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冰的故事没有就此结束,那段一路纯真与复杂参半,年轻里奋不顾身,至死方休的青春,我之前所窥到的部分,不过是冰山一角。
这是苏苏所不知道的,我和沈寒冰在医院以外的地方,还见过一面。而那,也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了。
张有名顺手拿起外套:“那你们聊,我先走了。”留下三百块钱结账,转身离开。他语气里的不悦显而易见,连沈寒冰都听得出来。
她有些尴尬地张了张嘴:“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我笑着摇头:“我们刚分完手。你坐吧。”又问她,“你怎么一个人来吃饭?”
她笑笑:“习惯了。”
“一个人挺好,我就喜欢一个人。”我很诚恳地说。
吃饭聊天的气氛要比病房里轻松太多,西餐店里响着优雅舒适的轻音乐,我忍不住问道:“你和你闺蜜,现在还好吗?”
“哪个闺蜜?”
“于小洁啊。”
“我们早就不是朋友了。”她淡淡地说,“你看我手上这只蝎子……我和她绝交的时候,我特别难过,学着邓一凡的样子,纹了她最喜欢的蝎子在手上。”
“难过也不用这样啊,那么大一只,很疼吧?”我看着她的手,瘦得皮包骨头,只怕针一下去都能直接刺到骨头上吧。
“就是因为想要疼才去纹的,”沈寒冰说,“我让她那么痛了,这个,算是还她的。”
心痛可以用身体上的疼痛来还吗?我不知道。随着她慢慢的讲述,我们再一次,心跳同频。
那天当沈寒冰和邓一凡赶到酒吧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于小洁的身影。
贺非凡一把拉过沈寒冰:“怎么样,你没跟她妈妈说吧?”
“没有,”沈寒冰摇头,“你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我当然没说,再说我一接你电话就赶来了,也来不及说啊。她人呢?”
邓一凡急了:“小洁呢?小洁在哪?”
“别急别急,她在楼上,”贺非凡向上指指,同时另一只手拉住邓一凡,“你别上去,她和李峰在上面。她情绪不太稳定,李峰在和她说。”
“什么叫情绪不稳定?”邓一凡和沈寒冰一起急了,“她怎么了?”
陈希皓也走了上来:“你们俩先坐,我慢慢跟你们说。”
邓一凡抹一把脸:“不坐,你说。”
他们三人其实也没能找到于小洁,跑遍所有网吧都无功而返。一小时前,于小洁突然打电话给李峰。陈希皓说,他坐旁边都听见了,于小洁在电话那边一直哭,情绪很激动的样子,又不肯说自己在哪。李峰为了稳住她的情绪,答应她,先不告诉她妈妈,让她来酒吧。于小洁就哭着说:“那我去找你,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李峰说好,你来了说,我能办到的肯定答应你。
沈寒冰朝楼梯上看了一眼:“他们上去多久了?”
“也没多久,”陈希皓答道,“小洁来了先洗了把脸,她两天没吃东西,我们给她弄了点吃的,吃完才上去的。”
“她没说这两天去哪了?”
陈希皓朝上面飘了一眼:“峰哥估计正问着呢。”
“哎,”邓一凡一拍墙壁,“我就想不出来了,她干嘛非得找李峰?他们要说什么?”
