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娜。
是的,李娜。我无意提起这个人,我说过,她是百分之百的变态。然而李娜自己找上了我,在凌晨四点突然跑到我和邹颜的住所,焦急地直拍房门,敲门的声音惊动了所有住户,我开门盯着气喘吁吁并看上去惊恐不安的李娜。那是在我从红姐公寓回来的第三天,相安无事风调雨顺的三天,陪大军睡了一晚,此外什么也没发生。当然,“此外什么也没发生”发生在李娜敲门之前。
李娜缓缓平定呼吸,手贴在胸前。
“对不起,想了很久,还是觉得有必要告诉你。”李娜郑重其事地说。
“什么?”我问。
“方便的话,出去谈好么?”李娜朝房内窥视一眼,看到我身后的邹颜。
我本想说不方便,却怕李娜再来敲门。于是进卧室换好衣服,和邹颜说出去一会。
两人走上空荡的街头,李娜默不作声地紧紧跟在我身后。我四望一圈,只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有灯光亮出。去哪里好呢?问李娜肯定没有答案。两人继续往前,走了大概十分钟,停在一片小区前的小广场。
广场荒无人烟,毕竟是凌晨四点。当中有一水池,池中间立有雕塑,一个半祼的男人,牵着奔跑中的马,挥动皮鞭。像圣经里面的神,又像一介匹夫,但模样不赖,长得相当俊俏。
坐在广场边的石椅上,李娜仍然不言不语,只是定定地坐着。
“说吧,什么事?”我问道。若是不先发问,非得坐到天亮不可。
李娜缓缓转过脸面向着我,似乎在脑中寻找恰当的表达,却未能顺利想出,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怎么说好呢?”
我等了一会,李娜就此定住。怎么说好呢,我怎么知道!
“要不回去接着想?”我说。
“看见一些东西。”李娜说。
“嗯。”
“这几天连续看见。”
“到底看见什么?”
“说不好,有时是梦,有时是像梦的幻觉,有时什么也不是,突如其来,只在感觉上鲜明。但是能看见的,从小就有感应,也跟妈妈一起找过心理医生,甚至找过看相的术士,可是没人查得出我的毛病。大家都对我紧锁眉头,谁也束手无策。”李娜将十指交叉,从中抬起一支手指低头注视一会,又抬起另一支,如此看到第四支手指时李娜低低地说道:“我,能看到死亡。”
“喂喂!”我嚷道:“这种时候,说什么死不死的。”
李娜并没有在意,或者说压根没听进我的话,只管自圆其说。“活得好端端的人以某种形式出现在脑子里,结果这个人在几天后突然死掉。有认识的人,隔壁的阿姨、爸爸的朋友、自家的亲威,也有不认识的,总之在脑子里出现并被看到的人,或迟或早都是要死掉的。日本电影《鬼来电》看过?情形多少类似,电影中那孩子说出谁的名字谁就会死,结果被全村人缝上了嘴巴,扔进洞里。而我是看到谁的面貌谁就要给死亡带走,或迟或早,应该让人缝起眼睛,扔到井底去,我。”
“像《白光》那样,临死的人通身发亮?”
“《白光》?”
“美国电影。”我说。
“哦。美国电影倒是不常看,英语不好,听得糊里糊涂。”
“能讲日语?”
“认得几个片假名。”
“听得懂?”
“困难。”
“因为英语不好所以不看美国电影,同样的日语不好却看起日本电影。你很奇怪啊。”
“小时候就被当作怪人看待,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日语不好却非看日本电影,说不清的事哪里都有。归根结底,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至今也没想明白。”李娜再次低头看手指,而我则陷入全然莫名其妙的状况,凌晨四点和李娜出来就莫名其妙,听这家伙神经兮兮地叨唠什么死亡也莫名其妙,甚至广场中间长相俊俏的雕塑也让人无端感到莫名其妙了。可是话说回来,李娜这时候找我究竟所为何事,难不成这家伙看到了我的死相?
