒吧应该不会太苛刻。这种事,酒吧方面最不爱搭理了。要是在酒吧里面出事倒另当别论。”红姐抽了几口烟,朝洗手间喊道:“好了没,阿莲?”

    “就等她慢慢洗好了。”我说。

    “怕的是她在里面想不开呢。”红姐说着又喊了一声,阿莲随即走出洗手间。阿莲其实很漂亮,桃花眼,薄唇,鼻梁小巧,皮肤水嫩。

    “肚子饿吗?”红姐问。

    阿莲摇摇头。

    “累了吧?”

    阿莲默不作声地呆呆站着。

    红姐带阿莲到卧室,好一会才走出。

    “没事了,”红姐说:“至少眼下没事,睡着了就不会乱想。”

    “没受伤吧,身体上?”

    “还好,看不出挨打的迹象,想必人家一动粗就不敢挣扎了。”

    “可怜!”

    “太不懂事。”

    我叹息:“刚来酒吧?”

    “半年了吧,很听话的孩子,让干什么干什么,也陪客人睡觉。我们从来只是跳舞,卖艺不卖身,可是阿莲为了赚钱,偶尔也充当三陪。留一点生活费和必要的钱,其余全寄回家。母亲患有费钱的慢性疾病,家境困难。平时倒没注意这孩子,的确可怜。”红姐重新点上一支烟。

    “给我一支吧。”我说。

    红姐意外地看我,没说什么。我拿过红姐的烟盒,抽出一支,点燃,吸入肺中,一阵呛人的怪味。

    我咳了好几声,吸下第二口。

    “为什么不反抗呢?”我说。

    “一个女人,拿什么反抗?”红姐说。

    女人?

    我久久盯视天花板中心的圆形白灯,脑袋模模糊糊似在转动,又仿佛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目光被灯牢牢锁住,白色的光晕向四周忽明忽弱地扩散,我想动下身子或转移视线,然而动弹不得,感觉出现异常的变化,意识拼命挣扎,身体却丝毫不动。光渐渐吞没所有影像,最后将视线彻底卷入空白。空白将我一点一点瓦解,自己这一存在变得越发渺小,进而分离成块,并一块一块地碎裂、掉落,成为一堆粉末。细得难以分辨的线条从粉末当中缓缓钻出,向上空爬升,之后反复绕成圆圈。圆圈伸出新的线,线在圆里面划出另一个圆,组成一只茫然的眼睛,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我。

    于是在一片白色的灯光中,我又看到了那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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