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元洪想,香帅真是忠肝义胆的一代伟人,投效他老人家麾下,是我一生造化,我一定干出样儿来,以报大人的知遇之恩……
张之洞以为黎元洪去了上海,至少得十天八天才能回来,不料,第二天黎元洪又出现在他面前,张之洞惊疑地问:“怎么,你还没走?”
黎元洪说:“大人,我看工程太紧,不便脱身,便委托一位朋友去接。我想从明天起实地斟察,尽快把方案做出来。”
“好啊,”张之洞高兴地说,“雷厉风行,甚合我意!你去找辜汤生,车、船、助手随你调用。”
“谢大人!”黎元洪敬礼而去。
江南三月,春光明媚,万木争荣。在宽阔浩瀚的江面上,一艘插着帅旗的江轮鼓浪前进。黎元洪一动不动地站在甲板上,望着碧波荡漾的江水,缓缓流过的巉崖峭壁,心似这涛涛江水一样不平静。他为找到安身立命之所而欣喜,为投效明主而庆幸,他决心披肝沥胆,倾其所能,把张大人交付的事办好,写出一份有价值,有水平的策划书,不让恩公失望。他怕纸上谈兵脱离实际,次日上午,就率领土木、测绘、军事等工程技术人员,爬上一座座高山,攀上一处处峰顶做实地斟察、测量。如何做到以最少投入,获得最大效益;哪些炮台需要改建、扩建或新建;哪些地方该安装多大口径大炮,射程多远,火力覆盖面多大;如何组成立体联防,投入多少人力、物力和财力等。认真思考,仔细推敲,一丝不苟。做到详尽准确,一目了然。由于他仔细认真,思维缜密,白天跑工地,晚上大家聚在一起画图纸、写策划书,只用几个昼夜,就做出一份详尽计划,张之洞看后十分满意。
这天,张之洞召开专家、官员论证会。会上,黎元洪侃侃而谈,他指着地图,胸有成竹地说:“各位大人请看,过去的炮台设在这里、这里。炮台本应建在山巅峰顶、视野开阔之处,现在却建在低洼、山岰之处。这样势必造成视野局限,炮火覆盖面狭窄,难以形成立体交叉防御。台前没有沟壑,台旁没有兵勇藏匿之所,营房紧邻炮台,而且墙壁都是白色,极易被炮火击中;弹药房也建在明处,且离炮台很近,又不知隐蔽,极易成为敌人打击目标。还有,大炮均是陈旧落后的老式炮,只固定一个方向,不能转动。而且这些炮均已锈迹斑斑,无法使用,官兵军事素质极差。在下建议将新式炮台、营房、弹药库分别建在这里、这里;速购新式后膛炮若干尊,配足相应数量的炮弹,遴选武备学堂毕业生做教习加紧操练……”
他颇具说服力的发言,令与会者感动,计划没有怎么修改就顺利通过了。
艰苦卓绝的施工热火朝天开始了。黎元洪的独特经历,造就了他吃苦耐劳的特质。他吃住在工地上,奔波在施工点,他对兵勇和夫役从不颐指气使、动辄呵斥打骂。他跟大家一样,穿工装,戴安全帽,摸爬滚打,身先士卒,赢得上下人等交口称赞。在那无官不贪,贪腐成风的年代,他只要心眼一歪,就可以一夜暴富。难能可贵的是,经他手千百万银两,他无一染指,各种账目丁是丁,卯是卯,一丝不乱。由于忙,家眷来南京,他也只打了个照面又回到工地上。
这天,黎元洪正在工地上忙碌,姚永祥风尘仆仆地来了。他一见黎元洪,就惊讶地问:“哎呀大哥,几日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
黎元洪摆摆手说:“我挺好,你快说,事办得怎样?”