“喂,我说,我该不会在你脑子里出现过吧?”
李娜小指抬到半中间,又放下了。
“本来没打算和你说这事的,小时候倒是和人提过,长大懂事一些就绝口不谈了。过程是这样,几天前,具体地说是三天零半天前,上课时突然浑身发冷,我知道那景象就要来了,害怕得不行,真的,每次要看到什么总是担惊受怕,因为不知道谁将出现。”李娜犹豫了一会,神情非常紧张。“我看到的,是同住一间宿舍的你。”
“果然。”我并没有惊讶也没有因此战战兢兢,从头到尾我都以为李娜是变态,然而从头到尾我都对这变态怀有某种垂怜之情。两人平时多少“谈得来”,而除我之外,李娜恐怕找不出第二个说话的对象。
“怎么会是你呢,不希望是你,换作班主任好了,真的,当时脑子里一直这么想。可是没有办法,一旦看到了,再怎么想要改变终归徒劳。对不起,我知道这种事谁也承受不来,所以我刻意跑来提醒你,一定要小小心心的,无论如何。”
“小心就是。”我说:“既然三天零半天前就看到我的死相,为什么现在才来告知呢?”
“因为,并不一定就会死掉。在被看到的人当中,也有活到现在的,但仅有一个。”
“谁?”
“我自己。第一次看到的就是自己,以各种形式出现,噩梦,幻觉,走在路上突然扑到眼前,吃饭时蓦地闪现。这样持续了好几天,具体说来是七天零四分之三天,那以后接连看到的都是别人了。至于为什么自己没有像他人一样死去,这个我也不明不白。所以我想,或许你也会和我一样,虽然被看到,但也可以平平安安地活着吧。然而,三天零半天以来,你的影像不断重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体。我怕到不行,一想到你可能离我而去,就忍不住要流出眼泪。”李娜已经泪流满面。
沉默。
我无法相信李娜,也没有恐惧的心理,但是“一想到你可能离我而去,就忍不住要流出眼泪”的李娜,此时却和我那般亲近。我静静地注视李娜,单纯的脸上流露出对“即将死去的我”的不舍与关怀。
“就是说你有某种特殊的预知能力?”我问道。
“说不清。”
“说不清的预知力预感到我将被死亡带走,所以特意前来告知。是这样的吧?”
“未必要死的,总之一定小小心心。”
“不死的话又会怎样?”
“发生不好的事情。”李娜说着又哭出声来。
“好啦。”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一死么?”
我送李娜回宿舍,之后躺在床上补充睡眠,睡得迷迷糊糊,梦见了李娜的死相。
手机铃声响个不停,我睁眼从床边摸出手机,是李染的电话。
2、
“重大喜讯!”李染在电话里说。
“什么?”我没精打采地问。
“到我的影棚来,下午三点之前。”
我犹豫了一会。
“怎么?”李染问。
“没怎么。”我没精打采地说。
“三点之前。”李染的语气颇显不悦。
“三点之前。”我懒懒地挂断电话,坐在床上发呆。脑袋因为睡眠的关系一团浑沌,我拍拍后脑,起床穿衣。
李娜已经离开宿舍,又是上课,像我们这样的学校,即使天天窝在宿舍校方也懒得搭理。众人皆知,李娜何以对上课孜孜不倦呢?空荡的床位仍然整整洁洁,甚至看不出睡过的痕迹。桌上留有早餐,旁边一张字条。
“抱歉,说了不该说的话。早餐想了很久,希望合你口胃。”
一个茶叶蛋、一个精致的面包、一碗稀饭外加一盒米粉、一罐花生牛奶。份量过多的早餐井然有序地沿桌摆放,俨然训练有素的队伍,取立正姿势。“队伍集结完毕,请大口大口地吞食我们!”早餐们如是说。
刷牙洗漱后,吃了一些早餐,又冲了淋浴。九点五十三分,时间再次大把大把堆到脚下。我坐在桌边,犹豫着下午要不要去李染的影棚。闷想了许久,既拿不出非去不可的理由,也没有推托的借口,李染再怎么混蛋,也不至于在影棚里给我套上黑布袋。对于李染暗箱操作的俱乐部,如果能够抓出实实在在的罪证固然是好,要是一不小心把自己赔进去了后果不堪设想。我认真权衡,虽然想正义一把,但拿不出具体的实施方案。红姐明哲保身,我是不是也该原地退回?
