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晓夫早就收拾好东西准备南下的,但此刻已经顾不得回家去提行李,就直接奔向火车站,掏出车票才想起是第二天的车,又赶紧朝附近的汽车站跑去,他想先回家看看母亲再作打算,他也很久没有回家了。
母亲听说儿子闯祸杀死了人,一下就瘫倒在地,虞晓夫一直以为自己把小胡子杀死了,后来才知道,小胡子并没有死,只是一刀捅穿了他的肺部,由于抢救及时,挽回了一条小命。
母亲醒来第一句话就是:“给你哥哥打电话,叫他马上回来!”
虞晓夫还在生哥哥的闷气,听了这话,将脖子一梗:“大不了一命抵一命,那狗杂种也是死到临头了,我不求他活命!”
母亲知道小儿子的脾气,也不再强求他,只好给他想了条退路:“你干脆去长阳舅舅家躲几天,让妈妈再想想办法。”
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母亲这才放声大哭了一场,而后洗了把脸,梳洗一番后才朝乡邮电所走去,给虞毅夫打了电话,然后又跑到丈夫坟前哭诉。
虞博仁恢复公职不久,潜心教育,想把浪费的时间抢回来,终因积劳成疾,突发脑溢血死于讲台上。当时虞毅夫正准备参加毕业考试,回家奔丧后回学校的火车上,他做出了放弃考研究生的计划,他想毕业后早一点为母亲分忧解难。
虞毅夫接到母亲的电话赶回家时已是深夜,一路上他都在想弟弟的事该怎么办才好。
回到家时,两个姐姐正坐在母亲卧室里说话,看到大弟回来了,两个姐姐赶紧站起身,大姐看着弟弟:“毅夫,你陪妈妈说会话,我和你小姐去给你热饭菜。”
“大姐,我不饿,一起坐下来我们商量一下吧。”虞毅夫看见母亲一直在默默地流泪,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很快,两个姐姐就把饭菜弄好端上桌子,大姐跑来请母亲去吃一点:“妈,你都两天没吃饭了,起来陪毅夫吃点吧。”看到母亲仍然动都不动,虞毅夫就使起了性子,“妈,你要是不吃,那我也不吃。”母亲这才起床洗了把热水脸,端着饭,味同嚼蜡地陪着儿子吃了起来。
“妈,您多吃点,剩下的事由我来做,您也不用担心晓夫,我想他不是个遇事冲动的人,一定是事出有因,我们兄妹四个您还不了解吗?”
“毅夫,我担心晓夫的命能不能保住,你爹死时什么话都没留一句就那么撒手走了,如果晓夫再有个三长两短,妈还怎么活下去……”母亲说着又是泪流满面。
原来母亲是担心这个,虞毅夫听了心里有底了,便安慰母亲:“妈,我自己就是审案判案的,我知道怎么去做,只要晓夫杀人事出有因,就没有什么大事,另外,我们要劝晓夫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毅夫,晓夫的事就交给你了,你知道,我和你两个姐姐都是妇道人家,没读什么书,也不了解外面的事情,外面的事就由你去操办,花钱什么的,你尽管放心,咱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救晓夫。”
“妈,你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那么严重。”虞毅夫看到母亲情绪稳定下来了,才又转入正题,“如果晓夫是故意杀人,谁也保不了他,如果是事出有因,再加上我们劝晓夫去自首,你放心,我保证晓夫不会有大事,不会掉脑袋。”
两个姐姐也在旁劝解着母亲。
次日一早天还没放亮,虞毅夫就同母亲上路前往长阳舅舅家。母子俩赶到舅舅家时,舅舅正准备外出,见他们两人来了,忙招呼着朝屋里喊:“孩儿他娘,快做饭,毅夫他们来了。”
虞毅夫忙问舅舅晓夫是不是在家里,舅舅告诉他,晓夫胆子小,白天都是躲在山上的一个洞里,等天黑了才回屋里。
“舅舅,给您添麻烦了。”
“毅夫,你说这话就见外了。”舅舅把他们让进屋,“你们先坐下歇会儿,喝口茶,我去后山上把晓夫叫回来。”舅舅刚出门又转身回屋问虞毅夫:“毅夫,你同舅舅说句老实话,你打算怎么处置晓夫这事儿?”
“舅舅,我一直在想这事儿,我只能劝晓夫去投案自首,这样才能减轻他的罪责。”
“毅夫,我不懂中国的法律,但我懂中国的礼教。我记得《论语》中记载了叶公和孔子的一段对话。叶公对孔子说:我家乡有个正直的人,他父亲偷了别人的羊,他便出来告发。孔子说:我家乡正直的人与这不同,父亲替儿子隐瞒,儿子替父亲隐瞒,正直就在这里面了。《论语》一书,你外公不知教了你多少遍,你不应该不知道吧。你这样做,与中国传统的亲亲相隐不是背道而驰了?”