姚永祥叹道:“唉,大哥别提了,真是伤心之旅呀!”他们来到僻静处,坐在岩石上开始交谈。姚永祥的声音哽咽了,介绍了北方之行的经过。
靳开炎的家在离山海关不远的一个小山村。他东找西问好不容易找到这个村子,见村子树焦房倒,一片荒凉,街上少有行人。他这里找那里问,才见到三位老人坐在瓦砾堆上打盹儿晒太阳。他上前询问,老人像见到怪物一样盯视着他,许久,一位老人才欲哭无泪地说:“小日本儿啊,没人性啊!见人就杀,见房就烧,见女人就强奸,村里人死的死,逃的逃,成了‘鬼村’啦!我们用了几天时间才把死人埋了……”
姚永祥又问靳开炎家的情况,他回来没有?另一位老人指着一处残垣断壁说:“看见了,那就是他家,他爹他娘他媳妇都叫小日本杀了,幸亏他没有回来,不然也死了。”
听罢,姚永祥一阵心酸掉下泪来,给老人留下几块钱和地址,告诉老人,一旦靳开炎回来,就让他到南京去找他们,给他找了工作。
姚永祥在天津找靳开炎时,无意间碰见看押他们的狱卒,告诉他一些靳开炎的情况:黎、姚进监狱后,靳开炎被乱棍打出,一直在天津流浪,靠乞讨、做苦工度日,睡棚屋,宿街头,饥一顿饱一顿。他为什么没有回家,因为等他们!他说,二位哥哥在监狱里受苦,我不能离开他们去过清静日子!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把卖苦力挣的钱,买狗不理包子、耳朵眼儿炸糕等好吃的食物,一次次送到监狱给二位哥哥吃。可惜他们一次也没有收到,都被黑心的狱卒昧下了……
听罢姚永祥的叙述,黎元洪眼圈红了,感叹道:“三弟,好人哪,我们一定要找到他,善待他!”
姚永祥又叙述了寻找黎老爹的情况:他跋涉几十里,终于找到海边那间小屋,但见到的是一片灰烬!他又按照黎元洪提供的地址,找到龙兴村,见到老爹唯一的亲人——他的堂侄。他介绍说,老人死得十分悲壮:日军陆战队让他带路,他严词拒绝;日军让他提供吃食,他把吃食都泼在地上用脚蹉。日本人把他捆在木桩上,一片片割他的肉,问他带不带路?他骂不绝口,直至痛苦地死去。小日本烧了他的房子,老人被暴尸多日。村民们得到消息跑到海边,见到的是一副骨架,他们哭着把老人家掩埋了。姚永祥来到老人墓地,祭拜了老人……
姚永祥还哭述了日军在旅顺的屠城情况。
黎元洪是一位心地善良,性情柔暗的人,听到上述噩耗,早已泪流满面,对侵略者充满仇恨,将一腔热血用在工作上。
如此浩大的工程仅苦战9个月,就保质保量圆满地完成了,受到张之洞及验收专家、官员的一致好评。鉴于他的优异表现,张之洞先委任他做炮台总教习,不久又委任他为炮台总监、炮台专官,并恢复了他的军衔和品级。在庆功会上,张之洞盛赞他忠厚笃实,刚毅坚忍,有不屈不挠的精神,对他传令嘉奖,为他申报功勋章。他的迅速崛起引起同僚们的惊羡和妒嫉……
这天晚上,黎元洪在灯下聚精会神地谋划下一阶段工作,婴儿的哭声打断他的思路。他一愣怔,快步走到小床前,抱起襁褓中的儿子,拍着、哄着、亲着:“哦哦,乖儿子,别哭别哭……”儿子对父亲的温存并不领情,咧着小嘴哭得更凶了。
正在洗尿布的敬君赶忙跑过来,在围裙上擦擦冻红的手:“给我吧,除去我谁能忍受你那胡茬子。”说着,从丈夫手里接过儿子,解开怀襟把鼓胀的乳头塞进儿子嘴里,儿子狼吞虎咽地啜吮起来。
黎元洪从背后抱住妻儿,亲昵地说:“谢谢你,给黎家传宗接代!”
