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芸众生中,几个人能有荣登“封疆大吏”的幸运?而他这个都督是用枪逼出来的。可谓天下奇闻。
1911年10月10日晚,夜幕低垂,黑云压境,武昌城上空像一口倒扣的黑锅,压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武昌城笼罩在阴森恐怖之中。
街上行人寥寥,不时有一队队荷枪实弹的巡逻兵走过,嚓嚓的脚步声,嘚嘚的马蹄声,喧染着惊悚与恐怖的气氛。连续两天的肆虐、杀戮,没有使当权者安枕释怀,反而更加惊魂不定,草木皆兵。于无声处听惊雷,一场大风暴就要到来了。
黎元洪吃过晚饭,来不及休息,就带着卫兵行色匆匆赶往左旗营第41标协(旅)司令部。一路上士兵向他敬礼,军官同他打招呼,但他的心一直无法平静。他的混成协1500多名官兵,在他看来似乎都是革命党人,都是革命追随者。平常他就提心吊胆,现在更是风声鹤唳。所以,他全副武装坐镇军营,加紧防范。他想,你起义也好,造反也罢,最好别在我的一亩三分地上折腾。
怕什么来什么。大约晚上8点钟,突然姚永祥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大哥,城北方向发现火光,火势非常大!”黎元洪陡然一惊,急忙站起来,从桌上抓起手枪往外走。他迅速登上瞭望塔,向发光处举目张望。火光出在21协辎重队驻地方向。火势非常猛,非常大,熊熊火焰撕开无尽苍穹映红半边天。黎元洪正不知所措,突然卫兵报告有大人的电话。他赶紧跑下去接电话。电话是炮队管带张正基打来的,告知他辎重队已纵火起事。他急忙打电话告诉铁忠。这里刚放下电话,电话铃惊魂般地响起,这次是张彪打来的,告诉他一个更震撼人心的消息:工程8营和驻右旗部队也发生了兵变,让他做好防范。
原来,革命党的机关遭到破坏,党的领导人或抓或杀或逃,在这危如累卵的情况下,武昌基层革命党人以“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大无畏胆魄,仍在暗中串联,聚合力量,约定提前起义。驻城外塘角的21混成协辎重队和驻城内紫阳湖畔的第8镇工程8营的党人同时动作,打响辛亥革命(武昌起义)第一枪。枪声似一声惊雷,立刻划过漫漫长夜,迅速传到四面八方,得到武昌城内外党人的积极响应。一时间四面八方枪声大作,火光漫天,杀声如潮。紧接着,又传来隆隆炮声,南湖炮队也加入起义行列,更加振奋义党的声威。备受鼓舞的革命党人,拿下一个个据点后,各路官兵、积怨已久的工人、市民,百川汇海般向楚望台军械库、第8镇司令部、代表清王朝在湖北统治堡垒——总督衙门进军!
