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道,只不过是崇山峻岭荒草老林中开辟的一条畜力车道,宽不过丈余。
从梅河至抚松二百余公里的路途就是这样的一条道:蜿蜒起伏,左盘右旋。路上很少有行人,主要的交通工具就是马车。一匹马的、两匹马的一直到四匹马拉的各种车辆。其中,还要路过辉南、濛江等县城,要经过警察的盘问,路人的骚扰。赵曼即使化装成一个男人,也少不了许多麻烦。一路行来,足足半个多月,她才登上抚松县城西面的牤牛岗。
据说当初这牤牛岗原是叫牤牛岭来着,是美丽善良的人参姑娘看其陡峭难行,抬手间削平了峰岭,使山顶变得平坦,因此“岭”就成了“岗”。
踏上山冈,两条大江扬波逐浪,一座小城威严端坐。赵曼摘下瓜皮小帽,随风扔去。一头秀发飞舞起来,红红的脸庞,鼻尖渗出晶莹的汗珠。她双手张开:“我回来了,你的女儿回来了!”
情不自禁间,两行热泪已经滚滚而下。
当年,她受老师影响,单身南下。一介妙龄女子梦想找到富国强民之真理,历经波折,终于在成年之际回到了她的故乡。
想起老娘和老爹,一双疲惫至极的腿重又充满了力量。她几乎是小跑着冲下山冈,快步跑过江桥,直奔城南山货庄。
山货庄已经不一样了,正面的营业室是明亮的玻璃窗,门楣上悬着一块烫金黑底的匾,上面写着“山货庄”三字。奇怪的是,青天白日的已经关门打烊。赵曼知道自己家人走的是侧门,她到了侧面的胡同里,那花岗岩的台阶还在,门楼已经翻新。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鼻而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上前推开大门。
猛然从里面出来一个人,差一点二人撞个满怀。那人抬头看到赵曼,立刻后退一步,问道:“你找谁?”
赵曼定睛看时,一个刚刚成年的大姑娘如出水芙蓉般立在她的面前。她启齿一笑说道:“我找我娘!”
“你娘?”赵媛惊讶了,她瞪大双眼问道,“哪一个是你娘呢?”
“赵北川是我爹,赵王氏是我娘。”
“啊!”赵媛刹那间张大了嘴巴,好半天难以合拢。终于,还是怯怯地问道:“你是?”
“我叫赵曼,这家里人都叫我曼子。”赵曼说话间拢了一下头发,她笑盈盈地看着眼前的姑娘,心里也在猜测:这是谁呢?
突然,赵媛上前一扑抱住她:“姐,你是我姐。哎呀,你可想死咱娘了!”
什么?赵曼是惊喜掺半,小的时候就听娘讲,生她的时候难产,娘失去了生育能力。因此,她天天吃斋念佛就想天老爷给她个儿子,好接手这抚松城里的第一产业。
难道天老爷真的开眼,送给她一个妹妹?这些年在外投身革命,受共产主义熏陶,她倒不相信什么天老爷。可怀里的妹子是真的,她在管她叫姐,称呼“咱娘”。
这可是意外的惊喜,爹和娘有了女儿,她有了妹妹,刹那间,赵曼高兴极了。
外头这一阵喊叫,已经惊动了赵王氏,她开门问道:“谁呀?”
老太太经过一场大病,虽然是好了,可痕迹仍然留下。阳光下,一绺白发就在额前飘舞。从心底深处升起的一股酸楚让赵曼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疾步上前,一下子跪在赵王氏的面前。
“娘,我是曼子!”
听到如此熟悉的声音,看到已经长熟了的脸庞,赵王氏呆立原地,少顷,她身体如一根面条般软软地倒下。
赵曼和赵媛疾步上前,一边一个搀起赵王氏。赵王氏却在短暂的晕眩之后清醒过来,她一把抓住赵曼叫道:“曼子,我的曼子!”立刻,老泪纵横。母女抱头痛哭,赵媛双手张开抱住二人,三个人哭在一起。
赵媛突然一跳而起:“哎呀,娘,我得告诉广斌哥和爹去。姐,你们等着。”
年轻人的动作像流星,还没等赵曼和赵王氏说什么,赵媛已经消失。
关上门,屋子里剩下了母女俩。赵曼这才知道,小妹是赵王氏抱养的孤儿,大姑和姑父都死了,她的表弟孙广斌在县政府给县长当卫士。经过爹和娘做主,决定招孙广斌为女婿,也就是说赵曼不仅是有妹妹还有了妹夫,这妹夫还是她的表弟。
母女正聊时,孙广斌先一步进了屋。他早就听赵媛说清了怎么一回事,因此,一进屋他就叫道:“ 大姐!”
赵曼一抬头,看到了一个年轻英武的小伙子。孙广斌今天穿了一套中山装,脚下圆口布鞋。身材早就长高了,足有175米,赵曼曾经熟悉的国字脸上多了很多棱角,目光显得更成熟。
赵曼上前抓住他的手:“兄弟!”
小的时候,赵曼就带过孙广斌,姐弟俩曾经是两小无猜的关系。在一握手的刹那,孙广斌突然找到了童年的感觉。他一张臂膀就把赵曼抱住:“姐,这些年你上哪儿了?爹和娘想你都得病了。”
赵北川没有孙广斌的腿脚利落,但他也是大步流星闯进屋来。
“曼子!”
他的声音很大,身材也很高大,走进屋里声音很慌。
赵曼推开孙广斌,急忙就跪在地上给赵北川磕了一个头。
赵北川眼含泪花上前扶起赵曼,拍拍她的背:“好了,你回来就好,啥也别说了。媛媛,去,告诉厨房包饺子。广斌怎么办?吃完饺子再说吧!”