敬君由衷地说:“还是感谢张大人吧,是他老人家成全了我们一家。”
“对对,一辈子别忘了恩公的好处!”他说,“我看你做活、做饭、带孩子太累,还是雇个佣人吧,每月60块的饷银足够我们家用的。”
“不用,我年轻力壮,有的是力气。过去我们聚少离多,现在有你在身边,我知足了。”
黎元洪说:“敬君,你真好!”
“报告大人!”戈什哈靳开炎在门前喊。
“开炎?快进来!”
黎元洪把他迎进来:“我跟你说过,在家里不必拘礼,我们是患难兄弟呀!”
“那不行,不能没大没小啊。”
去年冬天,一个风雪交加的傍晚,黎元洪拖着疲惫的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快进家门时,见一个披着麻袋片儿,蜷缩着身子坐在房檐下的人。他喊了两声不应,手一扶那人骨碌倒了,显然是冻僵了。他赶忙喊出妻子,把他抬进屋里,举灯一照,原来是失散一年多的靳开炎!他赶忙给他脱掉破鞋袜、破夹衣,围上被子。妻子给他做了一碗热汤面吃下去,才算缓过劲来。一见黎元洪,泪流满面地哭道:“大哥呀,我可见到你了,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黎元洪抱着靳开炎哭道:“好兄弟,想你,想你呀!”二人抱头痛哭。
靳开炎叙述了自己的艰难经历。他被乱棍打出后,一直未离开天津,他四处打工,沿街乞讨,一次次跑总督衙门,水师学堂找人说情,但因人微言轻,一次次被赶出来。一次,他跪在路中央,冒死拦住严复大人的轿子,哭诉了黎、姚二人的遭遇。听罢哭诉,严复说,知道了。再也没有下文。过了不久,他再去监狱打听时,狱卒说,放了!再问,没人理他。他回了家,见到姚永祥留下的地址,知道二位兄长到了南京,于是,他一路乞讨,风餐露宿来到南京,几经周折打听到大哥的住处……
黎元洪带他洗澡、理发、修面,换上干净衣裳,三兄弟欢聚叙旧,其乐融融。靳开炎当了黎总监的戈什哈(勤务兵)……
黎元洪问靳开炎找他什么事?他说,张大人通知大哥去开紧急会议。
听说张大人召开会议,黎元洪不敢怠慢,穿戴整齐,与靳开炎匆匆出门。
张之洞工作不分昼夜,晚上开会是常事。黎元洪急急忙忙赶到会场,梁鼎芬、蔡钖勇、高崇基、辜汤生、张望屺、张之洞已经在座。大家正在拿梁鼎芬开玩笑。桌子上摆放的不是文件,而是一桌酒菜:有水果、烤羊腿、金华火腿、清江肉脯、南京板鸭、绍兴老酒等。这些江宁名特食品,本是张之洞卸任前带给家人尝鲜的,现在拿来招待部下。他一向为人慷慨旷达,轻财重义。
张之洞依然是惯常姿式——蹲坐在太师椅子上。黎元洪拱手道:“大人对不起,卑职来晚了!”