想到这里我觉得很惭愧,却无可奈何。我垂头叹息,拔下思维的电源,躺身回床。没有什么比“我困得要死”这一情况更加严重,我想,往后的事往后再考虑好了,至少眼下什么也没发生,而若发生了什么,那么业已发生。
闭上眼睛,睡将我拽入无底深渊。
3、
下午三点差五分,我来到李染的影棚。
负责招待的女助理看到我有些喜出望外,显然等得焦急,拿出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热情将我迎出电梯。
“您终于来了,金曼小姐,李导和两位制作人已经恭候多时。”女助理笑得意外地夸张,夸张到让人直想抽她。
找抽的女助理引我走进李染办公室。李染正与坐在沙发上的两个男人有说有笑,见到我,三人即停止谈笑。两个男人从沙发站起,一高一矮,差距足有一个脑袋。两人从上到下仔细打量我,我从高到矮随意看了看两位,除了黑得发亮的西装与白得发光的衬杉,并无任何显著特征。高的略胖,矮的略瘦,高的戴近视眼镜,眼睛小得可以,矮的头发全往后梳,鼻梁塌得够呛。
“这位便是相片中的金曼小姐。”李染等这一高一矮整体打量我之后才站起身作出介绍。
“幸会!”高的说。
“请坐。”矮的优雅一摆手臂。
我在单人沙发坐下,女助理端来一杯橙汁,旋即退出,仍是那副找抽的笑脸。
“我俩乃娱乐公司制作人,在茫茫人海中费尽心思地搜寻如你这般与众不同的人物。”矮的一本正经地说道,其“人物”的发音听来俨然“人”与“物”,即人这等物品。
“再深入发掘潜力,整体包装。”高的接着矮的话说,“包装”二字听来仿佛真要将谁打包封装。
“举办一系列活动,接揽广告电影,塑造明日之星。”矮的从西装里面的口袋中掏出名片盒,摆在高档货柜的高档货色,从中慢慢推出一张,两指拈着名片一角递给我。
“简而言之,即是人们常说的‘星探’。”高的同样掏出高档次的名片盒,慢慢推出,两指拈住一角。
我接过名片,拿在手上硬邦邦的足可削铅笔,上面用烫金的粗字印着公司名称,XX娱乐公司,其下是姓名电话及地址,用细细的黑字。翻到背面,什么也没有,白得耀眼。
高的叫乔治亚,矮的叫卢卡斯。
我差点没笑出声来。
“乔先生和卢先生可是业界响当当的制作人。”李染不失时机地逢迎。
“不敢当。”乔治亚说。
“过奖过奖。”卢卡斯说。
李染从办公桌上拿起一本杂志,正面放于茶几。杂志一看便知是流行时尚的产物,本身不足为奇,问题是封面印着我的照片。身着职业套装,手里提着粉色眼镜放在嘴边,稍微含住眼镜支架,轻佻而性感,是上次在李染影棚拍摄过的其中一张,却醒目地用在封面。我端起杂志反复看了一会。
“两位先生对照片非常满意,”李染说:“推荐到适当的杂志社,杂志作为主流刊物发行,拥有广泛的阅读人群。小曼,初次试镜,能在这样的杂志上展露头脚,真得好好感谢两位先生了。”
李染说着推给我一个信封:“这是杂志社给出的报酬。”
以信封厚度看,应该不少于五千。
“凭金曼小姐的姿质一定倍受瞩目,广告自动上门,电影轻松拿下。”卢卡斯说。