所有人面面相觑,室内一片寂静。
邓一凡连烟都抽不进去了,就地一坐,长出一口气。贺非凡前后踱了一会儿,在邓一凡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陈希皓靠在吧台上不说话,沈寒冰时不时朝上瞄一眼,虽然什么也看不见。
陈希皓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低低地喂了一声,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他连忙哎哎几声:“我现在就过去行不行,你别乱来啊……”
“又是乔梦?”贺非凡抬眼,有点不耐烦。
“嗯……”陈希皓挂了电话,没肯定也没否定,有点结巴的嗯了一声,又看了沈寒冰一眼,有点心虚,“非凡,于小洁也找到了,现在没什么事了,那我……”贺非凡摆摆手,陈希皓小跑着出了酒吧。
贺非凡好像更心烦了,也拉开酒吧门走了出去,站在台阶上抽起烟来。邓一凡爬起来冲进洗手间把脸闷在凉水里,酒吧里空荡荡,传来哗哗的水声让酒吧更显凄清寂静。沈寒冰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推着自己,她一步步轻手轻脚上了台阶,穿过木廊,透过半掩的门,她隐约看到了两个身影。于小洁坐在床上,李峰靠在柱子上。
室内没有开灯,里面的两个人也都沉默着,静得有些可怕。
李峰的声音传来:“于小洁不是号称什么都不怕的吗。”
于小洁没有说话。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能拦得住吗,她嫁给谁她也是你妈。”李峰接着说道。
小洁要出走,是因为于阿姨要再婚?沈寒冰靠在门口,继续听着里面的动静。
于小洁好像是哭着的,她啜泣着:“那你知道她要嫁的人是谁吗?”
“我连我爸我妈的新欢是谁都不知道。”李峰的语气倒是轻松,“他们找谁那是他们的事。”
于小洁站起来,一点一点朝着李峰走过去,她突然就不哭了:“那我要是告诉你,我妈妈跟你爸爸在一起了呢?”
她的声音冷冷的,愣愣的,黑暗中看不清李峰的神色,只有他一双明亮的眼睛,喜怒哀乐皆注入一潭深水,看不真切。
于小洁早就接受母亲要二婚的事情了,她甚至答应,母亲邀那个男人来家里,一起吃了顿晚饭。那个男人高高瘦瘦,有一双明亮透彻的眼睛,将近五十岁的年龄看起来就像四十左右,对于蓝体贴,对于小洁也不错,还给她带了礼物。于小洁已经开始觉得,母亲有这么个归宿也不错,直到于蓝在饭桌上说:小洁,李叔叔家里还有个儿子,叫李峰,比你大几岁,以后啊,你也会有个哥哥的。
……
李峰的沉默让于小洁突然放声大哭,积蓄在胸中的委屈和泪水毫无顾忌地肆意汹涌,年少时嚣张而无忧无虑的生活,都碎裂成玻璃。
“李峰,为什么啊,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喜欢所以克制着相处,每天都要像个小偷一样检查一遍有没有在你面前露出糟糕的一面。因为怕你不接受,怕我们连朋友都做不了,不敢对你表达,因为我想规避可能让我伤心的瞬间,以保证自己还有全身而退的可能。我都被自己自以为是的深情打动了,可现在想想这多可笑。
“李峰,我喜欢你,你一点都没感觉到吗?”
“你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光影错落在他脸上,将他的面庞分割成两半,他好看得真像一尊雕塑啊。
沈寒冰想起了最后一次去奶茶店时,安予宣追出来说:“小洁她喜欢的根本就不是我!”安予宣,除了她的性别之外,她的穿衣打扮,眉眼间冷清的神态,一贯的镇静神色,像谁呢?
其实于小洁不是双性恋,更不是同性恋,她就是恋李峰。
后来沈寒冰也问过安予宣,你是怎么知道的?安予宣淡淡地笑笑:“她攒钱给我买衣服,我本来以为她喜欢我,我都不舍得穿,直到有一次我跟她逛街碰见了李峰,看着李峰身上那件熟悉的衣服,我就明白了。”
这些话在沈寒冰心中都发了芽,当她后来和于小洁闹到彼此间深生裂谷,她也指着于小洁骂:“你凭什么认为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是你的?不管是李峰、安予宣还是邓一凡,你不喜欢安予宣你还是要打邓一灵,你不喜欢邓一凡你还要用所谓的朋友兄弟关系把他留在你身边,你这么贪心,活该什么也得不到。”而于小洁微微扬起着下巴面不改色地看着她:“谁告诉你我没喜欢过邓一凡和安予宣?”