舅舅所说的亲亲相隐,虞毅夫不是不知道。亲亲相隐,是中华法系法律文化传统孕育的一项特色法律制度,是指具有亲情关系的人之间,可以就对方实施的一定犯罪行为进行隐匿、拒绝作证、帮助逃跑等,而法律则对此类行为不予处罚或者减轻处罚的制度。亲亲相隐的思想,首推孔子。而亲亲相隐成为法律制度始于汉朝。汉宣帝本始四年(公元前76年)的诏书就明确写道:以后子女帮助父母、妻子帮助丈夫、孙子帮助祖父母掩盖犯罪事实的,一概不追究其刑事责任;父母帮助子女、丈夫帮助妻子、祖父母帮助孙子掩盖犯罪事实的,一般情况下可不负刑事责任。至唐代,亲亲相隐形成一套全面、完备的规范体系。近代法制自《大清新刑律》到《中华民国刑法》及民刑诉讼法,对亲亲相隐均有相关规定。这些制度体现、反映中国社会浓厚的天人合一思想以及家国一体的观念。但是我国现行的立法中,已将亲亲相隐全部否定,刑诉法明确规定:凡是知道案情的人,都有作证的义务;而凡是伪造证据、隐匿证据以及毁灭证据的,无论属于何方,必须受法律追究。
舅舅见虞毅夫半晌没有说话,便又说了一句:“你不会那么无情无义吧?”
虞毅夫听了,转过脸看了母亲一眼后,才又转过头对舅舅说:“舅舅,我知道您是真心关心晓夫,晓夫是我的弟弟,我又怎么会不关心他呢?古代法律虽然有亲亲相隐的规定,但当今的法律却没有这种规定,我国的刑事司法制度不仅鼓励而且要求公民‘大义灭亲’。刑法规定的窝藏罪与包庇罪,刑诉法规定了公民有绝对作证的义务,作为罪犯的家属是没有沉默权的。如果不检举、揭发亲人的犯罪,那么自己本人也可能将身陷囹圄。我劝晓夫去自首,只会对晓夫有利。现在晓夫杀了人,犯了罪,要想减轻罪责,他只有去自首,才能得到从轻处理。他现在躲起来,躲得了初一,能躲得过十五吗?我们劝晓夫去自首,并不是为了让晓夫受到严惩,更多的是让他受到轻判,我这不是为了大义灭亲,是大义帮亲,亲人中有人犯罪了,我们的社会包括他的家庭都有一个挽救、教育、帮助的责任,如果知而不报,任其继续逃避法律制裁,让他越陷越深,难道我们就帮了他吗?”
舅舅听了虞毅夫的一席话,觉得有道理,便点了一下头说:“那你们等着,我马上去叫晓夫回来。”
过了半个来钟头,舅舅一个人回来了,没有看到晓夫跟进屋,虞毅夫慌了,以为弟弟已经走了,舅舅赶忙解释:“晓夫是担心你带公安的人来抓他呢,所以才不敢进屋,说是要观察一下才敢进来。”
虞毅夫听了心里一颤,他太了解弟弟的这个性格了。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晓夫才轻手轻脚地走进屋,他小心翼翼地四处观望,看到只有哥哥和母亲,这才壮着胆子走进屋里,嘴里喊着妈妈和哥哥。
虞毅夫看着弟弟蓬乱的头发,不免一阵心酸,他起身为弟弟整理了一下衣服,帮他理顺头发,也更坚定了要让弟弟投案自首的信心。
虞毅夫开始并没有多说什么,晓夫也时时朝门外张望,虞毅夫知道弟弟担心有人来抓他,便宽解着他:“晓夫,你尽管放心地吃饭,有哥在这儿,就没人敢来抓你的,要抓也是先抓哥啊。”虞毅夫知道,只有把弟弟的情绪稳定好了,才有机会做好他的思想工作。
吃完饭,虞毅夫简单地问了一下晓夫杀人的经过,听了弟弟的叙述,虞毅夫心里更踏实了,他赶紧安慰坐在周围的众多亲人:“你们不要紧张了,晓夫这属于正当防卫,即使造成了重大损害,也只算防卫过当,没什么的,晓夫,听哥的,跟哥回去自首。”
“不,我绝不投案自首。”晓夫脖子一梗,看着母亲说道。
“难道哥还会害了你吗?”虞毅夫苦口婆心地说了许多,他见弟弟虽仍然反对去投案,但是情绪已经明显稳定下来了,便又继续劝说:“晓夫,听哥的话。你难道准备在这深山老林里躲一辈子吗?你要过正常人的生活,结婚、生子、赡养母亲……”
舅舅与舅妈在一旁不停地劝解着虞晓夫,要他听哥的话,明事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晓夫,听你哥的话没错,哥是中级法院的法官,副庭长,他比我们都懂,只要保住了性命,后面的事就会有盼头。”说着,母亲又泪流满面,“如果你爹还在世,你也不会遭这么大的罪。”
晓夫听了,“扑通”一声跪在母亲面前,等他抬起头来时,已是泪流满面,他哽咽着说了一声:“妈,是儿不孝。”母亲听了,紧紧地把晓夫搂进怀里,一双泪眼无助地望着大儿子。
看到母亲那哭得红肿的双眼,虞毅夫也忍不住流泪了,他拉着母亲的双手:“妈,因为时间紧,单位上的事很多,我必须早点赶回去。这样吧,晓夫和我先到兰江去,我有个好兄弟王军在市公安局刑侦队,晓夫就住在他那儿,再容我好好想想办法,我想,天无绝人之路,一切都有云开雾散那一天的。”
母亲和舅舅听了,都点头说好。
虞晓夫听了,不再表示反对,决定与哥一同到兰江去。
虞毅夫和母亲、弟弟回到家里后,他先是到邮局打了一个电话给王军,请求他开车到万柱县城等他,并让他带点钱过来。
接着,虞毅夫又打电话到县公安局,得知小胡子生命无忧,只是肺部被捅穿了,正在医院进行治疗……
打完电话后,虞毅夫又上街买了一些日常用品,然后到叶大海家去了一趟。
从叶家出来,他信步朝父亲的坟墓走去。跪在父亲的坟前,他实在忍不住地哭了起来:“爸,晓夫我已经带回来了,您说我该怎么办?请爸给指一条路吧!”
