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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东北松花江上

书名:棒槌谷 作者:严歧成 更新时间:2019-07-24 09:07 字数:14624

    张自清的办公室里悬着一张条幅,那是他自己挥毫泼墨的八个工整厚重的颜体字:“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站在条幅下面的张自清已经收拾好了,他穿着一套中山装,头上戴了一顶太阳帽。有意思的是,他还拎了一根手杖。看到孙广斌走进,他一招手:“好,召唤杨秘书,我们马上出发。”

    三个人三匹马,放缓缰绳出了东城门,上了那个缓坡正是东烧锅酒厂。大门前背着手正站着中井,他也是一夜无眠,可仍然是精神抖擞。刚刚送走松山一郎,他在门口站一会,一回头发现了张自清一行。他立刻举起一只手,满脸堆起笑容。可张自清恰到好处地就是一鞭,马儿吃疼,扬开四蹄跑了起来。县长在前,秘书和卫士岂敢怠慢。他们二人也是猛抽一鞭,三匹马一前一后飞奔而去。

    中井吃了个没趣,脸上现出愤怒的颜色,袖子一甩,鼻子里“哼”了一声。

    其实,张自清早就从眼睛的余光中发现了这个日本人,他是特意快马加鞭甩掉中井的,因为他太厌恶他了。孙广斌加鞭随后赶上,张自清仿佛是自言自语:“广斌,你能打败日本武士,也算得上我们关东山里的一个英雄了。”

    什么?孙广斌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他,而且,说他的这个人还是县长。

    “我哪里是什么英雄?就是那个松山咄咄逼人,不让乡亲们将人参卖给山货庄,我就是替我大舅争口气也不能让。”孙广斌实事求是。

    张自清哈哈大笑:“好一个替你大舅争口气,山里的后生实在啊!”

    杨文青从后追上,他看张自清兴致如此之高,也随声附和:“一看广斌就是实在人,打败日本人也不居功。”

    孙广斌进入县政府也算是初来乍到,杨秘书的话他不敢接茬。但他心中有些奇怪,打日本人怎么是功呢?警察局怎么说是犯法呢?自从进入警察局起,那个程清就没给他好脸,还给他戴上手铐,狠狠地踢他两脚。如果不是杨文青去得早,估计一顿暴打是少不了的。

    杨文青看孙广斌没回答,他知道这人还没理解,便又说道:“咱们县长不喜欢日本人,特别是他们假冒省府名义,擅自下乡搞宣传,县长想治理他们还没有办法,你替县长解决了问题,怎么不是英雄呢?”

    孙广斌明白了,这世间许多事,人的出发点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不同。看来那个程清和什么徐道成局长不恨日本人,因此要问他的罪。

    孙广斌不敢多说,他在马上向杨文青点了点头说道:“我还是应该谢谢杨秘书,没有你去警察局救我,我哪儿有今天?”

    “不必客气,都是替县长办事,我们以后就是同事,齐心协力办好政府的事就是了。”杨文青也很喜欢这个年轻人。

    张县长不说话,一门的飞马扬鞭。跨过一座木桥,过了头道松花江就是万良村的地界了。

    时近中秋,两侧山岭已经出现了稍许红叶。这里山势起伏连绵向前,就在那倾斜的山坡上有用茅草苫好的人参串。这人参串宽约近丈,茅草顶形成弓状。下面就是人工梳理细如粉面的腐殖土,家植人参就种植在这样的土壤里。这腐殖土的要求是非常高的,不能有一粒石块,也不能有一条树根,更重要的必须是刚刚开垦的处女地。也就是老林子采伐之后的新鲜黑土,这土经过人工细致的梳理,几乎和面粉一般松软,撒上人参籽,六年一轮作。收获人参之后,这样肥沃的黑土就不能再种植人参了,因为里面的养分已经被百草之王吸纳已尽,只能是另作他用。种植玉米、大豆什么的,仍然是绝佳的土地。

    张自清在一片人参种植地勒住了坐骑,一个人跳下马来。孙广斌急忙下马接过缰绳,那边杨文青也下了马,一个人牵马跟上了张自清。

    人参串里突然蹿出一只大黑狗,对着张自清就是一阵狂叫。随后出来一个老者,须发苍然,手中一把利斧。孙广斌在万良村待过一段,好像见过这个人,他上前开口叫道:“大爷,这是我们张县长,我们下来看看人参的情况。马上就要到收参的季节了,不知道这人参有预订的没有?”

    那个老者看到三匹马,走在前面的人气度不凡,又听到孙广斌说话,立刻有点战战兢兢。

    “哎呀,县……县长大人,有何吩咐?”