“某家导演无意间看到封面中的金曼小姐,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没错,就是这位了!”乔治亚说。
“当然,在此之前,必需签订正式合同,以保障双方利益。”卢卡斯从身旁的公事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
“毕竟,我俩也是要吃饭的嘛。”乔治亚接过文件夹,翻开伸到我面前。
“我俩只拿一成,其余全归你。”卢卡斯笑笑。
我用眼光大致浏览一遍。
“这个,我需要考虑。”我说,听到自己的声音我才发觉这是进李染办公室后说的第一句话。这两个一唱一喝的活宝,活脱脱成了相声演员,而我只是观众。
“当然,考虑是必要的,只有傻瓜才随随便便在合同上签字画押。”乔治亚收回文件夹。
“认真考虑,仔细查看合同有没问题,拿到律师所让戴老花镜的家伙逐条分析,这也是必要的。”卢卡斯从公事包里抽出另一个文件夹,从中取下几页递给乔治亚。
“这是合同副本,请带回去参考。”乔治亚接过放在茶几上。
“名片也请收好,想好以后打上面的电话。”卢卡斯开始整理公事包。
“想喝茶聊天也可以打电话。”乔治亚笑道。
“我俩耐心等待回复。”卢卡斯收好公事包,和李染握手。
“守在电话机旁,心想电话怎么总不响呢?”乔治亚说着也转身和李染握手。
“再见,金曼小姐。”卢卡斯优雅地弯身行礼。
“金曼小姐,再见。”乔治亚朝我挥了挥手。
两人正要退出办公室,李染起身相送,卢卡斯客气地拦回,乔治亚再次挥手道别。
办公室只剩下我和李染,李染一脸自得的神情看着我,样子仿佛在说:如何,我李染的能耐不小吧?
和他那位找抽的助理一样找抽。
当然,我没抽李染,而是不自觉地看向茶几上的合同副本,心里在犹豫,在怀疑。
“合同我之前看过,万无一失。”李染充满信心:“两人虽然罗嗦,但很有实力,不少艺人都经由他们培养成名。”李染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拿银制打火机点燃。
我把合同、信封和杂志收进包里。
“没其它事的话,我回去了。”我说。
“一起吃晚饭?”
“不了。”
李染略显惊讶。
“晚饭已经和同学约好,下次吧。”我喝了口橙汁,走出李染办公室。
4、
我没有回校,而是直接前往红姐公寓。
听着艾微儿的摇滚音乐坐在地铁里,我注意到一半以上的乘客都在翻阅杂志或报纸,而另一些要么睡觉要么发呆要么和我一样一边听耳机音乐一边四处乱看。注意到时,我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到处充满报纸和杂志。卧室的床柜、哪里的抽屉、理发店的茶几、马路地面上甚至公共垃圾桶里,报纸铺天盖地,杂志无所不在。我们每一天都和铅字和插图打交道,这使我不禁感叹,如果没有铅字没有插图,那会是怎样一种局面?