赵北川之所以用问询的口气,原因很简单,毕竟事关重大,赵北川一改往常遇事决断的脾气,想看孙广斌的意见。
孙广斌答道:“爹,不行啊!你没看张县长急成什么样了?他已经安排杨秘书去提款了。这要不是大姐回来,张县长都不能让我走。反正姐在家,我回来再聚,好不?爹!”
赵北川只能是长叹一口气:“行吧!国家事大,那你就去吧!多加小心,招安不成也好言抚慰。那个于武毕竟是你的师兄,原来的王老四和我关系也不错。”
爷俩这一对话,赵曼已经听出是什么意思。渡江进入县城她已经知道飞机来撒报的事,日本人占领奉天,这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上级有清醒的判断,派她到山里来就是让她发动群众,积蓄抗日力量。一旦有警,争取武装抗日。
如果说关东山原来尚算平静,此刻已经听到炮弹引信燃烧的声音了。
赵曼立刻说道:“这种临时抱佛脚的打算不一定好用,况且,土匪也不是佛。他们即使是进入县城恐怕也抵挡不了日本人的打击,张县长的想法有误啊!”
“县城本来就无兵可调,警察局有那么几支破枪,听说徐道成还跑了。张县长又能怎么办?既然他有这个想法,我们就努力照办就是。广斌你是县长招聘的卫士,他的命令你必须听。公事当先,我支持你,你去吧!”赵北川说道。
听赵北川这么说,赵曼也就不说什么了,当天晚上这顿饺子就少了孙广斌。不过,一家人吃得还是津津有味。国难当头,这也是难得的一顿团圆饭。吃饺子的人谁也不知道,要不是日本人制造事端,赵曼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吃完饺子,赵北川想起一件事,他踱到堂屋掀开老把头的画像看了一眼。那把铜锁好好地挂在上面,他放下了画像,一颗心似乎放进了肚子里。他哪儿想到,许春丽偷走人参之后,又重新将那把铜锁锁好,这也是她的狡猾之处。
也是日本飞机闹的,弄得城里人心惶惶,许多商家关门打烊。身为一县商会会长,赵北川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赵曼一连几天都是她娘拽着她,生怕她再跑了似的,不让她离开这个地方。赵王氏又特别地迷信,以为赵曼之所以体肤未伤完整归来,全是菩萨保佑。于是,拽着她又是烧香又是诵经,赵曼也是无可奈何。
终于,两天后,赵王氏的那股劲消停了不少。赵曼才抽出工夫和赵北川聊了起来:“爹,这日本人就要来了,你老有什么打算呢?”
“能有什么打算?生逢乱世就是百姓的命。咱家又是这么大的铺子,搬又搬不走,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赵北川很低沉。
“我记得,读书时老师讲过一句话,叫做‘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破山河碎,爹爹是抚松县的士绅领袖,振臂一呼,自然会有应者。况且,我们的身家性命在这儿,怎么能轻易送给日本人?这里是我们的家园,保家就是卫国。毁家纾难,组织民众,建立义勇军,将日本人赶出去。也许,这就是历史给我们的责任,爹,当此时机你老绝对不能退后啊!”
赵曼闪亮的眸子里燃烧着火焰,声音撞击在赵北川的胸腔引起“咚咚”的回响。
其实这一点,赵北川不是没想过,可他一辈子经商,全部身心都在那棒槌上面。你要说开厂加工、鲜参做成白参,或者红货,或者……赵北川是行家里手。可要是带兵打仗?赵北川从来没想过。
赵曼好像看透了老爹的心思,她接着说:“当然,带兵打仗是年轻人的事。但是,爹你有威望,这威望千金难买。在抚松县只要你老扛一杆大旗,我们肯定可以拉起一支队伍。爹,对于豺狼只能用猎枪,我们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
赵北川眼睛一亮,似乎想起了什么:“这件事你应该去找张县长,张县长当初将你兄弟要到县政府就是想建立一支国民警卫队,掌握一支武装。一旦这里有事,手中有枪总可以保护地方。”
赵曼摇头:“一个官僚,旧政府的人能有什么作为?他怎么能与民众打成一片?没有民众的支持,我们是无法和日本人斗的。”
“你错了,曼子。张县长不仅人品出众,他为官一任也为地方上做了不少好事。你知道吗?正是在他的张罗下,我们抚松县才开始了人参家植。仅这一项,他就造福了这一方百姓。人参引为家植之后,咱们这儿的乡下都增加了收入,他的威信你爹我可不如。”
“真的?”赵曼瞪大了眼睛。在她的心目中,这旧政府的官吏难得有几个好的。像爹爹说的这样的,算是凤毛麟角了。
“听爹的,没错!张县长是好人,也有骨气,他又掌握一县财政。他要是挺身而出,将是最合适的人选。”
“那爹爹也不能后退啊!”赵曼紧盯着老爹。
赵北川一笑,可他心中觉得他的曼子已经绝对的不一样了。多年在外,她都干什么了呢?听她说是求学,可眼见得她雄心难泯,竟然要真刀实枪地与日本人干了。一时间,赵北川心中是五味杂陈,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担心。
爷俩正聊着,孙广斌回来了,他有些沮丧:“雕窝岭的事不成,张县长受的打击不小。我看他灰心丧气,真替他难过。”
赵曼一把拽住孙广斌:“兄弟,你能不能让我见见张县长?”
“那有什么?张县长人不错,你要是说你是我大舅的女儿,他肯定还会高看你一眼呢!”孙广斌回答她。
“那好,我们去。”赵曼的性格是说走就走,两个人直奔县政府。
进入县政府的大门,立刻发现冷冷清清。青砖铺成的地面上飘舞着落叶,四周鸦雀无声。他们顾不上这么些,孙广斌拽着赵曼直奔后堂。那后堂原来就是县大堂,首任七品县令曾经在那里耀武扬威,审案判案,现在改成了张自清的办公室。
孙广斌上前一步,喊了声:“报告!”