张之洞亲切地说:“宋卿你坐,不是你来晚了,是我们来早了。”
其他人也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这些人有身兼数职的总办、有执掌学政的督办、有掌管财政的藩司、有执掌中枢的机要,都是张之洞的亲信幕僚,襄赞军机的干才。黎元洪能入他们之流,颇感自豪和受宠若惊。他向大家拱手,拣末端座椅入坐。
张之洞举起酒杯,说:“来,今天本人略备薄酒,不成敬意,随便聊聊。宋卿,你第一次参加酒会,随便点儿。都端起来,干!”大家喝下第一杯。张之洞啃了一口羊腿,老牛反刍般地咀嚼着。大家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气氛十分融洽。黎元洪早就听说,张之洞每遇大事,常常自备酒菜,宴请心腹共商决策。
酒过三巡之后,张之洞表达了办宴会的本意。他心情沉重地说:“诸位,我告诉大家,今天,是我们在金陵的最后一次酒会。日前,朝廷发来旨令:战争期间,两江总督刘坤一刘大人到前线督师,不久将回任金陵,朝廷命我交出两江关防,回到湖广原任。张某来宁16个月,虽然披肝沥胆,却仍未能阻止某些人的卖国行径,致使我朝割地赔款,签订了《马关条约》。我对不起国人,也对不起诸君哪!”说着,哀叹不已。
众人跟着痛心疾首,都说大人尽心尽力了,不能怪大人。沉吟片刻,张之洞无比沉痛地说:“屈辱的《马关条约》之签订,对我朝后患无穷啊!割地,致国无完畛,愧对祖宗;赔款,如割肉饲虎,终成大患;驻军,如引狼入室,睡无安枕;通商,犹饮鸩止渴,毒在肺腑。我们纵有守约之心,倭人断无永好之意,它们还会得寸进尺,侵染我朝。且西方列强,更将肆无忌弹,姿意妄为呀。”
大家连连叹息:“大人所言甚是,的确后患无穷啊!”
“朝廷腐败,奸人当道,大人回天乏术呀!”
“香帅殚精竭虑,力挽危局,才换来东南沿海安宁。”
张之洞轻轻挥手止住,喝下一杯闷酒,用坚定、冷峻、严肃的口吻说:“诸位,哀叹没有用,牢骚也没用,要想富国强兵,必须挽起袖子大干!我辈食国家俸禄,就要为国分忧,为民分劳,存坚韧不拔之心,励卧心尝胆之志。回到武汉后要练自强军,修铁路,办工厂,开矿山,兴教育,办商务,揽人才,强化枪炮厂、弹药厂;广纳忠直之言,博采救国之策,严惩贪腐、营私舞弊、因循之陋习!诸位都是部门领袖,从现在起就要全心全意,谋划本部门的腾飞计划。”
一席话说得大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张之洞的确伟大:他虽然来两江只有一年多,但却取得令人瞩目的业绩。他在经费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开源节流,多方筹措,监修炮台十几座,改组扩大了海军,按西法编练自强军13营,近万人,全部欧式装备;他修铁路,开工厂,办教育……临行前,把这一切无条件交给刘坤一。有人讥他“旁骛之劳”“太傻气”,他一笑置之。多年来,从山西到两广,到湖广,再到两江,他都是这样干的,一点私心没有。接手时是一副百废待兴的烂摊子,交手时是欣欣向荣的新局面。他也随着一次次交接而声名鹊起,达到如日中天的程度。
黎元洪想,香帅真是忠肝义胆的一代伟人,投效他老人家麾下,是我一生造化,我一定干出样儿来,以报大人的知遇之恩……
开完会,他人散去,张大人独独留下黎元洪。张之洞和颜悦色地说:“你来宁一年多,做出骄人业绩。离宁前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愿意留下,我跟刘坤一大人说,刘大人是好人,让你原职原薪留在江宁;愿意跟我走我欢迎,还干你的老本行——军事。怎么样?”
黎元洪霍地站起来,信誓旦旦地说:“大人,元洪愿终生追随大人,至死不渝!”
张之洞温和地笑道:“哈哈,坐下坐下。既然你有这种心愿,我满足你。我把在南京编练的‘护军’前营带回湖北,回鄂后先扩练成前后两营及工兵一哨,按西法延聘德国教习操练,并以天津武备学堂、广东武备学堂毕业生分任教习。你是海军出身,只好委屈你干陆军了,我委任你为护军营帮带,在带兵和训练上多动脑筋,帮我练出一支正规军!当务之急是先把汉阳兵工厂整顿一下。回头你跟毅敬(蔡锡勇字)好好谈谈,帮他分担一些责任。”
黎元洪兴高采烈地回答:“卑职定当尽心竭力!不过,在下在这方面知之甚少,怕干不好啊。”
“哈哈,”张之洞笑道,“宋卿就不要客气了,修炮台你是门外汉,不是也干得不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