“人类回到真空当中。”铅字断言。
“世界回到原始状态。”插图称是。
我从包里取出杂志,细看封面,心情一阵激动。自己的确漂亮,即使杂志本身毫无意义,也会有人因为中意封面特意到报刊亭买下一本吧,我想。
“曼,你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周围的人纷纷看向我,有人见了我手中的杂志,又注视我一会,满脸羡慕的神情。有人不屑一顾地继续专注于自己的读物,也有人窃窃私语。我收起杂志,望向窗外,想我的过去和将来,不一会,车到站了。
开门的是阿莲。
“金曼姐。”阿莲很乖巧地招呼我进去,比起上次见面时,显得开朗了许多。
音响播放出轻快的歌谣,红姐套着围裙端出一盘糖醋鱼,布置一桌丰盛的美味佳肴,令人顿感食欲大振。
“就差一碗汤,锅里炖着呢。”红姐解下围裙,阿莲从橱柜里拿出碗筷摆好。
“好久没有亲自下橱了,小曼,电话怎么不通?”红姐问。
我拿出手机查看,电量不足自动关机。
“来得正好,先吃饭吧。”红姐拉出靠椅坐下,阿莲为我们盛饭。
晚饭吃得非常愉快,三人边吃边聊。红姐兴致勃勃地讲解糖醋鱼的做法,选什么样的鱼,如何调制汤汁,怎样把握火候等等。
“看色泽,闻香味,最后洒进葱花,起锅上菜。”红姐剥下一片鱼肉夹到我碗里:“喜欢鱼?”
“凑合。”我说。
红姐端汤上来,鱼头豆腐汤。“我可是对鱼情有独钟,尤其是糖醋鱼,香喷可口,百吃不厌。是吧,阿莲?”红姐转向阿莲。
“好吃。”阿莲应道。
红姐笑了:“要问什么最美味,百分之百糖醋鱼。”
“成广告语了嘛。”我打趣道。
“如何,手艺过得去吧?”
“不赖。”我说:“为什么亲自下橱呢?今天是什么特殊的纪念日?”
“普普通通的一天,可以大睡懒觉的日子。之所以动手下橱,都因为阿莲。阿莲那晚以后一直住在这里,看着可怜,也不好赶走,就暂且收留下来。人倒是相当勤快,地板拖得闪闪发光,衣服洗得洁白发亮,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每天下楼倒三次垃圾,所有家务全都干得漂漂亮亮。这么一来,就觉得自己成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实在太不像样,于是突发奇想,亲自下橱做顿美餐,把你小曼一起叫来,三人热热闹闹欢聚一堂。我烧菜,阿莲打下手,一桌好菜手到擒来。”
“红姐是个好人。”阿莲说。
“傻丫头,这世界哪分什么好人坏人,只有天才和白痴。天才高高在上,白痴被踩在脚下,好人有时候会变成坏人,坏人也有好的时候,只有天才永远天才,白痴永远白痴。”红姐边说边给阿莲夹菜,阿莲一脸困惑。
“酒吧怎么说,对阿莲的不幸?”我问道。
“说是会给留意,看是哪些家伙干的好事,若是抓到决不轻饶。”
“能找出来?”
“问题不大,酒吧在这方面有两下子,调出摄像头的录像,哪些人带阿莲出去,拍得一清二楚。从录像看来,就是几个小混混,可能听到什么风声没敢再出现,但迟早要被抓到的。绑住手脚丢到黄浦江喂鱼,再把鱼捞上来,烹成一盘香喷喷的糖醋鱼。”
我差点没吐出来,阿莲则恨恨地吃下一大口鱼肉。红姐看了看我俩,蓦地大笑出声,笑得很假,仿佛只为了笑而笑。
笑过以后,红姐接着说道:“阿莲和我一起睡,一起上班一起回家,这傻丫头恐怕真把我当成姐姐了,是吧,阿莲?”
阿莲忙点头。
“相处起来没有让人紧张的什么,轻松自在,有这么个能干的妹妹倒也不赖,比起老公啊情人啊更加可靠。”
“不赖。”我说。
饭后,阿莲洗碗,我和红姐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喝啤酒。两人谈论无聊的电视节目,评点各自喜好和厌恶的电影明星。阿莲费了很长时间洗碗,之后坐到红姐边上。
“有事吧?”红姐点烟,分给阿莲一支。
我取出杂志,红姐看一眼,放在茶几上。阿莲又拿起认真端详,不停地称赞“漂亮”。
“李染拍的。”我翻开合同,并把李染办公室的情形一五一十说给红姐。
红姐详细看过合同,之后默默抽烟。
“有问题么?”我不放心地问。
“合同本身没有问题,一切合理合法。乔治亚和卢卡斯两人也有耳闻,一高一矮的家伙,名声不小,是正正经经的制作人。”
“那么,我可以签约?”