沈寒冰其实从来也没看懂过于小洁,她一开始的直觉其实才是对的,她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不会有很多的相互懂得。
不过在门外的那一刻,沈寒冰没来得及想那么多,因为出了比风花雪月严重太多的事,陈希皓,进医院了。
电话是警察拿着陈希皓的手机,从森工医院急诊处打来的,打到李峰的手机上。
据警察后来说,他问陈希皓能不能联系到受伤者的家属,陈希皓当时已经反应迟钝,行为怪异,拿起手机看都没看就拨了联系人里的第一个电话,好像他的人在这儿思想都不知道在哪,做什么都是本能反应。
就这样,电话打到了李峰那儿。
李峰、贺非凡、沈寒冰、于小洁和邓一凡一起赶到医院的时候,急诊处乱糟糟的,一个警察走上来:“你们是刚才车祸受害者的家属吗?”
李峰一把就上去抓住那名警察的胳膊:“是我,是我接的电话。陈希皓怎么样了?”
“你先别激动,”警察说,“你们跟我来。”
陈希皓靠着白瓷墙壁,蹲在手术室外面的墙角处,他的衣服上手上脸上沾着鲜红血迹,双手抱着头,神情呆滞。医生说都给他检查过了,他没有受伤,他身上的血也不是他自己的。陈希皓一向能说能笑,这个样子让人感到害怕。两个小时前他还在酒吧里给失踪两天的于小洁买了份饭,又做鬼脸又唱歌地逗她开心哄她吃下去……
可是他接到了乔梦的电话。
乔梦其实先发了一张图片到他手机上,是她亲昵挽着另一个男生的照片。电话里,乔梦说:陈希皓,许你新欢旧爱一大堆,就不许我跟别人在一起吗?我在长虹广场这边等你,如果你二十分钟之内不来找我,我就真的和别人好了。
陈希皓赶到广场的时候,就乔梦一个人坐在喷泉边上,看到他就站起来朝他跑来。陈希皓问:“怎么就你一个人?”乔梦一吐舌头:“那还能有谁。那张照片是我找人摆拍的啦,我不那样你能来吗?”
陈希皓恼了,他说你除了一天天这样作那样闹你还会干什么,我为什么不接你电话不想见你,我就是受不了你这样。乔梦也气了,她吼:你现在说受不了我,你追我的时候我也是这样作这样闹,你那时候怎么不说受不了?你是不是有了沈寒冰,就想始乱终弃了?陈希皓脱口而出:沈寒冰确实比你懂事。
乔梦受不了了,她的眼泪唰地下来了,她说陈希皓,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从此以后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再也不要联系了。她哭着转身离开,陈希皓自知说错话了,赶紧上去拉,乔梦挣扎推开他,两个人吵吵闹闹,从广场一直缠到马路上。
危险也是这个时候来的,酒驾的司机没有操控好方向盘,陈希皓只听到乔梦尖叫一声:“快躲开!”他感到自己的胸口被一股力量猛地推开,下一秒,一辆面包车几乎擦着他的肩膀飞驰而过,巨大的一声响后,乔梦的身体就飞了出去。
鲜血染红了女孩白雪般的衬衫,与天边低低的残阳,在他眼里共同镂空成此生难以忘记的画面。
“耗子!”李峰第一个冲上去,他蹲在地上,慢慢地托起陈希皓的脸,那一双呆滞的眼睛看得他心慌,“耗子,是我啊。”
“峰哥,”陈希皓看着李峰,他的眼珠子慢慢开始动了,他看李峰,也看看李峰身后的四个朋友和警察,他慢慢地站起身子,“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哎?怎么还有警察,出什么事了?”
众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李峰也愣了,警察上前一步:“你叫陈希皓对吧?”
“是。”
“面包车司机已经被我们拘留了,那段路上没有监控,我们还需要跟你了解一下事发当时的状况。”
“什么面包车司机?什么状况?”
“你失忆了吗?”警察一句话戳得所有人心里一动。
贺非凡担心地扶住陈希皓的双臂:“耗子,你没事吧?”