没有回音。然后,他拉开了房门,看到了梁上悬着的张自清的尸体!于是,他大叫一声:“张县长!”泪水已经是夺眶而出。
宽大的写字台上,摆放着两张条幅:“三寸气断,不在人间做鬼雄。一方游魂,宁向地狱为人杰。”
砚台里还有未干的墨。赵曼猜得出,这肯定是张县长的绝笔。看那笔画之平稳,运笔之遒劲,是标准的颜体楷书。可以看出写字的人心情十分平静,赵曼也明白,张县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这个时刻,她承认了老爹对张自清的评价。
她也想起了曾经与组织负责人马尚德的谈话:民族矛盾已经上升为主要矛盾,在这一矛盾之下,中国的官吏与民众、地主与贫民、资本家与工人都可能携手并肩组成一个抗日的民族统一战线。她在心中暗暗后悔,如果自己早来一步,这样的县长是否会成为未来民众抗日的核心人物呢?
张自清为什么要死呢?也许,这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官吏面对守土之责,做出的最佳选择。可他的死同样有另一种含义,什么含义呢?
面对那副张自清亲笔留下的对联,赵曼迅速地理解了。她明白,张自清想用他的死来唤醒更多的民众,他充满悲壮的死亡,恰恰是抚松地区反抗日本侵略最响亮的悲歌。赵曼突然觉得,她有责任让这曲悲歌唱响于更多抚松人的心中。
那边,孙广斌和老王、老张已经找了几块木板将张自清的遗体放好。老王在张自清的遗体前放好供品,点着了香火。
赵曼与孙广斌道:“你就在这儿,与这两位老人给张县长操办后事,布置灵堂。我立即去找咱爹,让他老人家主事,一定把张县的葬礼办好。”
孙广斌非常悲伤,他的眼角滚动着泪花:“姐,你不说我还想说呢!马上去找爹,让他组织人,一定给张县办个风光的葬礼,他是为了抚松县死的。”
说到后来,孙广斌竟然抽泣起来。
自从他来到县政府,张自清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他。即使是他在万良村头和于武一会,受到张自清的误会,他也仍然敬重这位师长般的长辈。从普济到张自清,这一武一文,让孙广斌受益匪浅。他们之间好像有一种东西是贯通的,什么呢?看不到也抓不到,但他能感觉到。孙广斌仔细想来:应该是气,对,就是一种气。
赵曼大概是跑着回家的,赵北川也是上气不接下气地闯进县政府。他的后面是一群抚松当地的百姓,赵北川一路走,一路吆喝。许多人听到县长死了,都涌进了县政府。人们的心中是悲凉的,均有大难临头之感。
县长之死一传十,十传百,已经有更多的人涌进了政府大院。一时间,原本冷冷清清的县府大院竟然人流如潮。
赵北川告诉孙广斌:将原来的县衙门大堂设做灵堂,敞开县政府大门,让所有人进来。
突然,一个高昂的声音响起:“张县长死了,他为什么死去?人的生命都是宝贵的,张县长才五十岁,他却自杀殉国了。大家都知道,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奉天城,东北即将沦亡。张县长身为一县之长,他死在自己的任所,他在用自己的死告诉大家,他的职责所在。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同胞们,乡亲们,日本人就要来了。中国面临亡国之危险,国破山河碎,我们的家园就要受到日本铁蹄的蹂躏。今天,我们要将张县长好好地送走。记住他,宁死不当亡国奴!”
孙广斌抬头一看,原来是赵曼,她站在一个凳子上,齐耳短发随着她激昂的声音在一甩一甩。
来的人很多,走的人也很多。大家的脸色都很凝重,许多人仰头听着赵曼的演讲,私下里议论着。
赵北川也看到了张自清留下的对联,他找人用两块深蓝色的布裱好,一左一右悬挂在灵堂的两侧。许多人自发送来线香、烧纸,还有纸人、纸马等,有一个快到八十的老者还捐出了自己的寿材。各种挽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多地悬在县政府院内。
有两块挽幛让孙广斌拿到了灵堂一侧,一块上面写道:长白风骨 关东汉 自清县长千古。另一块上写:身可去 人可无 魂魄必留 自清县长走好。
赵北川找了几个人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决定事急从权,张自清的遗体停留一天,第二天出殡。
匆忙间,西边已经日落。孙广斌猛然想起一事,他拽住赵北川:“爹,张县长生前和普济师父有交,是不是应该告诉普济师父一声?”
赵北川一怔:“对呀,我怎么把这事忘了!亏得你的提醒。怎么办?让媛媛跑一趟?”
孙广斌却说:“还是我去吧。”
赵北川想了想:“这里离不开你。”
他的话,孙广斌一时不解。其实赵北川是害怕中井来闹事,他知道中井手下的松山是个什么东西,此时此刻也不能不防。
爷俩正在争执,外面却有诵经之声:“南无阿弥陀佛。”
人群闪开了一条路,普济当先,后面几名僧人。他们一路诵佛,步行而来。
见到赵北川,普济稽首:“北川兄,好久不见,没想到在这里见面。世事难料,自清离去真让人唏嘘。”
赵北川单手立于胸前:“我正和广斌商议如何通知你,没想到大师就来了。”
孙广斌立马过来给普济磕头:“师父是怎么知道的?”
普济没有回答他,拽起他的同时对赵北川说:“无论如何,我与自清相交一场算是老相识,他的见识也足以让老衲佩服。让我们来给他做场法事,算做超度灵魂早奔西方极乐世界。”
然后,普济再施礼,口中念道:“阿弥陀佛!”