    说话间,那个老者竟然是扔下斧头,一下子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唉,唉,起来,起来,我张某人就是来看一下人参的情况,不要这样。”张自清很有一点新思想,他坐在县政府,总有一些乡民进门就磕头,他能制止的一律制止。他会说:“这已经是民国了,大清那套现在不兴。”

    老者磕了头,好像觉得如释重负般的轻松,他站起来脸上溢出笑意:“张县长,我就是一个看参的。至于东家是不是将人参订出去我也不知道,反正这人参往年都是卖给山货庄。”

    “钱给得快吗?”张自清问道。

    “行,挺好的,赵大掌柜的人挺厚道,从来不欠钱。”老者的回答,孙广斌听了挺高兴。

    张自清又亲自到参串里扒了扒土,查看了一下人参的长势。他起来拍拍手:“人参的浆已经是足了,等再打一场露就可以起了。”

    张自清也是行家,这人参的家植栽培,他的功劳不小。他说的打一场露,实则是向着参农们说话。掀开参串上苫的草棚,让露水灌进参土,然后起出的人参体圆、浆足,更加饱满,也更加有分量。

    “这些种参的不容易,能多卖一两是一两的收入。”张自清拍打着手上的土,向杨文青和孙广斌说道。

    二人也是频频点头称是,他们离开参地继续向万良驰去。

    三个人将近万良村,后面却有两骑飞驰而来。到了近前,那马上人大喊:“大哥,既然来到俺们村,今天中午怎么也得在我们家吃饭。”

    孙广斌再看,马上之人正是龚飞豹和耿锁。他们在山货庄一夜折腾,睡得沉。醒来后,听说孙广斌已经到县里去上班了。二人商量一下,告辞赵北川到了县府,打听到孙广斌和县长到万良村查看人参的情况去了。于是,二人飞骑追来。

    本来,张自清是准备到村子里的保长家去的。听说二人是孙广斌的哥们,张自清来了兴致:“那好,就到你家讨扰。”

    说话间,五人五骑就来到万良村前的三岔路口。突然,一阵急如骤雨的马蹄声震动大地。一队肩背大刀、斜挎快枪身着便衣的人策马而来。

    本来,在三岔路交叉而过,那队人也没想到与何人相遇。可两队人马相错的刹那,有人喊:“那不是山货庄的孙少爷吗?”

    立刻,那队人马停在对面,当先一个正是雕窝岭现任大当家的于武。这群土匪到前村打粮正要回山,竟然在这儿与张自清他们不期而遇。

    于武看清果是孙广斌,他在马上双手一抱拳:“对不起师弟,当初二哥眼拙,多有得罪,以后有什么事,尽可以到山寨找我。”

    上次,耿锁将好不容易抬到的棒槌送上山寨,于武才放了孙广斌的干娘,又打发闯破天送走龚飞豹和孙广斌,而他自己始终没有露面。今天路遇,于武是心感惭愧说了几句场面话。

    孙广斌当然知道“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的道理,何况今天身边有张县长,他也不想旧事重提。于是,他也一抱拳:“二师哥,你这样说我就心领了。既然棒槌能够救二嫂的命,只要二哥早说,我兄弟自然奉上。”

    身边的龚飞豹和耿锁心领神会,事情已经过去,谁也不想得罪土匪。他们也是一抱拳:“是的,大当家的,只要嫂子需要,大哥一句话。”

    一场偶遇,曾经敌对的双方竟是握手言和。

    于武一扬鞭抽了胯下马,声音留下:“兄弟,走了!”

    别人没说什么,杨文青上前一步,贴近孙广斌:“这个于武可是于富通的儿子?”

    于富通是原来东烧锅酒厂的股东,就是他经营不善酒厂才落入日本人手中。孙广斌点点头:“就是他!”

    再看张自清,已经脸现不悦之色。

    “广斌,你怎么能和雕窝岭土匪有勾结?”

    没想到,平素和蔼的张自清怒气一来,一脸冰霜,真是令人有点望而生畏。立刻,孙广斌张口结舌似乎有口难辩。

    那一天,万里无云秋高而气爽,太阳如一个明亮的轮盘悬在中天。

    一切都似乎有征兆在先,一切又似乎突如其来。刹那间,人们停止了呼吸,时间与空间也似乎戛然而止。然而,没有!生活之河永远不会停息,就如松花江的汩汩长流,不管是山崩还是地裂,它仍然要流淌。

    一架大鸟突然地飞临抚松小城的上空,那是一只钢铁的大鸟。铁鸟飞得很低,几乎在人们头上盘旋。对于小城而言,这是一个新鲜事物,很多人涌上街头指手画脚,还有那些不懂事的孩子跟在后面奔跑追逐。

    突然有一个人大叫:“日本飞机!

    ”

    这时人们才突然清醒,看到飞机上涂的红红的太阳,个别人惊惶失措,钻进了胡同。可是,那架飞机在抚松城上空盘旋,有时高有时低并没有做出什么让人恐惧的动作。人们不害怕了,都在仰头看,似乎在看飞行表演。

    不久,当飞机再一次低空飞行的时候,人们几乎可以看到驾驶员的脸。只见那个驾驶员手一扬,满天飞起了纸片。那纸片红红绿绿五颜六色,就像是天女散花,从空中纷纷扬扬缓缓落下。

    飞机不停地在上空盘旋,那个日本飞行员不停地扬手,于是,天空中就不停地充满飘落的纸片。

    终于,有一个孩子叫道:“撒报了,飞机撒报了!”