瑞澂是个胆小鬼,一个色厉内荏的小丑,依靠皇族身份当了总督,其实是个怂包。他早吓得六神无主,说话都不利落了。党人发难后,瑞澂急忙下令协、标、营各级军官管好自己的队伍,谁的队伍出现问题,追究长官失察之责,有带头附逆者就地正法。并派可靠的部队会剿。但不少军官见狼烟四起,大有燎原之势,虑及自己的身家性命,不但不敢带兵出战,反而纷纷逃离营房。
这时的黎元洪早已乱了方寸,率队弹压。与起义党公然对抗,他不情愿,也没有胆量,因为士兵们能不能听他的他没有把握。他能做的只是尽量劝阻属下附逆革命党,以示对朝廷的“忠心”。他能做的,仅仅是带管带、队官巡视营房、约束士兵出入;之后又将41标留营的全体军官聚集在会议厅,下达两条命令:一、严阵以待但不许出击,二、党人来攻可以还击。
这时城内外的枪炮声、呐喊声越发激烈。不时有拖着火尾的炮弹从营地西南、西北上方划过夜空,射向督署方向。到11点左右,督署的电话已无法接通。黎元洪心里更加惴惴不安。大约12点,工程8营的党人周荣棠到41标联络,见营门紧闭便攀墙而入,被两名巡逻兵抓获,押送到黎元洪面前。黎元洪开口审问,周荣棠并不回答,只是高喊:“同胞们,革命成功了,快快联合起来,去攻打督署吧!”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一向以“谨厚”著称的黎元洪一反常态,抽刀将周荣棠砍倒在地。周荣棠顾不上伤痛,仍然高喊:“同胞们,我们受满人的气还少吗?不要为他们卖命了,起来革命吧!”黎元洪的护兵乱刀齐下将他砍杀,把尸体仍到阴沟里。黎元洪想以杀一儆百来震慑41标的官兵,却难以压下自己心头的恐惧与惊悚。
这时,与41标毗邻的30标营地枪声大作,喊声震天。黎元洪还在为虐杀周荣棠纠结,他看着自已的双手,心里默默地说:“我怎么这么浑,这么傻,怎么下得去手?那是一条年轻的生命啊!”心中懊悔不已。他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他强作镇定,命令士兵据墙防守,严阵以待。命令士兵如有人攻击就开枪还击。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如有人进攻不许还击,要好言相劝。又过了一会,又说,如来进攻,就退守营房内。看得出他完全乱了方寸。
黎元洪的司令部之所以迟迟未受到炮击,又派人来营联络,是因为党人给黎元洪留了面子,希望他幡然醒悟,跟革命党站在一起。因为他们有人酝酿,让他出任湖北都督,以壮声色。但到午夜时分,黎元洪的司令部毫无动作,所以这才下令炮击施加压力。
41标的士兵不顾黎元洪的反对,准备冲出营房响应革命。黎元洪一看大势已去,自知难以阻止士兵行动,便命令军官各自回营,带领士兵外出避炮。直到这时,他还想着“皇恩”,凄凄惨惨地说:“走吧,都走吧,如能维持,不负皇恩当然更好,不能维持就听其自便吧。我不能为你们负责了。”军官们如飞出牢笼的鸟儿,瞬间走散,41标中的党人成群结伙走出营门,浩浩荡荡融入革命队伍中……
黎元洪四肢歪斜颓坐在座椅上,闭眼扬头喘粗气,肿眼泡里涌出泪花,一副悲天悯人,听天由命的样子。这时,他心里忧思悲恐惊,五味杂陈,说不出的纠结与痛苦。清王朝从1616年建立(初称“后金”),1636年改国号“大清”,历时295年;从改“大清”算,也已275年。它风光过,强盛过,现在,一代王朝就这样终结了!虽然它的表现并不令人满意,但他毕竟是它的子民,这个王朝给过他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如同一栋安身立命的老房子,一旦倾覆,总会让人充满哀惋与感伤……
文秘姚永祥、参谋刘文吉见他不说话也不动,心里焦急。刘文吉说:“大人,您总这样坐着不是事啊,快想个万全之策吧。”
姚永祥也说:“是啊大哥,党人中什么人都有,不知做出什么事情来,我看还是躲一躲吧。”
侍卫长靳开炎也劝:“炮弹不长眼,这里太危险,还是避一避再说吧”。
黎元洪叹道:“唉,到处是乱兵,往哪儿躲呀。”
刘文吉说:“我家在郊区,革命党一时找不到,大人不嫌简陋可到我家暂避一时。”大家都认同,刘文吉接着说,“人多眼杂,我们换上便装吧。”
大家七手八脚地脱掉官服换上便装。此时炮弹已经稀疏,营房里一片死静,围墙大部倒塌,无所谓门了。靳开炎、刘文吉头前探路,探头探脑,一步一探,走出院落。大街上人来人往,乱马交枪,有官兵也有市民。没有人注意他们。靳开炎用手电光给他们发了信号,姚永祥扶着黎元洪,踩着残砖碎瓦走出院子,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他们望着西南督署方向,漫天升腾的火光,以及从四面八方冲向督署的起义队伍,黎元洪的心彻底凉了,知道再无可能回到从前,清王朝彻底完了!他的内心同这乱马交枪的局势一样凌乱,脑子一片空白,在两个人搀扶下,像一具没有思维、没有意识的木偶……
他们一行人来到位于十里外的黄土坡的刘文吉家。
黎元洪对姚、靳二人说:“二位兄弟,你们各自回家吧,他们不会为难你们。如真有否极泰来之日我们再聚首吧。”
姚永祥说:“不,我哪儿也不去,就跟着大哥!”
