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秋末冬初的季节,一切都在悄悄地变化着。首先是天空在变化由原来的澄蓝色变成现在的浊青色,而且看不到云,倒是时不时地笼罩着一层薄雾。其次是树上发生了变化原来红色的叶子变成了枯黄,有的干脆落得无影无踪。最后就是地上的变化由原来的露变成了霜,再到后来就要下雪了。但是雪一直没有下,仿佛是这个黄色的季节不肯离去,而另一个白色的季节又姗姗来迟似的。不过天气是真的变冷了,在晨昏时分让人们明显地感觉到冬天的寒冷。
在这个小小的县城,人们的心也在发生着某种微妙的变化。比如说党代会,而这一次又是非常关键的一次县里党政机关的权力交接正在悄悄进行。卢伟这几天倒是不怎么忙,除了用那台从别处借来的古董电脑打一些文件以外就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干了。党代会过后,李站长已经是实质性地离岗了,由于新的站长还没有定下来,所以他还在站里象征性地主持工作。但是谁都知道,老罗是下一任站长的不二人选,因为他资历也老,所以大家都在心里确认他就是站长了,站里的大小事务都由他做主,李站长只是签字盖章罢了。卢伟对于老罗的印象并不好,但是人家毕竟是自己的领导,他也不好表露在外,只能敬而远之。
这天,卢伟突然接到袁鹭的电话,她说要到卢伟这里来玩,而且是一个人。卢伟很奇怪,他以为袁鹭再也不会主动和他说话了,今天怎么会主动来找他呢。但是人家女孩子都说了,自己也不好意思拒绝,所以就满口答应了,心中却满是狐疑,猜想着多种可能性。
袁鹭的确是高高兴兴地来了,她显得很轻松,好像跟卢伟之间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似的,很自然、很大方地有说有笑。卢伟好几次试图从她的脸上或者眼神中捕捉到某种信息,但是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于是他也就不去多想、不去多问。袁鹭还很大方地请卢伟带她到附近好玩的地方。卢伟自然没有说什么就答应了。
这天天气很好,晴空万里。俗话说,十月小阳春,一点都不错。中午的太阳照得暖烘烘的,真的好像是到了四月的春天。路上的人很少,更不会遇到什么熟人。他们边走边聊,仿佛忘却了时间。但是卢伟还是显得很拘束,毕竟自己以前伤害过人家,而且现在人家又是有男朋友的人,跟她在一起总感到不自然。
“小孙最近还好吗?”卢伟问。
“他啊,也许吧,谁知道呢。”袁鹭掩饰似的回答,语气中有几分冷漠。
“什么话嘛,难道你不知道吗?”卢伟笑着问。
“他好不好,关我什么事。”袁鹭冷冷地说。
卢伟听出袁鹭的语气不对劲,但是又不知道为什么,便试探性地问“怎么,又闹别扭了,瞧你这幅任性的样子,还在生人家的气呢?”
“谁任性了,他是他,我是我,我怎么知道他怎么样呢?”袁鹭故作镇静。
“看你这是什么话,他难道不是你的男朋友吗?你不关心他吗?”卢伟笑着说。
“你以后不要再用这个词来称呼我和孙浩翔之间的关系了。我们之间以后什么都不是,也许本来什么都不是。”袁鹭正色说道。
卢伟冷不防碰了一个软钉子,又好气,又好笑,他不敢再去直接问,便又旁敲侧击地安慰袁鹭说“这天哪,有晴的时候,也会有阴的时候,人嘛,有和好的时候,也有不和的时候。你们吵架了,正说明你们彼此了解得更加深入了,这样不是很好吗?恋人之间吵架是很正常的,吵过就算了,你又何必计较呢?”