一个护士在一旁提醒道:“不然你们去神经科看看?”众人相顾无言,走廊这一片的空气突然凝结了似的。
陈希皓不是失忆,他是创后急性应激障碍,这是由剧烈的、异乎寻常的精神刺激、生活事件或持续困境的作用下引发的一种精神障碍,其实也是人体的一种自我保护吧,神经自动麻痹,暂时性、选择性遗忘。
检查的时候,乔梦被从手术室推了出来,她脱离了生命危险,可是头部受到重创,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李峰垫付了费用,让贺非凡先带陈希皓回去睡一觉,邓一凡也把于小洁带走了,陪护病房里,李峰拍拍沈寒冰的肩:“太晚了,要不你也回去,我在这儿看着吊瓶。”
她颓然垂下头摇摇:“我不放心。”
“不放心乔梦,还是不放心耗子?”
沈寒冰看看那边床上插着氧气包着纱布还吊着点滴的乔梦,苦笑了一下,慢慢地说道:“都不是。我们不能都走,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她总说李峰惯于神色冷清,其实他们是一类人,一样地喜欢沉默和冷静,无论内心波动如何,在外人看来,一张脸就是冰冻的湖面,难窥水底波澜。
皓月当空,点点星光遥映万家灯火,田思怡走在车水马龙的街上,发了一条又一条消息给沈寒冰,没有回复,她最后拨通了安予宣的电话。
贺非凡守着陈希皓睡去,他一遍遍点开QQ上于小洁的头像,又关上,反反复复,终于还是放下手机。
邓一灵在家,邓一凡不能带于小洁回去,他在宾馆开了个双人间。他问她为什么离家出走,她不说话,他问她这么久去哪了,她还是不说话,他还想问她和李峰说了什么,想了想没问。房间里温暖却寂静得可怕,关了灯后漆黑一片,于小洁看看左边的床,以为邓一凡睡着了,邓一凡看看右边的床,以为于小洁睡着了,他们睁着四只眼睛望着天花板,只是什么也看不到。
“我觉得好累。”沈寒冰说。她靠在陪护床的床头,小小的身子慢慢缩在一起,“好不容易找到了小洁,又出了这样的事。”
李峰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睡一会儿吧。”他说。他在床边慢慢坐下来,伸出一只胳膊示意她靠上来。酒吧里的那个吻,好像并没有给他们之间带来什么。
李峰接到出事的电话后冲出房间,迎面撞上在门外偷听的沈寒冰。她都听见了,他心下明了;他都知道的,她亦明白的,可他们似乎约好了,谁也没有提。李峰和沈寒冰这两个人,他们成长经历、脾气秉性、处世态度天上地下,却唯独在这一点上契合得天衣无缝。
事实早就是这样了,沈寒冰、李峰、陈希皓、贺非凡、于小洁还有邓一凡,他们这一群人的情感甚至命运,步步捆绑勾连,难分难解。
病房里淡淡的消毒水味,和那边静静躺着的乔梦,以及吊瓶管里药水一滴一滴无声落下,这个夜晚好似被某种力量包裹其中,无尽的冷清与无法言说,与外面的繁华喧嚣隔离。暖气十足的病房里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寒意绵绵化开,丝丝缕缕侵入人体内。
李峰大概感受到了怀中的女孩在微微颤抖,她轻轻枕在他的肩膀,瘦弱的身子蜷缩着紧挨着他。
“你不是说过,不管什么场面,只要有我在,你都不会害怕。”
“嗯。”她轻轻地应道。一只手臂轻轻搂过他的腰,感受到他的体温一点一点传过来。她半闭着眼睛,脸色已很是困倦,但仍然勉强地睁开眼:“李峰,陪我说说话好不好?”语气有些小小的委屈似的,微微拖长了尾音。