普济的僧众,物品齐全,不一会儿,院子里就响起哀乐。几个僧人坐在灵前,敲响木鱼,一片梵音响起。赵北川在心里说:自清,一路走好!
第二天,天色放亮,县府大院里响起一阵鞭炮声。十六个人抬起了一具红漆大棺材,孙广斌在头,打起了一个纸幡,后面是如林的挽幛。
棺材后面是跟了几里地的送葬人群,那人群从县政府一直排到东关城。赵北川亲自挎着一个拐筐,里面是女人们连夜剪好的纸钱。纸钱撒到空中,仿佛是惨白的雪花,人们在这雪花中默默前行。
人死为大,况且张自清曾经有言,他希望自己死后能葬在城东的高粱山。那山在抚松城周围的山岭中最为高峻,巍峨耸立,山顶处却有一块平台,窝风向阳,脚踏两江相聚之处。而且,站在这块平台上,抚松城的全貌尽收眼底。
赵北川力主,大家一致同意,张自清的灵柩就抬向此处。
出了东关城,不远处就是东烧锅酒厂。抬灵的人又换了十六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人们沉默而愤怒的目光都投向了这座酒厂高大的门楼。不知道什么时候,门楼一侧多了一个木制岗亭。此刻,上面一个日本浪人,手持快枪瞄向出殡的队伍。
他隐身在后面,只有一个黑洞洞的枪管伸出。孙广斌眼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有点闪光的枪管。但他没说话,伸手在腰间摸了一把,那里有他百发百中的弓弩。
东烧锅酒厂里气氛更加紧张,松山一郎挥舞军刀,要出去杀几个支那人。中井站在大门口,阴冷如豆的眼睛盯着他:“放下你的刀,愚蠢。再过几个小时,抚松城就是我们的了。到了那个时候,你想杀谁你再杀。可现在不行,你必须忍耐。”
突然,有风吹来,一个纸钱落到中井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上。他一把抓下,气愤地向地上一摔。可那纸钱没有重量,挥手之间仍然是粘在他的手上。
中井将其揉成了一个团,扔向远方。
长蛇般的队伍终于攀上了高粱山,在那块平台上,赵北川已经派人挖好了下葬的地坑。人们喘息着,面对地炕放好棺材。年轻人擦着汗,抓起衣襟扇风。
女人不让上山,赵曼头天晚上就和赵北川商量:“爹,你得借着这个机会说两句。小日本已经欺到我们头上了,我们只有一条路,反抗!”
看姑娘挥动小拳头,赵北川爱怜掺半。他已经完全明白姑娘是干什么的了,可他不想说,不知道为什么。因此,他摇摇头。
赵曼瞪起眼睛:“爹,张县长不能白死。他为什么自杀,他是想用这种方式唤醒更多的国人,让抚松的老百姓记住他,宁死不给日本人做事。”
现在,赵北川站在土堆上,放眼脚下。抚松城紫霭升腾,东方明亮的朝阳正从他的身后升起。两条大江玉带一样围城而去,城内炊烟缭绕,山脚下送殡的人还在陆续上山。赵北川突然感到,姑娘是正确的,他应该在这样的时刻说上几句。
“乡亲们,大家看到没有?东烧锅酒厂岗楼上的枪,那枪就是对着我们的。日本人马上就要来了,他们就是要用这个来对付我们。张县长为什么自杀?他就是要用自己的死来告诉我们,宁死不做亡国奴。
我们都是乡里乡亲,多少年来在这里生活,可日本人不但是来了,而且要管理我们。有点骨气的中国人是不能听日本人的,几个朋友昨天晚上商量罢市,我同意。所有的商家即日起关门打烊,有我们的同胞需要什么,后门进。
这样的时刻,我们一定要抱团,中国人必须抱团。我们只要是抱团,日本人就奈何不了我们。”
“对,我们听赵会长的,以后有什么大事小情,多找赵会长商量。”有人在下边应道。
“现在,我们就给张县长下葬。大家一定要记住他,他是抚松县人。”
赵北川说完指挥身强力壮的几个后生在前,用两根大绳缓缓地往那个长方形的地坑里放棺材。很快,棺材放好,许多人七手八脚,一座新坟耸立于这个平台之上。
只有在这个时候,赵北川才感到心里已经空了。孙广斌拿了一块牌子,上写“抚松县长张自清之墓”。
看到这块牌子,赵北川情不自禁,再也无法忍耐,只见他号啕大哭。他的哭声具有极强的感染力,一传十,十传百,高粱山上山下一片哭声。
就在这时,抚松城南的转山子却是尘埃飞扬,马蹄声震动大地。
一群日本骑兵绕山而来,那黄色的军装上带着如血的肩章。带队的一匹东洋马,马上就是这支队伍的中队长松井中佐。
这抚松城有三条大道,分别向东、向南、向西。而所谓的大道,一样的崎岖不平,如此多的马匹铁蹄踩动,自然是卷起了滚滚黄尘。
站在高粱山上,正谓站得高,看得远。孙广斌眼尖,他发现了那黄尘中的鬼子兵。他的心一沉,贴近赵北川:“爹,鬼子来了!”
其实,赵北川已经看到那滚滚的黄尘,凭判断,他就知道这是何物。
他喃喃地说道:“广斌,灾难,中国人的灾难哪!”