虞毅夫伏在父亲的墓碑上,就好像当年搂着父亲一样,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孔子的一段名言:“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英也,义之与比。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良久,虞毅夫才站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感谢父亲,儿明白该怎么做了。”
虞毅夫和弟弟赶上了鱼儿坪开往万柱县城的最后一班车,来到县城,已是傍晚时分。
“毅夫,我一下子凑不了你要的那么多,你先把这点拿着,到时看情况再说吧。”王军一见虞毅夫兄弟俩,赶紧打开车门把两人让进车里,等他俩坐定了,这才开口说道。
“辛苦你了,王哥,现在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现在还得麻烦你先把我送到医院门口,我去医院看望一个病人再办其他事。”
“是不是去看他?”看到虞毅夫点头了,王军有点担忧地看了看虞晓夫,“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他早就明白虞毅夫是想去看那个伤者。
“你放心吧,不会有什么事的!”说着,虞毅夫扬了下手,示意王军开车。
到了医院,王军回头对虞晓夫关切地问道:“晓夫,你在车上坐一下,我们办点事就来,要不要我给你带点东西先填填肚子?”
“王哥,我不饿,你去忙吧。”虞晓夫自从坐上王军的车,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紧闭双眼,靠在椅背上似乎在想着什么。
见虞毅夫下了车,王军还是觉得不太放心,他把车子熄了火,跟着走下来:“毅夫,要不要我陪你去?我担心小胡子的那帮小兄弟在门口守着呢,我这身皮子穿在身上还是起点作用的。”王军说着,拍了拍身上的警服。
“没那么严重吧,你给我把晓夫看紧点就成,免得他一发横又跑了。”虞毅夫悄声地叮嘱着王军。
“那好吧,你快去快回哦,小心点。”王军说完,返身准备上车,又想起什么,忙叫住虞毅夫,“等等我,毅夫,你买点水果点心带进去吧,我也买点吃的东西,晓夫还没吃东西吧!”
两人走进附近一家小店,虞毅夫买了一大袋水果和其他一些营养品,就匆匆地朝住院部走去,王军买了两包饼干后也急匆匆地朝自己的车子走去。
王军打开车门,叫了声“晓夫”,没听见回音,扭头一看,晓夫已酣然入睡,不由笑了。知道晓夫这几天东躲西藏、担惊受怕的,肯定累坏了,难得这样不用提心吊胆的,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就让他睡吧,或许明天他不可能再这样美美地睡了。王军坐进驾驶室,拆开一包饼干,拿出两块慢慢地咀嚼着。
过了近一个小时,虞毅夫才回到车里,他吃了两块王军递给他的饼干,便不停地给他道着歉:“王哥,真的辛苦你,给你添麻烦了。”
王军把吃剩的饼干朝驾驶室的小平台上一丢,有点生气地说道:“毅夫,你再这么客气就没什么意思了,你不是把我当兄弟吗?把这么大的事托付给我,是看得起我,我作为大哥,理应帮老弟一把,自然不能袖手旁观的。如果我王军遇到什么麻烦事,你虞毅夫也一定会做得比我更好。”说到这里,他才发动汽车,“噢,忘了问你,事情办得怎么样?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虞毅夫笑笑:“不说了,反正我该说的话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他们要怎样那是他们的事,这也不是一下就能了结的,我还得来几趟,毕竟晓夫差点要了人家的命,就是受害者的家属有什么过激的行为,说几句过头话,我也能理解,你说是不是?”听到王军叹了口气,他也跟着轻声叹了叹气,“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晓夫不会理解我这个当哥的所作所为。王哥,有时候想想,觉得做人真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