    人们开始疯抢,疯抢的人群中有孩子也有妇女,还有老人。可这抢纸片的人中识字的不多,他们无非是觉得纸片很鲜艳,也有的想放到厕所里方便时好用。

    有几张从空中飘落到了县政府的院子里,杨文青捡到,定睛一看,脸色骤变。

    他以百米运动员的速度闯进张自清的办公室,他上气不接下气,一脸的苍白。

    “张县,不好了,日本关东军攻占了北大营,占领了奉天城。现在,正向东北全境进军。”

    “什么?”张自清脸色冷峻,举目看向杨文青。他一只手撑住写字台,身体斜坐在椅子上。看杨文青的神色,他的脸色仿佛受到了感染也逐渐的苍白起来。

    两个人四只眼,目光纠缠在一起就再也没有分开。

    张自清的办公室里一切都板结了一样,两个人变成了两尊塑像。生命与灵魂刹那间都似乎离开了他们的躯壳,因为,他们的大脑已经是一片空白,找不到任何思维的存在。

    大概,也许,过了一段时间。杨文青终于敲了敲桌子上的传单:“这上面都写着呢,9月18号,日本军队击败北大营的挑衅,占领奉天城。晓谕东北全境百姓,安守本分,准备为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积蓄力量。告诉各地官员忠于职守,准备大日本皇军的接管。”

    张自清缓缓地蠕动了一下,抓过传单,嘴里喃喃地:“终于来了!”

    可他对传单只是简单地浏览了一下,立刻,仿佛灵魂附体般,“腾”的一声站起,拳头砸向写字台:“我们的军队呢?我们的少帅呢?北大营,那是奉军的主力啊!顷刻间就完了?”

    张自清脸色无比狰狞,怒气冲冲,仿佛在质问杨文青。

    跟随张自清很长时间了,杨文青第一次看到张自清如此激动。因此,他率先冷静下来。

    “县长,还是想想我们怎么办吧?”

    杨文青的话提醒了张自清,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第一件事,他开始挂电话。县长的长途还是有点优先的,迅速地就接通了专员公署。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接电话的是个日本人,日本人的口气非常大:“这里是大日本驻通化铁路守备队,中国人的专员公署已经被我们接管,你们也要维持好地方秩序,等待皇军接管。”

    大概是接线员通知对方是抚松县政府电话,对方竟是坦诚相告。张自清当然听得懂日语,他颓然扔下电话,一脸的失望之色。

    “看来是真的了,不必怀疑。”

    “张县,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日本人拿下奉天,肯定要长驱直入。抚松无非弹丸之地,我们必须未雨绸缪,早做打算呢!”杨文青很年轻,他从北平大学毕业来到东北,是张自清一眼看中将他要到抚松。本想跟上县长,前程远大。可此刻,他明白一切都成过眼云烟。因此,他脸色青灰向张自清建议道。

    “如何绸缪,当初我让孙广斌来到县府就是想成立一支国民警卫队,一旦地方有警也有一支武装可以应付,哪儿想到……事情变化如此之快。”张自清摊开两手。

    杨文青也感到这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他两手搓在一起说:“要不然,将雕窝岭土匪招安,那可是一支现成的武装,定可保卫县城。”

    那天在万良村头,张自清发现孙广斌与于武称兄道弟,曾经非常不满。后来,是孙广斌一番解释,张自清知道了原委,反而赞赏他的义气。今天杨文青旧事重提,张自清认为是他想利用孙广斌的关系。

    “你是说让孙广斌去招安雕窝岭?”

    谁知杨文青一摇头:“不,于武的父亲叫于富通,他曾经娶了一个后老伴叫杨玲玉,那是我的一个表姐。说起来,于武还是我的表外甥。当然,如果孙广斌一起出头,此事应该更有把握。”

    杨文青的话触动了张自清的心思,雕窝岭百多人的武装,一旦招安,那就是现成的国民警卫队。大敌当前,国破家亡,也许可以一试。

    张自清一挥手:“你去把孙广斌叫来。”

    杨文青答应一声,出去不一会儿,进来的不仅是孙广斌还有赵北川。

    赵北川是看到传单,一时无主,急忙雇了一辆马车来到县政府,想找张县长咨询一下。进了二门,正巧碰到孙广斌,爷俩刚刚说了几句话,杨文青来找孙广斌,赵北川也就跟随进了张自清的办公室。

    看到是赵北川到来,张自清立刻站起:“北川兄,正要找你,你来得太好了。大家坐下,一起合计合计。”

    北川也是急如星火,他没坐之前双手一拱:“张县,谣言四起,日本人正在吞并关东,此事可真?”

    张自清先叹了一口气:“我和杨秘书正在商量这事,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奉天城,必会长驱直入,关东危矣!”

    “那如何是好啊?我辈岂不成了亡国奴吗?”

    “现在奉军败退,省府和专员公署都联系不上,我们只能设法自保。我和杨秘书商议,能否招安雕窝岭,这是一支现成的武装,让他们来保卫县城,或许可挡日本人的兵锋。”张自清和盘托出自己的想法。

    听到张县说出这样的想法,孙广斌心中感觉不妥,不过,急切中他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因此,他只好将疑问的目光投向赵北川。

    其实,这赵北川比谁都急。毕竟他是守家在地,一旦日本人接管了政权,他的山货庄能不能开得下去,谁知道呢?可张自清的建议,他明显感到是急来抱佛脚的书生之议。他想反对,可又一想,此时此刻,哪儿还会有比这再好的建议呢?

    当此乱世,只能是枪杆子说话。没有枪,面对日本人的军刀只能是低头认戳。

    可这雕窝岭土匪高据山岭之上,借山高路险或许可以生存。如果来到这县城之内,虽有城墙为阻,四面通达,日本人枪快炮利,百十个土匪岂能挡住精锐的日本军队?