红姐没有回答,我等了一会,红姐却只是抽烟。
“换作是你,会怎么做呢?”我再问道。
“到此为止。”红姐说。
“为什么?”
“不相信李染。”
“包括乔治亚和卢卡斯?”
红姐把烟放烟灰缸拧灭:“小曼,这件事表面看去毫无问题,照片也拍得非常漂亮,但只能到此为止,往下退回原地。不要相信李染,包括乔治亚和卢卡斯。我能对你说的只有这些,怎么做你自己决定。作为朋友,希望你听我一句,一切到此为止。”
我靠在沙发上,心里犹豫不决。我本能地相信红姐,却又不想轻易放弃。乌鸦嘴边的肉,经狐狸一番花言巧语,忍不住开口唱歌,肉掉入狐狸手中,乌鸦追悔莫及。老师说,故事教育我们不要听信谗言。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并非乌鸦,红姐也不是狐狸,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故事?
红姐拿摇控器换台,看晚间新闻,阿莲仍然捧着杂志一脸羡慕。
“你呢?阿莲?”我问。
阿莲抬起目光:“什么?”
“如果是你,该如何决定?”
“这个,要是我肯定高兴得什么似的,嗯,什么似的呢?”阿莲想了一会:“对了,高兴得像一个人吃一整桌的糖醋鱼。”
我和红姐“扑哧”一笑。
“可是,”阿莲继续说:“红姐认为不对的事情那必然不对,即使一桌的糖醋鱼摆在眼前,也碰不得吃不得。”
一整桌的糖醋鱼摆在眼前,也碰不得吃不得。我就此陷入沉思。
5、
红姐和阿莲到酒吧上班,我独自步行回校。途中大军打来电话,说想我想得发疯,问我在哪里。我说知道了,晚上到你的别墅。
放下电话,我又感到垂头丧气。大军想我想得发疯,而我只能乖乖听从发疯的大军,这是我和大军的关系,也是我在这个世界逃不开的角色。一张封面并不能让我住上带电梯的二十九层公寓,也没办法从此悠然自得地开着“甲壳虫”在SPA睡大觉。一切到此为止,那只能困在原地,什么也改变不了。我想到签约,仿佛只消填上名字所有理想都将即刻转化为现实,或许果真如此呢?至于合同,红姐说过毫无问题,一高一矮的乔治亚和卢卡斯也确有其人,而李染的意图虽不明确,但只要自己处处小心,时时警惕,即使李染图谋不轨,也无机可乘。
要想随心所欲,就必须对周围世界有所了解。红姐说得没错,签约之前,还有一人不得不问,李染。
我决定签约,这意味着我将不再依赖大军。当然,最重要的是,从此我就可以在上海立足,而这对我来说,就意味着梦想和光明。我望着街对面一动不动,突然百感交集,既觉得可笑又感到悲凉。原本只是到李染的影棚试镜,并满心期望能够顺利拿下代言,一切却进展得过分顺利,不但代言没有问题,甚至有所谓星探找上门来。而另一方面,红姐又揭示了李染的真面目,自以为了解的男人竟是无耻之徒。如此想来,人生委实存在许多莫名其妙和意想不到,这个世界究竟还有多少未知呢?
总之无论如何,眼下只有签约是头等大事。我给大军回电话,说晚上不想见面,大军问为什么,我说没有为什么,随即挂断电话。
次日中午,我约李染一起吃午饭。我提前来到约定的餐厅,设想着如何从李染口中套出实情,这让我觉得自己像地下党,又像国民党特务,既可笑,又不无悲凉。
李染比约定时间迟到十分钟。
“抱歉,路上堵车,绕远路而来。”李染在我对面坐下。
服务员拿来菜单,我推给李染:“今天我请客。”我说。
李染笑笑,点了牛排和红酒,我点牛排和橙汁。服务员记在便笺纸上,朝我俩淡然一笑,笑得有些诡异,却仿佛似曾相识。
“找我来有什么事吧?”李染问。
“没。”我说:“为照片能上封面特意答谢。”
“只是请客吃饭?”