李峰心里一瞬间柔情似水:“你困了就快睡吧,我以后有的是时间陪你说话呢。”
困意还是上来了,沈寒冰小小地打了个呵欠,点点头,靠在他怀中没多久就睡着了,李峰也染了睡意,不多久也有些困倦了。
有人曾说,年少时的喜欢,都被秘密终结。对话框上方一遍遍的“对方正在输入……”,隐藏多少年少的心事,都将在以后的时光里,被对其他人的爱意和眼泪所代替。
但当时当下,身处其中的人们,迷茫而不知所措着,无处安放。
陈希皓睡了很久,醒来后贺非凡已经出去了,他一个人去了医院,站在乔梦病房门外,透过病房门上那一道透明玻璃看到了靠在李峰肩上的沈寒冰。
出事两天后,乔梦的姐姐乔雨从外地赶回来,一见到陈希皓就一巴掌甩过来,大喊着你滚。陈希皓连乔梦的病房都没能进去了,他出了医院就抱着头顺着玻璃慢慢地蹲了下来。
他们知道,他都想起来了。大脑神经自我麻痹也有个期限,他终于还是面对现实。
贺非凡看看沈寒冰,又把目光投向陈希皓,沈寒冰晓得了他在示意什么。她在陈希皓身边蹲下来,慢慢地用双臂环住他。“我们回去吧。”她说。
陈希皓慢慢地抬起头来,他一贯生动的眼中渗出单薄的凉意,渐渐像浪潮般涌来:“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她……”
“她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她还记得初次见面时,他的笑脸像阳光一样,他抚摸她的头发时温柔的神情,她把他扶了起来。陈希皓,你记住啊,如果有一天还会有人带你回家,那那个人是我。
酒吧楼下依然热闹地营着业,李峰和贺非凡照旧招呼客人,玩笑,拼酒。于小洁回家了,沈寒冰要去看她,她淡淡地说不用了。
并不宽敞的阁楼房间里,沈寒冰倒了杯水给陈希皓。他们之间多少恩怨,好像就睡了一觉的昼夜里,都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了。
陈希皓坐在床边,接过水却突然抬头:“寒冰,我们能聊聊吗?”他的眼窝凹陷得十分明显,整个人显得憔悴,他的指甲按进肉里。
陈希皓说,对不起啊……我都没跟女生说过对不起,这几天跟你说了两回了。
沈寒冰无意识地在他身边坐下来,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现在就别说这些话了,其实我就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陈希皓抬起头看过来。
“你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
“有,真有。”陈希皓微微点头。
沈寒冰笑笑:“是因为你长期忍受乔梦的作和坏脾气,所以你觉得我很懂事很省事?”
“嗯……也不是,”陈希皓把杯子放下,搓了一把脸,“哎!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见他如此,沈寒冰也有些不忍心了:“算了算了,我们以后不说这个了,你也别再跟我道歉了。”
“我跟她,应该也不可能再在一起了。”陈希皓说道。
屋里又恢复了寂静,沈寒冰没来由地觉得胸中一阵烦闷,她起身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我让李峰送我回学校了,我旷了好几天课,必须得回去了。”
“我送你吧。”
“哈?你会开车啊?”