靳开炎哭了,说得更坚决:“我也不去,大哥在哪儿我在哪儿!”
黎元洪眼睛湿润了:“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呀!我身上只有一块金表,现在也卖不几个钱,我身上只有一点点钱,一下添这么多人,吃住都成问题,把表当了吧。”说着,把钱和表都掏给刘文吉。
刘文吉说:“钱和表大人先带着,活人不会被尿憋死,都留下吧,我们有力气,不行卖苦力,也不会亏了大人。”
黎元洪对他们说:“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人又诚实,我信任你们。我的部下参与兵变,不管革命党胜,还是朝廷胜,都不会放过我,我能否活命尚不可知。有几件事我向你们交代:一是设法向我家人报个平安,但不要告诉他们详细地址;二是告诉敬君和文绣,务必把地契、房契、财产藏好;三、从家里拿一部分钱来,作为我们的消费。我倘有不测请你们照顾我的家小。文吉和永祥一起去吧。”
刘文吉说:“大人的嘱托小的万死不辞。但是,大人不要太过悲观,事情变幻莫测,常常出人意料。似大人这样德高望重之人,不管谁胜都不会太为难大人。”
黎元洪说:“唉,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听天由命吧。”
刘文吉、姚永祥去了。
东方破晓,红霞吐芳,枪炮声渐行渐远,一轮红日就要升起。经过一夜的激战,1911年10月11日凌晨,湖广总督衙门被起义军攻克,瑞澂携带妻儿老小凿墙挖洞逃到兵轮上。不久,汉口、阳夏相继陷落。革命党的胜利,活捉瑞澂、张彪已成定局。
以下简单介绍一下瑞澂。瑞澂,字莘儒,号心如,满族正黄旗人,大学士博尔济吉特·琦善的孙子。从小是有名的纨绔子弟,他与岑春煊、劳子乔并称“京城三恶少”。他凭着爷爷的势力和小舅子载泽的推荐,步步高升,当上封疆大吏。此人不仅狗屁能耐没有,而且胆子特别小,根本不懂军事。武昌起义第二天,他就命下人挖开行馆的墙壁,带着三妻四妾、妻儿老小,逃到舰船上。不久,先后逃到芜湖、九江、上海。清廷大怒,先是下诏对他撤职留任,戴罪立功;可惜诏书未到汉口,夏口已经克复。再是下诏让两江总督张人骏捉拿他致罪。无奈张人骏的抓兵未到,上海已经被革命党占领。瑞澂躲在租界里过起花天酒地的生活……
原先张牙舞爪的张彪,也是个银样蜡枪头。他稍做抵抗后,也坐着兵舰逃跑了。本来革命党满打满算才2000来人,按瑞澂、张彪掌握的军力,按革命党群龙无首的局面,足可平息这场仓促的起义。就是因为他们心虚胆怯,指挥失当,使起义能够成功。还有,瑞澂的未战先逃起到“多米诺骨牌”效应,仅仅一个多月,由于武昌起义的影响,10来个省的督抚相继出逃或隐匿,致使清王朝瞬间丢了半壁江山……
就在黎元洪为命运多舛而惊忧,革命党人因群龙无首而纠结时,幸运之神正一步步向他走来。
起义爆发后,党人公推参加过日知会的工程8营左队队官(连级)吴兆麟为临时总指挥。11日晨,市区主要战斗结束,大局已定,吴兆麟在楚望台召集蔡振民、张振武、李翊东等骨干分子集会,商量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他说:“我们匆忙起事,小有成就,可是,这只是百里征程的一小步。眼前的当务之急,是如何扩大战果,把革命推广到全国去,把清王朝彻底推翻!我们都是‘泥腿子’,顶着一头高粱花子的人。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队官,资历不够,难孚众望,有几个人知道我?说话做事不占地方啊!黄(兴)、宋(教仁)二公都不在武汉,文学社、共进会领导孙武、刘公、蒋翊武几位先生又联系不上。我们迫切需要一位振臂一呼,从善如流的人物。大家说怎么办?”