“我斤斤计较,我为什么要和他那种人斤斤计较呢?”袁鹭气愤地说。
“他怎么了?小孙是一个好男生,你不要跟人家吵了一架就对人家有成见,而且是一棒子打死,人嘛,总会有好的一面,也会有不好的一面,你又何必这样小气,用一只眼睛看人呢?”卢伟劝说道。
“你还说我小气,其实你不知道,他才是真正的小气鬼呢。”卢伟生气地说。
“他小气,怎么个小气法?”卢伟趁机探问。
“他,他,哎呀,反正他就是个小气鬼。一想到他我就生气。”袁鹭本想把那天的事情说出来,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卢伟一看袁鹭就知道他与孙浩翔之间发生了冲突,而她又不好说出来,卢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又问“什么吗?分明是你不对,还说人家小气,你们女孩子啊,都这样蛮不讲理。”
“你,你,哼。”袁鹭好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委屈似的,脸涨得通红,泪珠子在眼眶中打着转。她欲对卢伟说什么,但只是说出一个你字,就甩手向远处跑去了。卢伟意识到自己的话问得太多了,想道歉,连忙追了上去,但是没有追上。
下了公路就是一条通向湖边的小巷子。有庄户人家的柴房和小楼房,屋檐下都挂着金灿灿的鞭炮似的玉米棒子。巷子的水泥路面上有人晾晒着刚收获的谷物和豆类。从巷子向外走去就是一片玉米地和稻田,此时已经空空如也。田垄上偶尔会看见几棵柿子树,此时也挂满橙黄色的柿子,光彩诱人。
卢伟追了好长一段路程才追上袁鹭。她此时已经在湖边一个拐弯处的草地上蹲着,对着湖水发呆,看那样子,一定是掉过眼泪的。卢伟走到她的面前,她没有丝毫的反应。卢伟只好挨着她蹲下来,一句话也不说,陪着她发呆。
过了很久,卢伟才轻声说“对不起,我刚才的玩笑开得太大了,我不是故意伤害你的。”
“你不用道歉,我不怪你,我只是怪自己。我为什么那么傻,为了别人而伤害自己,最后还让别人笑话。我真是自作多情,我活该受罪。”袁鹭满脸忧伤地说。
“你说什么?我怎么越听越糊涂,难道你和孙浩翔吵架是因为我吗?我不知道啊,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卢伟显得不知所措。
袁鹭没有说话,只是望着湖水独自落泪。这使卢伟更加感到内疚了,好像整个事情都是自己造成的。但是卢伟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急于知道这一切,所以他用颤抖的双手抓住了袁鹭的肩膀,将她的身子转向自己,用热切而又凄厉的语气问道
“袁鹭,求求你,请告诉我,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又把我牵扯进去了?我不想伤害你,更不想伤害小孙,我不想我们之间还存在影响你们感情的事情。求求你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如果我能够弥补的话我会尽量弥补的,如果我能证明什么问题,我会亲自向小孙说的。袁鹭请你相信我,告诉我该怎么办?”
袁鹭被卢伟逼人的气势震慑住了。她无力面对他,不敢面对他,只是挣脱了他的控制,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稳住了摇摇晃晃的身体,慢慢缓过神来,用抽泣的声音说
“不关你的事,你不要瞎猜,都是我的错,是我自作自受。”
“不要骗我了,袁鹭,从你的眼神中我已经看出你在撒谎,你不告诉我真相是怕我伤心对不对?但是你知道吗,你这样一言不发只会令我更加担心,更加痛苦。难道你想让我跳进湖中你才肯说吗?”卢伟步步逼近。
此时的袁鹭,却表现出异常的坚定。她没有逃避,也没有哭,而是用笔直的目光盯着卢伟,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审问。两双眼睛就这样对视着,好长时间没有移开。袁鹭那原本因伤心和惊恐而变得煞白的脸此时更添几分坚毅与决绝。卢伟知道,她正在做思想斗争,她是快下决心说话了。他屏住呼吸,等待她的答案。好长时间之后,袁鹭才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事实上,这件事确实与你有关,但是没有你想象的那样严重,而且你也没有做错什么。还记得你们打官司那件事吗?我只是向他打听一下而已……”袁鹭将那天她与孙浩翔吵架的经过说了一遍,“其实你是无辜的,都怪我太不小心了。”袁鹭补充说。
卢伟听她说完之后,渐渐明白了,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也落了下来,他慢慢地蹲下身子,直到完全坐在地上,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此刻,在他的心中只有内疚与自责。虽然袁鹭说了无数遍不怨他的话,但是他怎么能这样认为呢?毕竟人家是因为自己的事情才和男朋友吵架的。
袁鹭看见卢伟在那里发呆,知道他一定是在自责,这回,轮到她来安慰他了。她走过来拉他,没想到卢伟坐在那里不起来,反而一把拉住了袁鹭的手,用温情、诚恳又带内疚的目光看着她,直到她也挨着他坐下。
“你真傻,袁鹭,我的那件事与你们根本就没有关系,而且我早就释怀了,你又何必为了它与小孙闹别扭呢?他是个好孩子,但是作为男人,谁会愿意自己心爱的人把另一个人挂在嘴边呢。你是无辜的,但是人家也没有错啊。听我的话,原谅他吧。如果需要,我会劝他的,给他说明真相,我想他一定会理解你的。”卢伟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充满了关怀,目光充满柔情,像一位父亲安慰哭过的女儿。
袁鹭被卢伟的深情融化了,但是她并没有失去一个女人的理智与矜持,很恰当地躲开了。
“我只是打听一下你那件事情有没有结果,也没有说什么,他就朝我发脾气,真是气死人了。”袁鹭说着就要站起身离开。卢伟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赶快把手收了回来。他有些尴尬,但是袁鹭的心结已经解开了,他也感到很欣慰,就没有再说什么,跟着她继续往前走。
他们此时看到的地方,在秋水湖的上游,秋水的入口处。水面不宽,还被几个天然的洲子隔开。冬天的水位降低了许多,露出大片的淤泥和沙滩。水面很静、很清,仿佛停止了流动。在水中央依然长着枯黄的芦苇和其他的水草,稀稀落落地立在那里,像是被时光遗忘的感情,既无法生长,也不肯离去。对面是一大片的杨树林,杨树个个挺拔高耸,还挂着几片枯黄的叶子,落寞而自在。这一片淡淡的黄色与头顶青色的天空倒映在水面,像日本浮世绘,色彩清淡而层次分明,充满意境。偶尔,从湖面的彩画中飘过一群野鸭或者白鹤的影子,别有一番情致。
他们就这样在湖边走着,都没有多说什么话。湖边草地上有人踩出一条小路,但是很窄,很崎岖,还长满了茅草,再加上湖边的土很湿滑,人走起来要很小心,不小心就会顺着斜坡滑进湖里。卢伟时刻照顾着袁鹭,害怕她出什么意外。
“你家在南方,你们那里也有这么大的湖吗?”卢伟问。
“有啊,有比这大得多的呢,只是离我家比较远,不常去的。”袁鹭回答。
“哦,那很可惜啊,要是我,我会天天去的。”
“你很喜欢湖吗?”