    赵北川看到传单,一时心慌。但他经验老到,见多识广,他知道张自清已经是乱了心神。刹那间,他心灰意冷,知道劫数到了。

    好半天,屋子里的人都看着他,都等着他说话。

    杨文青憋不住,他说:“赵会长,你的意思?”

    赵北川知道他不能不说话,便开口说道:“也许,可以一议。只是谁能去做这样的事呢?”

    话音刚落,孙广斌和杨文青异口同声:“我们愿去!”

    说完话,孙广斌和杨文青互相看了一眼,杨文青补充道:“我去就可以,一定不辱使命!”

    关键时刻,杨文青的表现让张自清大为感动。看来自己当初在那么多的青年中挑选了杨文青还是对了,患难见真情啊!

    张自清站起来,转过他的写字台,用手拍了拍杨文青的肩膀,又拍了拍孙广斌,一挥手说道:“还是你们一起去,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们两个人一文一武,都是本县长的心腹爱将。你们联手也显得本县长的诚意,进入匪巢,二人同去相互之间也会有个照应。”

    看到张自清决心已定,赵北川说道:“也罢,既然张县此意已决,我就给山上写个信。他们原来的老寨主和我有点交情,虽然人已经不在,但他的女儿还在,估计会给点面子。”

    张自清看着赵北川说:“也好,值此国难当头,我们就得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总是要使地方免遭涂炭为好。”

    说完话,张自清回到写字台后,挥毫泼墨,一份招安文书顷刻而就。盖上县政府的大印,他双手递给孙广斌:“广斌,你身体强健又会武功,这份文书就由你来保管。进入匪巢要机灵一点,既不能损了县府的威严,还要争取他们早日开进县城。他们进入县城后,名号就叫抚松县国民警卫队,你……”说到这里,张自清思索了一下,接着说道,“你就当这支警卫队的参谋长,让于武来当队长吧!”

    也许是张自清觉得给雕窝岭的武力换个头,对方不好接受,因此这样任命。

    赵北川摇手:“张县,职务的事不急。这样的时刻,雕窝岭能否接受招安还不一定呢!县政府应该考虑怎么多给他们一点儿好处,如果好处到位或许可行。”

    赵北川的话让急得乱了方寸的张自清有点清醒,他默默点头,开口说道:“这样,杨秘书,你到财政局去调一百大洋,就算县政府给雕窝岭的开拔费用。”

    一切似乎都商议妥了,屋子里的人也都松了一口气。潜意识都觉得于事无补,但毕竟还是一个希望。有希望总比没希望要好得多,孙广斌出去准备,杨文青要到财政局,赵北川也要起身告辞。

    突然,外面的门房大声喊道:“别跑,别跑,我去给你找。”

    声音刚落,张自清的门被撞开,气喘吁吁的赵媛出现在门口。她瞪大着眼睛,一眼就看到了赵北川,于是,她大叫道:“爹,我姐回来了!”

    赵北川一时震惊,脑袋无法反应:“姐?你哪个姐?”

    “我还有哪个姐?曼子,赵曼,你的大女儿回来了!”

    “啊!”赵北川腿脚极其利落,没等所有人看清他的动作,快五十的人了已经到了门外,孙广斌在后紧追而去。

    扔下张自清在内发愣:“曼子?”

    但他仍然下令:“去,赶紧去调款,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东烧锅酒厂,院子里站了一排黑衣人,排头是松山一郎,对面是中井国夫。

    黑衣人头顶圆髻,身着长衫,腰间一律日本军刀。他们背手叉腿,目露凶光,脸含杀气。松山手中牵着一根皮带,皮带另一端拴着一只张着大嘴吐着舌头的狼狗。

    偌大的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这十个黑衣人,酒厂似乎成了一个驯兽场,或者是武打场,总之,没有生产的紧张,只有腾腾而起的逼人杀气。

    吉林的黑龙会已经控制了徐道成的女儿,松山将这个消息汇报给中井,中井却用无比欣喜的语调告诉他:“大日本就要接手整个东北,你多找几个同道武士立即返回抚松。”

    中井的电台经常会传来特高课的指示,而哪一个指示也没有这一个指示让他欢欣鼓舞。电报中说:日本关东军已经攻占北大营,即日接手奉天。

    但他强压住这份狂喜,关上东烧锅酒厂的大门,将自己封闭在办公室里。他明白,这个时刻更要冷静,千万不要惹恼了中国人。他毕竟是孤军作战,这里的中国人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他。他像一只乌龟,将自己的脑袋和四肢全部收缩在甲壳中,他静静地等待着可以伸开这一切的时刻。

    现在,似乎就到了这一时刻。

    中井迈着无比得意的方步,皮鞋和头发一样的亮,一套西装和往常一样笔挺。但他脸上的皱纹全部绽开,嘴角上翘,脚后跟一蹦一蹦。

    终于,他一挺肚子站立在队伍的前面。曾经绿豆般的眼睛,此刻变得细长起来。

    “英勇的大日本武士,知道吗?你们站在哪儿?”