蔡济民说:“对,一城一地的成功不算成功,必须尽快通电全国,呼吁更多省份响应。以什么名义号召,得有一个政府,有政府就得有一个德高望重、全国知名的人,这样才有号召力,不能总是这样群龙无首啊。我看黎协统不错,他对下级好,有人望,又一直袒护革命党人,不像张彪、瑞澂、铁忠那些清狗子张牙舞爪。”
他的提议得到多数人认同,但也有个别人反对,尤其张振武最为反对,他说:“黎元洪对党人的宽容只是假象,实际上他是清王朝的恭顺奴才。”也有人说:“他是墙头草、两面派、保皇党、投机分子,压根就反对革命。”还有人举出他杀害党人、镇压饥民的事。还有人说,他不知躲在哪个耗子窝了,找不到他呀!
商量来商量去难下结论,李翊东说:“别争了,我们几个小人物难以决定这种军国大事。我看这样吧,今天下午谘议局召开有党人代表、资深绅耆、议员参加的会议,可以在那里共同筹划。”大家都说好。
就在这时,工程营士兵马崇跑来报告:发现黎元洪的踪迹!
原来他们几个人在街上巡逻时,在中和门黎宅附近发现一个鬼鬼祟祟,肩挑两个大皮箱的人。他们怀疑是趁乱打劫的歹徒,于是上前斥问。他供出是黎家的佣人,为黎元洪送东西的。再问他送什么东西,往哪里送,黎元洪在哪里时,他吞吞吐吐,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整话。他们大声喝问,他终于供出黎元洪在刘文吉家藏着,是夫人派他给老爷送东西的。
昨天,刘文吉和姚永祥去黎家,一家人正哭天抹泪担心老爷的安危。刘、姚告诉二位夫人黎大人平安无事,把他的吩咐告诉她们。夫人一再追问,刘文吉不忍心,告诉她老爷藏匿地点,两个女人这才派佣人送财物和生活用品。党人得到这一重要消息愁眉立释,十分高兴,立刻派人去刘文吉家迎接黎元洪。
黎元洪正在刘文吉家愁眉不展,呆坐着想心事,突然,几个士兵夺门而入。黎元洪吓了一跳,心想完了,终于落在党人手里,我命休矣!但士兵们给他行军礼,言语温和,没有半点为难他的样子。
他问:“请问你们有什么事?”
一士兵立正说:“报告大人,我们是来恭请大人主持大计的!”
黎元洪方知生命无虞,稍稍放心,说:“你们革命党人才济济,哪里轮得着我主持大计呢?”
士兵说:“统领爱兵如子,甚孚众望,大人领导我们,我们服气。请大人不要推辞。文官武将都集合好,静候大人到会呢。”
刘文吉在一旁劝说:“既然如此,大人就别固执了,他们好意来请,没有恶意,跟他们去吧。”
姚、靳二人一起劝说。黎元洪就是拧着说:“我不去,我不去。”他还是不相信几个小人物把一个具有200多年历史的王朝推翻,一旦担上“附逆”罪名,会株连九族的!