再看,奇怪的是松花江上起雾了,那雾气升腾,江水已经不见。
赵北川深吸一口气,微微地闭上眼睛,山风的呼啸似乎格外猛烈。
枫叶岭正是枫叶渐红的时刻,漫山遍野火红的色泽成了主色调。
放下车帘,徐道成和许春丽相视而坐。许春丽脚下一个背筐,里面是她从山货庄盗来的桦树皮包裹,上面盖着破衣烂衫。她还是一副老太太的打扮,佝偻着身子。不知道为什么,她始终有一种不安全的感觉,双手紧紧按着背筐,生怕有某种力量将其拿走。
抚松城里徐道成置办的一些物品,许春丽一声令下,全部扔掉。的确,有千年参王在,那些物品都是毛毛雨。况且,千里迢迢,那些笨重的东西如何带走?
他们已经计划好了,先奔营口,销掉人参再回吉林。然后,带着姑娘去关内,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再不出山。
徐道成悬出十块大洋,果然,许春丽说得对: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个五十多岁的车老板,赶着一辆两挂马车应声而至。两匹马皮毛不错,脚力也不错,二十多度的坡道仍然是速度不减。加上车老板,一共三个人,充其量也就五百多斤,重量又全在车轮上,两匹马踏动四蹄真是轻飘飘。
但是,徐道成还是感觉有些慢。在山河巨变的时刻,有老婆助力,探囊取物般拿到一棵价值连城的宝物。他急如漏网之鱼,恨不得马上远离此地。因此,他一再掀开车帘催促老板:“再快一点!”
那车老板心疼自己的马,一个鞭子甩得“啪啪”直响就是不往马儿的身上落。他的心里在说:已经够快的了,还他妈的快,再快到沟里了。
想到这儿,突然,拐弯处外辕的马一挣,有一面的车轱辘陷进了沟里。
枫叶岭是道长长的大岭,翻越这道岭全是盘山道,道路又窄,两旁有流水沟,车轮陷进就要费些力气。
老板召唤两人下车,他甩动鞭子狠抽驾辕那头骡子的耳朵,一声号子才从沟里拽出车来。徐道成连呼倒霉!他和许春丽刚刚爬上车去。
尘埃起处,一队鬼子骑兵就围了上来。
这队骑兵正是奉命向抚松进发的松井中队,松井中佐骑着一匹枣红马,身着日本军装,眉清目秀宛如一个白面郎君。他勒住坐骑,简单地说了一个字:“搜。”
鬼子骑兵一律使用骑步枪,枪刺稍短,但一样闪着寒光。两个日本兵下了马,一前一后,两柄刺刀对着徐道成的前心和后背,他根本动不了。徐道成当流氓时,经常自己扎一刀,流点血什么的,吓唬别人。现在,这一前一后的刀锋让他失魂落魄,他举着双手一动不敢动。
倒是许春丽厉声喝道:“你们干什么?我们家老爷顺道回家,碍着你们什么了?”
这队日本骑兵没带翻译,他们也都听不懂中国话。骑在马上的松井发现一个老太太愤怒的眼神,他竟然是哈哈大笑。他手指徐道成用日语说道:“你的是个怂包,看看这老太太,有性格,有性格。”
还有几个日本兵上到车里一阵乱翻,终于翻出那个背筐,在背筐下面发现了那个桦树皮包裹。中井进入中国时间不长,还不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
他突然抽出军刀,往车老板的脖子上一放:“说,他们是什么人?”
车老板腿一软:“他……他是局长!”
松井稍懂一点中国话,虽然没听明白,但从车老板的神态上感觉这两个人不一般。于是,他一挥手,早有两个日本兵将徐道成夫妇捆成了个粽子扔到车上。然后,松井挥舞军刀告诉车老板立刻回程。车老板懂了,他在两个日本兵的押解下,掉过车头,重回抚松。
因此,当松井的骑兵中队踏进县政府,当旗杆上升起太阳旗的时候,前来迎接的中井国夫喜出望外地发现了徐道成。
这让他欣喜异常,于是,他第一件事就是将徐道成要到自己手中,并且将那辆大车和许春丽一起带回东烧锅酒厂。
徐道成见到中井立刻一反常态,他点头哈腰地对中井说道:“中井先生快给说句好话,告诉他,我们原来就是朋友。”
“朋友?”中井背着手,围着徐道成转了两圈,“你算什么朋友?喝了我的酒,吃了我的饭,还玩了我的女人。结果,你却耍我,还他妈的朋友?”
话音一落,中井以前所未有的迅捷动作,打了徐道成数个耳光。只听连续的“啪啪啪”声之后,徐道成宽大的肥脸上立刻起了数道红色血条。
徐道成被打懵了,他目瞪口呆,似乎还没缓过劲来。
“他妈的,这纯粹是支那人中的败类。来人,将他扔到酒厂地窖里。”
松山一郎带着两个浪人,将已经捆住手脚的徐道成架起,他两只脚悬空着被三个日本人拖到院子里。然后,松山用脚蹬开一个铁盖,两个浪人一用力,徐道成便被抛到一个漆黑的地窖里。原来,这是东烧锅酒厂存酒的地窖,里面有成缸的白酒,还有一些茅草、棍棒什么的。人扔在里面,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徐道成又被捆住手脚,他能奈何?
徐道成到了这里,他明白了,自己已经落入了中井的手中。他的二杆子脾气来了,突然间他发作起来:“老中井,你娘的有本事枪毙我,别折磨老子。”
声音在地窖里引来“嗡嗡”的回响,根本没有人理他。
上面的许春丽弯着腰,不时地咳嗽一声。中井先是踢了车老板一脚,然后问道:“她是谁?”
车老板哪儿知道,他如实说:“可能是徐局长的佣人吧!上车时,她替他搬东西。”车老板一指车上。
“什么东西?”中井道,“你去!”