    “长白山下的抚松城!”松山立正答道。

    “不,你们站在历史的节点上,你们在创造大日本帝国的历史。你们的存在,你们的军刀将书写大日本统治关东山的辉煌历史。你们是我们日本帝国的尖兵、先锋、开拓者,你们为东瀛三岛的疆界扩向遥远的长白山将立下汗马功劳。帝国会铭记你们,天皇会铭记你们。”

    中井个头不高,可声音洪亮而清晰,而且极具鼓动性,一番语言让这些曾经流浪于中国关东的日本浪人热血沸腾。

    松山带头抽出雪亮的军刀:“为天皇陛下而战,为大日本帝国而战,是我们武士的光荣。”

    松山又跨前一步:“社长,下令吧!我们现在就去占领县政府,生劈了那个张自清。”

    中井不慌不忙,他摇了摇食指:“不,不,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已经致电会社总部,通化铁路守备队已经派出一支骑兵中队先赴抚松。在这支部队到来之前,我们的任务就是保护这座工厂。你们要将这个工厂建成一座堡垒,防备中国人闹事。大家一定要记住,胜利到来之前是最难熬的。大家只要保护好这座工厂,等待我们的援军。”

    中井一挥手喝道:“拿来!”

    立刻,一个看门的老头和另一个黑衣人扛来两个麻包,打开后,是十支步枪。松山和那些黑衣人眼睛放光,一起盯向那些步枪。

    “松山,发给他们。”

    每个人手上有了步枪,他们似乎更来了精神,枪栓拉得哗啦哗啦直响。

    “大家记住了,从现在起,你们谁也不许走出酒厂半步。你们要轮流上岗,24小时密切注意,随时准备应战。同时,也要加强对厂区的巡逻,发现可疑人立即抓起来。有反抗的可以开枪,但要记住,一枪毙命,绝对不准留下活口。”

    中井挥了一下手,结束了他的训话。

    然后,他单独召唤松山,二人进了他的办公室。

    “松山,徐道成的女儿已经控制起来了?”中井问道。

    “是的,社长,我们的弟兄已经将她绑架到一个秘密地点,我们黑龙会的弟兄是值得骄傲的。”松山答道。他刚进入吉林市,那边就已经完成了任务。

    “很好,你辛苦了。事实证明我们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很出色。不仅是摸清了这里的情况,甚至还掌握了这里未来的走向。”

    “走向?”松山有些不解。

    “我们到这里来是要征服这个民族的,只有征服这个民族才能掌握这里的资源。而征服这个民族,需要很多手段。其中之一就是寻找中国人中的代理人,让他们代理我们来统治这个民族,而我们就可以通过代理人征服这个民族。中国人有一句话叫做‘以夷制夷’,我们反过来以华制华。”中井说得很兴奋,嘴里喷着唾沫星子。

    松山抹了一把脸,擦掉那些喷到脸上的唾沫星子说道:“社长说得是,卑职受教。”

    中井说得高兴,似乎停不下来:“下一步,我们要成立维持会,让维持会冲在前头来维持地方治安。让中国人来管理中国人,我们只管理那些管理中国人的人。看过皮影戏吧,我们拴它几条线,牵动那些线,皮影不管是将军还是宰相都得听牵线人的,我们就做牵线人。”

    “社长的意思是想叫徐道成做皮影?”

    中井哈哈大笑,看来他的兴致颇高。

    “说得对,你看抚松城除了他还有谁可以当这个维持会长?”

    “他是个流氓,社长不要忘了,他耍过你。”

    “不不不,政治不能小肚鸡肠。那都是过去,现在我们日本人掌握了这里的政权,你又控制了他的女儿,他不做皮影谁来做皮影?”中井说完话,又一次捧腹大笑。

    松山稍怔,随即也大笑起来。

    两个人在这里议论徐道成,徐道成早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日本飞机上撒下的传单弄得人心惶惶,徐道成在警察局里也坐不住了。这个时刻,他只能求助于许春丽,在他的心目中许春丽比他看得远。

    回到家中,许春丽却不在。徐道成急得团团转,这样的关键时刻她能上哪儿去呢?日本飞机一走,大街上冷冷清清,许多商店已经关门打烊,似乎日本人马上就能打进来似的。

    正在焦急,一个佝偻着腰的白发老太走进,她的胳膊上还挎着一个拐筐。徐道成知道这就是乔装打扮的媳妇许春丽,他上前一步夺下她的拐筐,大声说道:“哎呀,我的夫人。日本人占领奉天城了,我们可怎么办哪?”

    许春丽瞥了他一眼,手一指:“你看你个苦瓜脸,亏得当年还在河南街打天下,能不能稳当点?”

    说着话,许春丽摘下头上的发套,露出她的一头青丝。腰板一挺,个头足有170米。她将发套向炕上一扔,腿一伸:“来吧,先给老娘捶捶腿,夫人累坏了。”

    徐道成上前,两只大手抓着她的腿狠狠地一揉:“夫人,现在不是揉腿的时候,是不是我们收拾一下,赶紧跑啊?”

    许春丽眼皮一翻:“跑?往哪儿跑?我说的事办成了吗?”

    天哪,原来此时此刻,她还挂念着那棵棒槌!徐道成摇头:“命要是没了,你要棒槌有什么用?都说日本人杀人不眨眼,我是警察局长,他们来了不得先杀我啊?”

    许春丽轻松一笑:“错,除非你反对他们,否则,他们为什么杀你?笼络你还来不及呢!他们到抚松来是为了什么?他们和我们一样,为了这里的钱,这里的东西。懂吗?因此,我们越在这个时候越得沉得住气。你猜我去干什么去了?”