一个士兵急了:“我们好心好意来请你,你不要不知好歹!你若识相就跟我们走,否则你知道后果!”
刘文吉等人一边劝士兵别发火,一边劝黎元洪赴请。
黎元洪一看再拧下去没有好处,于是在士兵簇拥下去了楚望台。刘文吉等三人一起跟进去。黎元洪等人一进楚望台大门,就见吴兆麟等率领一排士兵举枪敬礼,列队欢迎。黎元洪身着青呢马甲,灰呢长袍,头戴瓜皮小帽,胖乎乎像个土地主。他板着脸没有一点笑模样,也不还礼。因为吴、黎二人早年在参谋学堂学习过,算得上同学,说话比较随便。吴兆麟把他领进内室进行交谈。一落座黎元洪就满脸正肃地说:“畏三(吴兆麟号)哪,你放着好好日子不过,干吗要革命?这可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呀!你资格老,学问好,有很好的前程,我早有意提拔你,你不该参与叛乱哪!好在现在回头不晚,你赶快让士兵回营各安其职,听候发落吧,事情闹大了不得了啊!”
他的话音刚落,站在一旁的马荣勃然大怒,气愤地说:“我说你这人好不懂事,我们的同志看得起你才把你请来,你反倒不识抬举!你叫我们各自回营听候发落,这分明是等着瑞澂、张彪老儿来杀我们,你这是啥子居心?你昨天杀了我的同志周崇棠,还没找你算账呢。我看你就是一个狗奴才!”说着就要抽刀,“这种不知好歹的人杀了算了!”
靳开炎拔出手枪,上前一步护住黎元洪,大声说:“你敢,你动一动,老子崩了你!”
吴兆麟斥责道:“马荣,不得无理!黎统领素来爱护我们,刚才的话也是好意,你们先去休息,我们好好谈谈。”
马荣等人气咻咻地走了。
吴兆麟对靳开炎等人说:“兄弟们,你们也出去,我不会难为统领的。”姚、靳等不情愿。吴兆麟说:“昨晚我们的同志死伤甚众,他们心里窝火,情绪容易失控,稍不顺心就可能做出过火的行动,你们不要惹他们。”
黎元洪说:“你们出去吧,我跟畏三是同窗好友,他不会难为我。”
姚、靳二人这才走出去,屋里只剩他们二人。
吴兆麟披肝沥胆地说:“老哥呀,你刚才问我为什么革命,管子云:‘政之所兴,在于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礼记》也说,‘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统领你向周围看看,清王朝把中国糟踏成什么样子?政治、经济、国防、民生,哪一样令人称道,哪个国家不欺负我们?五千年泱泱大国,被剥蚀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一点尊严都没有啦!统领啊,看着这一切你不心痛吗?”说着,已是泣不成声。少顷,他坚定地说:“必须改朝换代,建立一个崭新的共和国!”
黎元洪似乎有所感悟,但他说:“大清王朝立国270多年,根基很深,你一城一地即使成功,离全国联动相去甚远,后果并非乐观哪!”
吴兆麟说:“离全国联动相去是远,但并非不乐观。瑞澂、张彪昨晚逃跑了,只有张彪的残余还控制着个别地区,武汉三镇就要光复了。现在带兵的只有统领一人在武昌城内。统领德高望重,素孚众望,事已至此,实属天意。统领正好出面主持工作,玉成大计。”
黎依然担心:“督署虽然攻下,瑞、张不会坐视,一旦清军水陆并进,外无援军,内无粮饷,你们何以支撑?我是海军出身,深知炮舰之厉害,武昌重要机关,只消几炮即可毁于一旦。还是说服大家回营,或作鸟兽散吧,保住身家性命要紧哪!”