车老板上去拿下背筐,往地上一倒,倒出了那个桦树皮包裹。中井大喜过望,立刻捡起包裹,收入怀中。
随之他一摆手:“滚,都给我滚,越远越好。”
中井也是过于奸诈,唯恐松井他们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赶紧打发许春丽和车老板滚蛋。许春丽心那个痛啊!可眼前的形势她如何不知?宝参再好,也还是性命要紧。老鬼子一发话,她立刻转身就走。等松山回来,她已经是无影无踪。
松井也随着中井来到东烧锅,他要向上级发报:大日本皇军兵不血刃已经占领抚松县城。
参谋本部回电:命令你部在中井大佐的领导下,迅速建立维持会,保证抚松县地方治安。同时,拨一个班成立抚松宪兵队,交由中井大佐领导。
一个电报,中井成了大佐。有了这样明确的隶属关系,松井也如释重负,一切均听从中井安排好了。中井对抚松县了如指掌,他布置一个小队的兵驻在城楼,居高临下巡视全城。给他的一个班他放到东烧锅,挂起了宪兵队的牌子。其余的全部让松井率领,驻扎在县政府。
他要办两件事。第一件,夜深人静他关起门来,与松山一郎共同研究那个桦树皮包裹。打开层层苔藓,看到里边肥肥大大的人参娃娃,中井双手直搓,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因为,这来得太容易了。
松山在旁边提议:“社长,不,顾问!我认为应该把山货庄的杨怀仁找来,所有的疑点我们就清楚了。”
中井:“你是说……”
“我们上次到山货庄碰到两个飞贼,今天在徐道成这儿又发现了棒槌。没有内部人如何解答?上一次社长害怕打草惊蛇,现在,应该是没什么了吧?”
“说得对,皇军到来,抚松城里却没有一家商家开门,这是在向皇军示威。我们抓个山货庄的人,也是对赵北川的警告。好,你立马就去,带上咱们的宪兵。”中井大加赞同,挥手命令道。
松山带着两个日本宪兵和两个日本浪人,不一会儿就将杨怀仁抓到东烧锅酒厂。这里有的是房间,松山将杨怀仁扔到一间空房子里,手中军刀一阵乱舞,寒光闪闪,就在杨怀仁眼前飞来飞去。“嗖”的一声,那刀就停在杨怀仁的脖子上。
夜半三更,日本人的刺刀闪烁,杨怀仁早就吓得三魂丢了六魄。此刻,松山的军刀冰凉通体,他立刻软了。双膝一松,人就跪在松山面前:“太……太君,我欢迎皇军,我愿意王道乐土。”
杨怀仁还记得日本飞机传单上的几句话,此刻,他一点儿也不浪费全部用上。
松山稍感意外,没想到,这个杨怀仁还懂得不少。也好,既然如此也许就用不着费更多的手脚。
“我问你,山货庄里有棵什么样的棒槌?”
松山外表粗鲁,其心可细。他害怕杨怀仁撒谎,一句话已经堵上了他后退的路。
其实,这环境的变化,使杨怀仁已经吓坏了。别看他对老东家赵北川可以信誓旦旦地去撒谎,因为他心中有数,老东家不会将他如何。可此刻面对凶狠的日本人,他心中无底。他知道松山手中那把东洋刀随时可以从他肩膀上划过,一颗脑袋说没也就在顷刻之间。杨怀仁已经没了灵魂,他哪儿还敢撒谎?
“是长白山的镇山之宝,棒槌谷里出土的龙腾宝参。”
杨怀仁声音刚落,门外转进中井,他向杨怀仁抛过那个桦树皮包裹,阴冷地一笑:“看看这个!”
杨怀仁打开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半天说不出话来。
看他神色骤变,松山岂容他从容思索,一把军刀又如毒蛇般爬上他的脖颈:“说!”
“这……这是个假货,不是真的。”
这杨怀仁一眼就看出这棒槌是假的,而且,出于何人之手,他也看得出来。可这一刻,他将要说的话费了很大的劲强咽了回去。
中井于心不甘,他瞪圆毒蛇般的眼睛:“为什么是假的?怎么能是假的?你的撒谎,死了死了的。”
杨怀仁战战兢兢:“太君,我真不敢撒谎,这个棒槌是用家植人参做的。”
杨怀仁上前掰下一根顶须,递给中井:“你看!”
断裂之处,露出一根粉丝。
果然,中井这才想起,这里的民间有一种手艺可以做假货。他狠狠地一摔,大声说:“告诉我,真的在哪儿?”
“孙广斌的确从山上拿回一棵特大的棒槌,至于放在哪儿,我就真不知道了。”杨怀仁心底还尚存一丝良心,说到这儿,他咽了口唾沫再也没说。
中井嘴里吐出了一个字:“滚!”
杨怀仁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犹豫之间,松山又喊了一声:“滚!”
看着杨怀仁惊慌而狼狈的背影,中井低声说道:“这事还需从长计议,赵北川是老狐狸,我们不能强来。只要抚松县掌握在我们手中,早一天,晚一天,什么龙腾,还是什么宝贝,都是我们的。”
松山道:“虽然这样,但还是应该将那个孙广斌抓起来。旧事重提,我们抓他也是名正言顺。同时,也可震慑这些支那人。还有那棵宝参既然是他从山上带下的,他能不知道放在哪儿吗?”
松山的话有些道理,中井暗暗点头,于是他说道:“行,这件事就你来办。我们马上成立警察大队,你去做顾问。但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
松山接口:“成立维持会!”
“对,这千头万绪的事就得从头抓起,维持会是第一要务。只要成立了维持会,乱七八糟的事都交给维持会。我们就可以脱身,抓些大事。”
中井说完这话,低沉地命令道:“带徐道成!”