    徐道成听得心里有点稳当,也许许春丽说得对。听许春丽让他猜,他只能摇头。

    许春丽哈哈大笑,下巴颏一点:“去,把那个拐筐给我捡回来。”

    那个拐筐是当地妇女出门经常用的东西,是用当地生产的一种叫杏条的灌木条编织而成。那时的妇女胳膊弯上挎个拐筐既实用又时尚。当然,这时尚是因时因地的。

    许春丽挎的拐筐上面蒙着破布,看样子也不会有什么好东西。

    徐道成再次抓过,却感觉沉甸甸的。他一把掀开上面的破包袱,里面竟然是一个桦树皮包裹。

    天哪!难道……

    徐道成惊惶失措之后,又一次心跳如麻。他看了一眼许春丽得意的神色,相信了自己的判断。可是……终于,他小心翼翼地去解那个椴树腰子。

    “不用了,笨蛋,这是我从赵北川堂屋的壁橱里弄来的。咱们现在的任务就是你说的,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不行,你得告诉我,你是怎么弄到手的?”徐道成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许春丽的本事虽然他是知道,可这也太神了。大白天的,徐道成无论如何解不开这个谜,他必须知道。

    “告诉你,我看到那个撒报的日本飞机在天上转,我就知道机会来了。我立刻化好装,扮成一个要饭的去到山货庄,山货庄的后大门开着,我正遇着他们家的老太太。那老太太好说话,将我引到里面厨房让我在那里好好吃一顿。我就慢慢地吃着,机会就慢慢地吃出来了。”说到这里,许春丽卖个关子,让他端杯水。

    徐道成急忙倒水,双手端过。

    “哈哈,他们家里来了一个人,好像是老太太的姑娘。这个姑娘一来,全家都抱在一起,哭成了个泪人。说是多少年没回来的女儿,又打发人去找赵北川。你说,这机会不就在这儿吗?趁着谁也不注意,我就溜进了堂屋。掀开老把头的画像,果然有个壁橱,上面一个破锁。剩下的事还用说吗?”

    听到这里,徐道成不仅没有高兴,反而是怀疑地说道:“那倒是,几把锁对于你来讲都是没用。可是,我们上次打草惊蛇,赵北川的棒槌竟然是没换地方?”

    他的这话让许春丽些许不高兴,毕竟她亲手盗来的货,徐道成的怀疑刺伤了她的自尊心。

    “你是不是觉得事情太容易了,其实,很多事就是这样,机会来了,一点儿也不费功夫。”许春丽瞪着眼睛。

    徐道成不想和她犟,温和地商议道:“咱们还是打开看看,别叫人家蒙了。”

    “也好,打开吧!”

    徐道成一层层打开那个桦树皮包裹,再揭开鲜嫩的苔藓。果然,一个白白胖胖的人参娃娃出现在二人的眼前。

    “怎么样,老徐,我许春丽跟着师父学艺多年,岂能失手?”

    徐道成也咧开了大嘴:“好,媳妇,这样我们到哪儿也不怕了。卖了它,我们要什么有什么,还他妈的在乎个什么警察局长。”

    “对呀!这日本人一来,督军府也他妈的得完蛋。咱们也不指望什么五姨太了,带着它东北不行就关内。卖了它,我也金盆洗手,接过女儿过我们的日子。”许春丽兴奋不已。

    徐道成重新将人参包好,两个人相视一笑,徐道成抱过许春丽亲了一口:“他娘的,你说,谁有我们两口子配合得这么好。你去偷东西,我来做后盾,他娘的天下无敌呀。”

    许春丽却是推了他一把说道:“记着,老徐!老娘可不是一般的贼。老娘是关东贼王,贼中之王,你就是个一般的警察。”

    许春丽这言外之意,徐道成当然听得懂。不过,今天他还有什么说的呢?他只能连连称是。

    “别傻了,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三十六计走为上。无论从哪个方面讲,我们都必须马上离开抚松县。”许春丽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个时候,谁会答应出门呢?”

    抚松城交通不便,山路崎岖,要想离开这儿,只能是坐马车。可这马车有敢走的吗?徐道成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

    许春丽双手掐腰,双目圆瞪!

    “昨夜西风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

    面对后花园里盛开的九月菊,张自清意外地想起了这个诗句。县衙大堂的后面就是一个小花园,就在张自清办公室的后面。

    张自清接手抚松县的时候,正是大清完结,民国初建之际。地处偏远的抚松小城感受不到中原大地的风云变幻,快二十年了,这里没有战火,没有枪炮声。人口不多,大都是山东的移民。他们吃苦耐劳,伏在这块黑土地上辛勤耕耘,一粒下地,万粒归仓。到老林子里去搞副业,放山挖参,争取一夜暴富。他们与世无争,只想在大自然中淘生活。他们的理想:三间房子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他们中的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还有一个东瀛三岛,根本不知道什么田中奏折,根本没想到什么关东与日本国的生存有什么联系。

    可现在,空前的灾难就要强加于他们的身上。狼要吃羊还有什么商量?强权还要什么道理?日本人的枪炮还管你什么老婆孩子热炕头?