“还想怎样?”
“以身相许好了。”李染一脸坏笑。
“少来。”两人无聊地说笑,不一会,似曾相识的服务员端来牛排。哪里见过呢?我仔细回想,但没能想起。
“签约的事考虑过了?”李染喝一口红酒,不经意地问。
“拿不定主意。”我说。
“不放心?”
“多多少少。”
“关于合同?”李染放下刀叉。
“没有问题。”
“乔治亚和卢卡斯?”
“确有其人。”
李染静静地注视我。“想必找过业内人士了解情况了吧,局外人很少知道乔治亚和卢卡斯。两人虽说声名显赫,但深入浅出,从不轻易与人交往。”
我没有作声,犹豫着要不要说出红姐。
“会是谁呢?”李染仿佛在问我,又像问自己。
“红姐。”我直言相告,并装作若无其事地观察李染的反应,然而李染却显得比我更加若无其事,就好像早已料到会是红姐,只等我说出口。
“原来是红姐。”李染继续吃牛排:“都说什么了?”
“说了糖醋鱼的做法。”
李染毫无破绽地笑笑。“可是,怎么会想到红姐呢?你俩关系挺好的吧。”
“不坏。”我说。
“红姐不是好女人。”李染说。
“你也不是好男人。”我说。
“我指的是,红姐不是地道的女人。”李染再次放下刀叉:“论才学,我们当中无人能及,但要说个人问题,红姐却无可救药。对红姐了解多少,小曼?”
“离过婚,曾和大军相好,目前单身,一个人住在二十九层的高级公寓,喜欢大吃大喝,做得一手漂亮的糖醋鱼。”
“此外?”
我摇头。
“此外,红姐是个长期寂寞独处的女人。在酒吧那种地方工作,却从不勾三搭四,从头到尾只对大军死心塌地。知道大军为什么甩开红姐么?”
“因为我取代了红姐。”
李染轻笑:“小曼,你对自己太过自信了,这使你只看到表面,忽略了真相。你以为大军麻木不仁,其实大军非常重情义,和红姐彻底了断的时候,大军找我喝了一夜的酒谈了一夜心事。大军平时看去傻乎乎的像个世家公子,实则高明深沉,大军的老婆你知道吧?”
我点头。
“即使世界上只剩大军的老婆这一个女人,我想也没有男人愿意碰她一下。便是这样的女人,大军却能与她同床到现在,足见大军非同一般。”李染端起高脚杯,摇了摇里面的红酒,慢慢喝进一口。
“话说回来,大军和红姐在一起两年,日久生情,看得出,大军心里惦记着红姐呢。之所以下决心断绝关系,是因为红姐吸毒。”
我非常惊讶地看着李染,李染的神情充满惋惜。
“不知什么时候染上的,可是人一旦开始吸毒,一切就都晚了,无可救药。心里或许也有难言的苦处,怎么说呢,红姐行事让人费解,说话也莫名其妙,总之不是地道之人,地道之人绝不吸毒。”
我看着李染,再次感到世界摇身一变。
“真的么?”我不自觉地问。
“如果不信,可以自己验证。留意红姐家里有没有针管什么的,吸毒的人,总要留下蛛丝马迹。”
我想起红姐公寓内那扇紧闭的房门,去过红姐家几次,但从不知房间作何用处。
“那个女人,离她远点。”李染说。
似曾相识的服务员从身旁走过,我蓦地想起李娜,两人确有几分相似。我跟随服务员的身影望去,越发觉得像是李娜,但体形大些。
大一号的李娜,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