许春丽急急如漏网之鱼,中井一声:“滚!”她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知道是自己的化装术救了她,如果中井知道她就是许春丽,她万万是走不了的。不过,离开了令人恐惧的东烧锅,她又稍许后悔,毕竟徐道成还在里面,毕竟那棵价值连城的宝参也在里面,许春丽千辛万苦弄来的东西她不想付之东流。
于是,她逃进了面临东江的龙王庙休息了一段,又偷吃了几个供果,体力才得到恢复。夜幕降临,她出现于东烧锅酒厂附近。
东烧锅酒厂占地面积很大,中井购买之后,建成了抚松县唯一的一幢小楼。从那个小楼上望去,高高的围墙都变成了低矮的篱笆。著名的千尺井破烂不堪地畏缩在东北角,从大门跑过去,差不多也得五百米。
现在,中井的发电机已经发出最大的电量,整座小楼灯火通明,许多人进进出出。这支日军骑兵队,还有两辆摩托全部交给了中井。暂时来看,抚松县的中心已经转移到了这个地方。
突然,许春丽发现两个浪人骑着摩托抓来了杨怀仁。虾米一样的杨怀仁,被他们按在摩托的挎斗里像只可怜的鸡。
许春丽心中“咯噔”一下,坏了!那棵棒槌很可能已经落入中井之手,否则,他们拉杨怀仁来干什么?
好个许春丽,也是艺高人胆大,她收身隐入墙角,伸长耳朵听得没人注意。于是,她双脚一用力,整个人升起于空中,在围墙处轻轻落下。再看,除了大门处有日本兵站岗,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倒是那幢小楼里,有人出出进进显得格外忙碌。
于是,许春丽再展轻功,人已经到了小楼的楼顶。然后,她从腰间解下了一条绳索,那绳索的一头系着一个形状如船锚一样的东西,伸出三个爪带着尖尖的倒刺。这东西扔到任意一个地方,它都能牢牢地抓住,这是夜行人必备的工具。
有了这个东西,许春丽将它卡在楼顶,一个人顺着绳索沿着窗子寻找,终于发现了杨怀仁。中井和松山哪儿料到窗外有人?他们在杨怀仁面前抖开了那个桦树皮包裹,这让窗外的许春丽眼睛里差点伸出巴掌。可惜,他的面前是坚硬的玻璃窗。
回到楼顶,她犯疑心。虽然她只能看到表情,听不到他们说话,但凭借那表情足够许春丽疑惑,杨怀仁为什么要掰开人参呢?她呆在楼顶的暗夜里苦思冥想。突然,酒厂大门开处,杨怀仁被推出大门。
大门外,空荡的大街上人迹皆无。自从日本兵进了抚松县,所有的人几乎早早地就闭门不出,大街上哪儿还有人影?偶尔有只野猫,划过一道黑光,心胆俱裂的杨怀仁都是一哆嗦。
许春丽几乎是自天而降,面对杨怀仁,她就叫了一声:“二掌柜的!”
许春丽还化着装,杨怀仁见到是一个白发老太自天而降,他原本极度紧张的神经顷刻坍塌,整个人晕了过去。许春丽乘势哈腰背起了杨怀仁,迅速地在暗夜里消失。
龙王庙里只有一个哑道士看着香火。许春丽高来高走,哑道士根本没有发现。这一次,许春丽也不惊动哑道士,她将杨怀仁直接背到龙王大殿。
一般的庙宇,不管是关帝还是三清,不管是土地还是城隍,大都是坐北面南。这座龙王庙不同,因为大江在北,龙王的塑像就坐南面北。什么意思?说是江水暴涨之机,打开庙门,让龙王注视那翻滚的水势,自然江水会消,作恶的孽龙则退。
当然这是迷信!许春丽不管那些,她将杨怀仁放在龙王像前,自己躲于龙王像之后。
少顷,杨怀仁醒来,抬头一看,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杨怀仁感觉已经是灵魂出窍,剩下的只是躯壳。他努力移动跪在龙王面前:“龙王爷,我没得罪你,你把我抓到这里何干?”
“杨怀仁,日本人抓你干吗?”许春丽变着音问道。
啊!杨怀仁感觉自己的头发每一根都已经竖立起来。左右一看,又有声音传来:“快快回答!”
“啊,啊,是是,日本人弄了一根棒槌,让我看看。”此刻的杨怀仁说任何话都不会经过大脑的过滤,因为脑袋似乎都不存在了。
“怎么样?”
“我看了,应该是棵假货。是用家植人参做的。”
听到这里,许春丽也是大吃一惊。可她不能停,她继续问道:“你怎么知道?”
“这是赵北川媳妇的手艺,我见过,因此,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如此说来,这长白山的镇山之宝是落到赵北川手里了?”
“是的,是他的妹夫在棒槌谷抬的,赵北川肯定是为了防备出事,特意提前做了手脚。”
“那么说,那棵真的棒槌还在山货庄?”
“应该是!”
“杨怀仁,赵北川抬了长白山的镇山之宝,动了长白山的地气。最近,山神已经派人来收回,这几天就会有人找你,你要协助她让宝参回归山林。”许春丽灵机一动,留下了一招棋。
杨怀仁却说:“哎呀,我的东家心机非凡。上一次就怀疑我,被我咬牙躲过,我恐怕也是无能为力啊!”