    张自清将手中的一杯东烧锅酒浇在盛开的菊花上,他的心情低沉到了极点。

    他搬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一壶酒,厨房的老王给他做了两个菜,他在自饮。

    多年来,他单身赴任就是这样的生活。孙广斌和杨文青临上雕窝岭那天,杨文青曾经偷偷和他说:“万一不行,你就走吧!反正你的家也不在这儿。”

    张自清默然,但他不能走!他觉得既为县长就应该与该县共存亡。县不存在了,县长如何存在?好比一艘军舰,军舰沉了舰长岂能生还?他的任所在这儿,他的职责在这儿,离开这儿他还是什么县长!尤其在这国破山河碎的时刻,一县之长偷生苟安,世人怎么看?一县百姓如何看?千秋万代如何评价?张自清是读书人,他知道气节是什么,他也知道操守是什么。

    没想到的是,杨文青和他说的是心里话,这个年轻人在去雕窝岭回程的路上跑了。孙广斌回来禀报:“雕窝岭大当家的于武回复张自清县长,雕窝岭兵微将寡,守护雕窝岭唯恐不足,县城重任实在难当。如果自清县长不弃,可到雕窝岭暂避。”

    孙广斌如实回话,张自清愣在当场。

    孙广斌又说:“张县长,我与杨秘书到了雕窝岭。于武算是以礼相待,说的也是实话,一群土匪毕竟是乌合之众,如何守得了县城?”

    张自清捶了一下头,自叹道:“唉,真是乱了方寸!这个主意还是杨文青出的,文青误我!”

    孙广斌又说:“杨秘书算是机灵,看于武不想下山,那笔开拔费如数捎回。可他让我向张县告假,他到关内去了。”

    张自清只好点头,也罢!此时此刻,也许杨文青应该有他的选择。

    他给孙广斌放了假,现在的县政府已经是无公可办。各局各办十室九空,只有厨房老王还在坚守岗位,政府前后三进大院空空荡荡。给警察局打电话,电话也是没人接,有人说,徐道成已经跑了。

    张自清冷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面对后花园盛开的菊花,张自清自斟自饮,从容不迫。所有的措施都想过了,所有的办法都用尽了。张自清觉得心灵格外的安定,心底深处格外的平静。天池水酿制的东烧锅酒甘醇厚重,入口柔和,入喉醇厚,入肚浓烈。慢慢地,肚腹深处涌上热量,四周的寒意他已经感觉不到了。

    突然,前面门房的老张跑过来,他有些稍许的慌张:“张……张县长,有个日本人要见你。”

    估计偌大一个县政府衙门,至今也就这么几个人——前门的老张,后面的老王。

    张自清慢慢抬起头来,看了老张一眼,微微一笑说道:“好啊!你叫他到这儿来!”

    “是!”老张答应着去了。

    张自清心里明白,肯定是中井国夫。

    果实,不一会儿,腋下挟着皮包的中井出现在后花园。他仍然是那样彬彬有礼,先鞠躬,后握手,然后,坐到张自清的对面。

    原来这个中井,用十条快枪将东烧锅酒厂建成了一个堡垒后,并没有发现中国人对他们有任何攻击的态势。相反,松井骑兵中队的马蹄声已经越来越近地响在中井国夫的心头。按照时间计算,日本人统治抚松县的时刻已经进入倒计时了。是的,松井骑兵中队冲进抚松城门时,他中井将登上政治舞台,成为统治抚松县的实权人物。土肥原贤二已经通过关东军总部,秘密任命先遣特务中井为抚松县顾问。

    可是,这个维持会长呢?中井给警察局要了一个电话,警察局里没人接。他的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徐道成潜逃了?根据他的观察,这个人绝对是有可能的。为了预防万一,他出现在了县政府。

    “张县长,你喝的是我们东烧锅酒吧?”中井发现张自清在饮酒,于是,他借题发挥开口问道。

    “不然,东烧锅酒厂现在是日企不假。可粮食是我们中国人产的,水是我们中国的水,酿酒的当然也是我们中国人。因此,我要说,这酒是我们的酒。”张自清仿佛没有看到中井的到来,自顾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喝掉的同时回答他。

    中井一点儿也不尴尬,他哈哈大笑:“张县长有意思,孤芳自赏,文人之清高。本人佩服!但天下之土,何有姓乎?唯有德者居之。中国人在中国的土地上,连年内斗。一会儿是晋军、西北军打中央军,一会儿又是奉军打西北军。弄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我大日本帝国明治维新,富国强兵,称雄东亚。天皇陛下英明圣武,早早提出建立大东亚共荣的思想。想一想,在大日本的领导下,东亚共存共荣,建立新的王道乐土,何必分什么中国、日本呢?一个崭新的东亚,将会让世界刮目相看。”

    中井说得慷慨激昂,非常有鼓动性,语音刚落,他绿豆般的眼睛就向张自清扫了一下。他失望地发现,张自清对他这番类似演说的语言反应并不强烈,甚至说根本没有反应。

    张自清两手放在膝上,双目微闭,仿佛在品尝刚刚咽下喉咙的东烧锅。等中井话音平息,他才缓缓睁开眼睛,也许是酒意上顶,他的眼睛充满红丝。

    “中井先生,听到你的高论,我怎么感到有点强加于人之感?想我中华大地,的确是战火频仍,民众饱受战争之苦。因此,中国人更爱和平,我关东山三千万同胞在自己的土地上耕耘,在白山黑水间劳作,我们招谁了?惹谁了?你建你的大东亚也罢,你搞你的王道乐土也罢,你在你的东瀛三岛搞不行吗?为什么要到中国来呢?中国人有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不需要你们日本人来指手画脚。”

    “不不不,太顽固了,你的思想太顽固了。中国人管理不好这片土地,日本先进的科技与文明将会彻底改变这里落后的面貌。你们只要听从我们日本人的指导,中国就会进步。我们要在一起建设一个强大的东亚,这是大趋势,你不能故步自封。”

    张自清火红的眼睛盯着中井,他说道:“是的,你们是有科技,可你们还有子弹和军刀。1894年,你们在威海卫杀了多少人?1905年,你们在旅顺口杀了多少人?今天在奉天,在吉林,在通化,你们又杀了多少中国人?这就是你们的文明?”