他的话激怒在外听风的人,一齐闯进来。党人何竹山大声说:“黎元洪,我实话告诉你,革命就是冒险,没有万全之策。革命党人早把生死置之度外,既然迈出这一步,就没有瞻前顾后之理。粮饷固然重要,但主宰者是人。倒是你统领,这是千载良机,你还是不要犹豫吧,退一步说,即使清朝胜了也不会给你好果子吃!”
吴兆麟说:“行了行了,谈得不少了,请黎协统随我们去谘议局吧,那里明白人多,总能想出办法来的。”黎元洪未置可否,跟随众人出去。
前面有“铁血十八星旗”先导,后面有百余名士兵殿后,浩浩荡荡直奔谘议局。黎元洪如丧考妣,心中忐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这时,蔡济民等革命党人已将湖北谘议局原议长汤化龙、副议长夏寿康、张国榕、以及几位议员召到谘议局,经协商议定:谘议局为湖北军政府机关,汤化龙为军政府临时负责人,全面接收原湖北当局的政权、财权、人事权,并提出以黎元洪为湖北都督人选。议员们觉得虽然革命党人没有推荐他们的人做领袖,但找了一个与立宪派交谊深厚,与革命党毫无渊源的旧军人做都督,他们已经心满意足了,所以一致欣然同意。
不一会儿,黎元洪在吴兆麟、邓玉麟的陪同下来到谘议局。一进门就有人喊:“都督来到了!”大家鼓掌欢迎。但黎元洪缄默无语,依然哭丧着脸没有笑模样。
大家落座后,汤化龙首先发言:“敝人一向赞同革命,对今天的革命之举,本人深表理解和同情。一些激进的革命党人,不但把事干起来,而且干成了,这是可喜可贺的事!虽然现在有人可能不理解,但你们的壮举一定会名垂青史的。可是,武昌革命毕竟是一城一地的胜利,要想得到国人的理解和响应,当务之急是先成立一个政府,推选一位都督,还要发一则通电告诉国人,我们把事干成了!瑞澂逃走了,想必清廷早已知道,他们会很快派兵来为难我们,我们必须做好迎战准备。本人是一介书生,对军事一窍不通,还请诸公积极谋划……”
吴兆麟接着发言:“汤先生发言本人完全赞同。武昌革命已得到军政学商各界的积极拥护。瑞澂弃城而逃,必然报复。不过,我们的军力虽然不大,但就素质而言在中国可谓上乘,清廷那几个滥兵成不了气候。我们财政充裕,武器精足,我们从速扩军,积极备战;况且我们有天时、地利、人和,清兵胜算机会很小。加上武昌首义之区,天下必会闻风向义,积极响应,清廷会首尾难顾,拙象百出,不足为惧也。方才汤先生曾言推选一位都督,很好。兄弟拟向在座诸公提议,公举黎元洪统领为湖北大都督,汤化龙先生为湖北民政长。黎、汤二公颇具人望,如出来主持大计,定能得到各省响应。”
他的话音刚落,大部分人鼓掌赞同。也有少数人没有表示应有的热情。
黎元洪站起来,连连摆动双手说:“不不,首先谢谢大家的美意。兹事体大,务须谨慎,本人难以从命,请诸位另选贤能吧。”
大家面面相觑,大惑不解,世界上还有这么不识时务的人?汤、吴在一旁殷殷相劝,但他只是摇头摆手,无动于衷。与会者情绪激愤,一片哗然。蔡济民悲愤地说:“想不到黎公如此固执,令在座十分愕然。既然黎公不肯赏脸,我等只有自杀以谢同志,而慰死难先烈的在天之灵!”
另一党人朱树烈大泪滂沱,抽出腰刀,‘咔’的一声将左手食指砍下,举着血淋淋的手,指着黎元洪悲愤交加地说:“你太伤我们心了!你要再这么不通情理,我跟你拼了!”
空气骤然紧张,黎元洪怕犯众怒不再说话。李翊东拿着已拟好的“安民告示”要黎元洪签名。黎元洪拧劲又上来,连连摇头摆手,不肯接笔:“别陷我于不义,别陷我于不义!”