“不行,赵北川惹怒了山神。你不要怕,只要协助来人找到人参,你就可以代理山货庄。行了,你赶紧走吧!记住了,有人找你,你必须协助。”
杨怀仁哪儿还敢待在这里?一夜之间,数渡鬼门关,杨怀仁哆哆嗦嗦,连滚带爬四肢着地,好歹出了庙门,后背上已经是大汗淋漓。风儿一吹,浑身透凉,可怜的杨怀仁回到山货庄,竟然是一病不起。
杨怀仁走了,转出龙王爷身后的许春丽可是恨得咬牙切齿。
原来赵北川来了个狸猫换太子!名扬关东的“千手贼王”许春丽感到脸上一阵无光。按照道上的规矩,这算是栽了!纵横中东路,从哈尔滨到满洲里,一趟车上就掏了八千奉票的贼王,她如何栽得起?此事传出去,她许春丽燕子帮的帮主能否坐稳还两说呢!但凡做贼的,窃技是他们生存的本能,尽管她窃技出神入化,波澜不惊,几乎是在赵北川的眼皮底下盗取的桦树皮包裹,可她一时大意,竟然没有仔细查验。
想起来,她有些迁怒于赵北川。可又一想,他为什么提前设局,移花接木?难道他有了警惕?对了,她和徐道成曾经打草惊蛇。想到这儿,她变成了自责,是自己不小心了。
不管风云如何变幻,不管日本人如何,许春丽一门心思就在“龙腾”上。贼者爱财,盗得“龙腾”,将会是她的最得意之作。
怎么办呢?
一连数天,她昼伏夜行,住在龙王爷的条案之下,寻找门路,准备再次作案。
可突然之间,一则消息传来,让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县政府门前挂起了横幅“庆祝抚松县维持会成立”,而长袍马褂走向讲台的竟然是徐道成。
佝偻着身子,藏在人群里的许春丽大吃一惊。她揉了揉眼睛,瓜皮小帽下果然是徐道成的大胖脸。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许春丽脱离日本人的羁绊,跑出东烧锅酒厂,要不是心里挂念着她的“龙腾”,也许此刻她已经远遁吉林或者是什么地方了。对于许春丽而言,这都不算个事。
看到徐道成人模狗样地在讲台上一番讲话,许春丽的脑袋里竟然是有了主意。偷也罢,盗也罢,都是暗夜里的勾当。可现在,她的老公是维持会长,实际上就是抚松县的县长。大权在握,何必鸡鸣狗盗?
强抢豪夺,岂不比什么都来得痛快?
想到这儿,她并没注意周围的人对徐道成的骂声。相反,她有些得意。
既然老公被日本人释放,而且还让他做了维持会长,这说明危险已经过去。于是,夜静之时,她回到了自己的家。跳进院子,房门上有个铜锁,许春丽摸出一柄万能钥匙开了门,自己进了屋,然后摸索着点上了煤油灯。打量一下,有人生活的样子,她有了底,徐道成肯定是回来过。于是,她卸了装,恢复原来的样子,静静地坐下等待。
灯光下,她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高高的鼻梁,大大的嘴巴。皮肤很白,手指很长。不知底细的,谁会想到她是个贼,而且是著名的贼呢?
不久,院子里传来脚步声。人还没进屋就传来徐道成的声音:“老婆,你可想死我了。”
真是心有灵犀啊!看到室内的灯火徐道成就知道,肯定是许春丽。别人进不了屋,别人也没有那么胆大。
徐道成在中井的软硬兼施下,彻底崩溃。特别是中井甩给他一张照片,那是他女儿被绑的照片。
“道成君,你应该明白,你要是不听话,你的女儿会是什么下场!”
徐道成立刻跪下,指天发誓:“徐某人跟随中井君,为建立王道乐土,大东亚共荣,一定竭尽全力。稍有二心,天诛地灭!”
“这就对了!”中井拽起徐道成,“中国有句老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皇军已经占领了东北全境,只有马占山还在苟延残喘,解决他只是时间问题。强大的关东军所向披靡,一个马占山只是螳臂当车。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未来的东北是要成立‘满洲国’的,这个‘满洲国’的总统吗,我们正考虑找个中国人。你要好好努力啊!”
中井老奸巨猾,目前抚松城局势不稳,他中井必须有个中国人在台前。因此,他抛出了好大一个饼来引诱徐道成。言外之意,好像徐道成有这个可能似的。但仔细品味,你会发现中井什么也没说。
也别说,徐道成虽然也知道自己难成那块料,不过中井的推心置腹让他感动。一时间,他倒是觉得为中井出力也是值得的。抚松县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人,他将维持会长给了他,也是中井对他的重视,毕竟这里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
其实,他哪儿知道,中井除了他再也找不到维持会长了。
进到屋子里,见到许春丽,他上前紧紧抱住。二人闭上灯火,先是一阵缠绵,然后才来得及述说分手之后的情况。
徐道成告诉她:“中井那个老鬼子已经答应,等过一段局势稳定,就正式任命我为县长。警察局改组成警察大队,一方面管治安,另一方面还要守护城池。因此,还要再招一些人,形成一支县政府可以掌握的武力。我已经推荐程清了,让他来当这个大队长。”
“好,大头是自己人。你当上县长,又有一支自己的武装,我们在抚松县还不是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好!”许春丽赞道。
看许春丽高兴的样子,徐道成为自己的决定叫好。当初他也犹豫过,没想到许春丽比他还想得开。于是,他想将女儿在中井手里的事告诉许春丽,可话到嘴边他又觉得不合适。因此,他努力地咽了回去。
许春丽却开口了:“老徐,咱们叫赵北川那个老儿给耍了!”
“怎么?”徐道成瞪圆眼睛,大有马上就找他的意思。
“咱们弄的那根棒槌是假货,是赵北川为了防备我们,特意做的假货。”
“唉,真的假的,反正是中井的了,我们何必再管。”徐道成竟是不以为然。
“笨蛋,我所为何来?赵北川既然做假,那他的真货肯定还在手。我们为什么不趁你当县长之机,收拾赵老鬼,强占他的棒槌?”
许春丽把这一切说得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