    看张自清怒火中烧,中井竟然站起来鞠了一个躬:“对不起!那都是过去了,是野蛮的日本军人所为,我们一定引以为戒。我们更应该向前看,只要抚松县的人不反对日本,我们就有机会携手建立一个新的抚松城。”

    “什么意思?”张自清已经感受到中井的意图。这是他没想到的,他认为中井是来发泄他的得意的,认为中井是来逼宫的,可原来他竟然是来诱降的。张自清浑身颤抖了,他中井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

    中井似乎没有意识到张自清的愤怒,他认为自己胜利在握,以兵临城下之势,招降一个失去权柄的县长,那是恩赐。因此,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了骄横的一面。

    “张县长,那我就实话实说。我们的松井骑兵中队已经越过枫叶岭,抚松城的陷落已经是分分秒秒。大日本帝国就要成为关东山的主宰,我们看中张县长的人品,希望能够与你合作,在抚松城建设一个大东亚共荣的模范县城。”

    “你是想让我投降?”

    “不,张县长言重了。是合作,我们双方合作,共利共赢。我还可以告诉你,就是在整个关东——啊,不,满洲,我们都会找人合作,会找中国高层来与我们合作。我们会尊重你们支那人的利益,保护你们。”

    “中井国夫!好一个合作。我是堂堂的中华民国的县长,我执行的是中华民国政府委派的任务。我怎么能与你日本特务合作?那我成了什么?我又如何对我国政府交代?”

    “哈哈,张县长是读书人,你的书看得多了。你们的政府已经不存在了,起码在东北是不存在了。我们的任务就是帮助你们建立一个新的政府,在这新的政府没成立之前,地方上的事情需要维持。因此,我们要在抚松县成立维持会,你来当这个会长,我只能做你的顾问。等到新的政府成立之后,你还是新政府的抚松县长。”

    “放屁!”张自清实在是忍无可忍,他站起来,“在日本人的屠刀下,我能当一个什么样的县长?还不是按照你顾问的指示办事,还不是日本人的傀儡!孙广斌,给我将这个小日本拿下。”

    中井哪儿知道县政府的深浅?在他的日本军队未来之前,他不想丢掉性命。因此,他急忙摇手:“张县长息怒,我是好意,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个,你懂的。既然张县不同意,那你就自便,自便。”

    中井说话间,人已经溜出后花园。还没等张自清说话,他人已经无影无踪。

    张自清怒气不息,他一口喝干酒壶中的酒,然后将酒壶一扔叫道:“拿笔来!”

    后花园无人,倒是那个老王听到,他急忙跑来双手一张:“张大人,什么?什么东西?”

    张自清这才清醒,一个后厨的老王他哪儿懂得笔墨砚台。于是,他一挥手:“什么事也没有,你去吧!”

    老王这才离开,退回他的厨房去了。

    张自清自己回到了办公室,铺开宣纸,自己研好墨,稍一思索,大笔一挥写下了一副对联。那对联,上联是:三寸气断,不在人间做鬼雄。下联是:一方游魂,宁向地狱为人杰。

    写完后,他仔细地端详一番,那几个厚重雄浑的颜体字写得属实不错。

    “好字啊,好字!”

    然后,他将那支笔向墙上一扔,雪白的粉墙上溅得全是漆黑的墨汁。他两臂上扬哈哈大笑。笑毕,他火红的双眼流下泪来,开始是泪滴,后来是泪河,终于,他泣不成声号啕大哭。

    哭完,他整个人似乎都萎缩下来。他蹒跚着,走到书柜的后面拿出了一根绳。绳很细也很长,他一只手拿着甩到梁柁上。然后,他又在绳子上挽了一个套,轻轻地拽了拽,绳子很结实。于是,他回身搬过他坐了多年的那把太师椅,慢慢地爬到椅子上,缓缓地将脑袋套在绳套里。最后,他看了一眼屋子里的摆设,看了一眼他亲手写的那个“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条幅。

    “咕咚”一声,他双脚一用力,太师椅翻倒在地,他整个人悬在了梁上。

    与此同时,城南炮台山上响起三声大炮。那时,钟表缺乏,张自清在炮台山上安了两尊铁炮,正晌午时就会发炮,向城内的居民报告时辰。此刻,这炮声仿佛在为他壮行,可惜他已经听不到了。

    而县府大门,孙广斌和他的姐姐——刚刚回到故乡的赵曼急如星火地踏进了县政府。

    前面门房的老张看到是孙广斌,他没有拦截而是扬了一下手,意思是说:县长在后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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