陈希皓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走吧。”
一回到学校,沈寒冰就赶紧借白晶晶和夏天她们的笔记来补,照着她们的书划重点,补作业。她刚回来时夏天她们也凑过来问,你这些天怎么没来学校?她低着头补笔记,就含糊应着,说有点事,她们自然也听得出沈寒冰是在应付,高中生毕竟比初中生更懂得些人情世故,就不再多问了。
沈寒冰说过,她上了那么多年学,学校里也不是没有朋友,可就是很难跟她们打成一片,她不晓得为什么。大概她没有那样多的时间,她上课就听课,下课就低着头忙自己的,连于小洁都没抽出空去看一眼了。
于小洁回家以后待了两天,于蓝问她为什么跑她不说,问她去哪了她也不说,于蓝就抱着她哭,哭完了母女两个一起哭。最后于小洁说,妈,你跟李叔叔什么时候领证?下次我们再一起吃饭的话,让李叔叔把他儿子也带上吧,我们四个人一起。
后来她真的在饭桌上见到李峰时,他们对面而坐,她发了一条消息给李峰,她听到那边的手机响了一下,李峰低头看了好一阵,再抬起头来,他们目光接触,于小洁淡淡一笑。
那条短信写的是:
李先生,这些年因为有你,才成就我的无法无天。你是年少的欢喜,这句话反过来还是你。我知道的,你早就知道,你不回应已经是最好的答复,保全了我的自尊,可我们之间隔了那么多的不可跨越,让我不能拥抱你。没关系,都没关系,我们以后就是家人了。
她称他李先生。她说,他们是家人了。
散场时李峰在洗手间门口叫住了于小洁,给了她一个拥抱。没有人知道,他不是因为她的喜欢,而是因为那一句“家人”。于小洁微微仰头,一个温热的吻落在李峰的脸上。
那天她没有涂大红色的口红,她擦了无色的唇膏,透明的草莓香,就像初恋的味道。于小洁说,她好像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长大的。
我们总要为长大找一个节点似的,其实这原本就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谁也不会一瞬间成长,这个道理沈寒冰最是懂得,所以她从不会说自己是何时长大的。哦,对了,她有另一种说法,她会说,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渣的。渣女的渣。
陈希皓把沈寒冰送到学校就没有再回去,他在学校附近一家小宾馆开了间房,把房号发给她。她晚上会在查宿后翻墙出学校。
这可能就是沈寒冰说的她跟陈希皓的所谓第二次在一起,但我觉得不算,连她自己讲到这一段时,都吐出一口烟来摇摇头:“我们那时候已经不是在谈恋爱了,因为我们彼此都背负不起那样的心理负担。他有一个为了救他躺在病房里的植物人前女友,我有一个暧昧不明的女友田思怡。那个时候要是说我们俩在谈恋爱,从心底里谁都接受不了,我们只是都需要一个人陪着。”
“他还会吻你吗?”我问。
她笑了:“当然不会,我们连手都没拉过了。”
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人总是把宾馆的窗户打开,然后一起趴在阳台上抽烟,聊天,你不开心了我逗逗你,我不开心了你给我买点好吃的,总之就是尽量聊些让彼此都轻松的话题。有一次聊着聊着,楼下发廊突然就放起了王童语的《丫头》,歌词很清晰地飘了上来:“我那乖乖的坏坏的丫头,是我心上甜蜜的伤口。”陈希皓忽然就恍惚了,沈寒冰一瞬间明白过来,一把就关上了那扇隔音效果不是特别好的玻璃窗。
陈希皓却不领情地用手机放起了陈奕迅的《于心有愧》,那歌里面唱:“大概当初我未懂得顾忌,年少率性害惨你。令人受伤滋味,难保更可悲,这心地,再善良终生怎去向你说对不起……”
毕竟,情绪总压着也不是个事。
他们开的是双人间,一人一张床,两个人睡眠都很浅,有一次沈寒冰睡到半夜突然从梦中哭醒,陈希皓马上打开灯趴到她床边,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她泪眼朦胧地颤抖着,陈希皓后来睡到她床上来,抱着她拍着她,哄她入睡。就像哄着一个孩子。
她没有告诉陈希皓,她梦到的是李峰和于小洁结婚了,在梦里她就感到心口痛得不行,止不住地哭喊,哭着哭着突然就醒了。当然,陈希皓抱着她的时候她也没有拒绝,她说那天晚上太冷,陈希皓身上的温度包裹上来,才令她安稳入睡。
人性有时候真自私啊,可是人也真脆弱。长大后的世界里没有鸡汤文里写的那样是非分明,我们可以站在局外,捏着毫无疑问的错误指责别人,可有些事细想来也无关道德无关其他,感情里的事从不适合用欠妥当去形容,走到那一步的人才知道,花期已错,错在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