李翊东“唰”地拔出手枪,指着黎元洪说:“你再说一遍,难道我们流血殒命是不仁不义吗?我们好心好意让你做都督,你还推三阻四,你再不答应我毙了你!”
党人陈磊忙拦住李翊东。见他仍不动笔,便拿起笔在“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都督”后面签了个“黎”字,狠狠地说:“我代你签了,看你还敢否认?!”
吴兆麟对部下悄悄说:“把他软禁一室,好生看管,不要虐待他,待我们慢慢劝导他。”
黎元洪如丧考妣,垂头丧气地被带走了。
10月11日下午,武汉三镇各主要街区都贴出大字“安民告示”:
今奉军政府令,告我国民知之:凡我义军到处,尔等勿用猜疑,
我为救民而起,并非贪功自私,救尔等于水火,拯尔等于疮痍,
尔等前受此虐,甚于苦海沉迷。只因异族专制,故此弃尔如遗。
须知今满政府,并非我汉家儿,纵有冲天义愤,报复竞无所施。
我今为此不忍,赫然举起义旗,第一为民除害,与我戮力驱施,
所有汉奸民贼,不许忍息久之。贼昔食我之肉,今我寝贼之皮。
有人急于大义,宜速执鞭来兹,共图光复事业,汉家中兴立期,
建立中华民国,同胞无所差池。士民工商尔众,定必同逐胡儿,
军行素有纪律,公平相待不欺,愿我亲爱同胞,一例敬听我词……
布告张贴之处人山人海,你挤我撞,倾听“文化人”的高声朗读、讲解。人们不时报以热烈掌呼声。围观者走了一拨又一拨,许多人流下激动、欣喜的泪水。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争辩着,高昂情绪溢于言表。“黎元洪都督”的名字不胫而走,传遍武昌大街小巷、千家万户。看来人们对这位新都督充满好感。
虽然黎元洪还在推搪,但以他名义公布的安民告示却产生巨大效果:因起事后群龙无首,一片乱象,使党人和民众焦急、胆怯、恐慌,甚至有人想知难而退,产生了逃离革命的念头。待布告贴出后,围观者势如潮涌,途之为塞,欢声雷动。有步履蹒跚的老者,有男女青壮年,有架着双拐的伤残人,他们高呼“中国有救了!”“革命成功了!”连旅汉的外籍人士也为之震动:“想不到黎协统也是革命党啊!”他们对黎元洪出任新政权都督持欢迎态度。见到布告后,武汉商家也受到鼓舞,说连黎协统都是革命党,还等啥子?开门营业好了!还有,起义前后逃离的新军官兵,听说黎协统当了都督,纷纷归队。恰恰相反的是,清军残敌听到黎元洪当了都督,他们个个心惊胆战,人人一片惶恐,易装逃跑者不计其数……
黎元洪与革命党人素无渊源,他也不是思想前卫,行为超前的人。受家庭及传统文化的熏陶,他成为一个因循守旧、思想僵化的人,对清王朝虽无太多好感,但有一份愚忠;他渴望做官,更怕引火烧身。他唾手而得万人瞩目的高位,看似机缘巧合,其实有它的必然性:
一是,长期以来他宽仁厚泽,行事谨慎,对同事、对部下上和下睦;对革命党人很少滥杀,在人们心目中颇具人脉,公认他是“厚道人”。
二是,革命党起事仓促,群龙无首,少有望高职重、具有号召力的人,在当时情况下除去他没有太多选择。不管后来他做了什么,不管他怎么看待革命,从客观上讲他帮助了革命,成全了革命,功不可没。在敌人尚未彻底失败,武汉三镇尚在敌人掌控之中,各省尚未响应的危局之下,一个有号召力、有军事才能的人出任都督,对于稳定军心、震慑敌人、号召民众起到扛鼎之功。在当时讲,无论文学社还是共进会干部,都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和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