“当然,我家在北方,哪见过这么大的湖啊。”
“这怎么能叫作湖呢?其实只是一个水库而已,在我们那里这只不过算得上是一个小水潭罢了。”
“你是笑我见识少啊。”
“不是的,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你不要多心啊。”
“哪里哪里,我只是羡慕罢了。”
“你不要这么夸张嘛,那只不过是湖,又不是海,你要是见过海的话,不知还会怎么样呢?”
“如果我见到海,我真的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感受。我想,一定会像席慕蓉第一次踏上蒙古草原时的那种心情满脸的泪痕,却说不出一句话。”
“哪跟哪啊,人家那是回到自己久别的故乡,你是看到从未见过的海,怎么会有同感呢?”
“海是所有生命的起源,从这个意义上讲,海就是人类的故乡啊。”
“怎么讲?”
“你没听说过人是从猿变来的,而猿又是从鱼变来的吗?”
“太离谱了。”
卢伟还想说下去,但是袁鹭突然叫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原来他们走的路从中间断了,不能通过,必须爬上旁边的田垄才能绕过去。但是田垄在高处,必须爬上一个坡。这个土坡有一米多高,光秃秃的很笔直,没有落脚的地方,不能直接爬上去,需要抓住旁边的荆棘才能攀上去。袁鹭力气小,试着爬了好几次都没有爬上去,手还被荆棘刺伤了。
卢伟赶快过来看,还好,只是划破了一点皮,伤口只是渗出了一点血,不碍事的。卢伟怕伤口上留下刺,要帮袁鹭拔出来,袁鹭说不用了,又没有毒,只是用纸巾擦了擦,血就止住了。但是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坡还是爬不上去,走回头路又太远了。怎么办?卢伟想出了办法自己先把袁鹭抱起来、推上去,然后袁鹭再把他拉上去。袁鹭先是不肯,但是想了想也没有别的办法,就红着脸勉强答应了。
走上田垄就可以看见秋天的田野。在刚刚收割的田地里有农民在耕地,两头长着火红色毛的牛拉着一架木犁在地里吃力地走着,很有意思。卢伟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耕作方式,不由得发出赞叹。那位老农好像也看见了他们,大概是不屑于他们的大惊小怪吧,他用冰冷的眼神瞪了他们一眼,就低下头继续赶他的牛。
“你看你,还好意思笑。人家农民伯伯多么辛苦啊,你不是在嘲笑人家吗?”袁鹭小声地批评卢伟说。
“你误会了,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啊,我只不过是没有见过这样的耕作方式,感到好奇罢了,我可没有看不起人家的意思。”卢伟连忙收敛了笑声,解释说。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是你不应该笑出声来,让人家听见还以为你是在取笑人家呢。你看人家大爷是不是生气了?还用眼睛瞪我们呢。”
“我错了,我再也不笑了。只是这田园风光难道不值得赞叹吗?”
“有什么好赞叹的,牛拉犁耕种的落后的生产方式难道还值得赞叹吗?”
“就是啊,就是因为落后的生产方式才能保持一份淳朴,才不会污染这里的环境嘛。”
“但是这毕竟代表了一种落后与贫穷啊,难道你愿意看见他们一直就这样贫穷下去吗?”
“我当然不希望这样,我真的希望他们尽快脱贫,尽快过上一种富裕幸福的生活。”
“但是你刚才分明为这种落后的生产方式赞叹呢。”
“是啊,我只在赞叹,但是我是在为这一幅田园风光赞叹,而不是为他们的贫穷落后而赞叹。”
“但是这二者之间难道不是一回事吗?”
“是啊,我真是太浅薄了,太理想主义了。我只看到表面情况的美丽,而没有看到这种美背后隐藏的残酷现实,其实田园牧歌有时就意味着贫穷与落后。我真是佩服你的睿智,看问题总是那样一针见血,我应该向你学习了。”
“瞧你,又开始损人了不是?我有什么值得你学习的,你应该多向生活学习。”
“是啊,我太缺乏生活经验了。难道现实必须是这样的吗?美好与丑陋并存。比如说这里,田园风光就必然与贫穷落后并存吗?”卢伟像在询问,又像在自问自答。
“也许是吧?但是对这里的人们而言,生存问题还是他们需要解决的首要问题,贫穷是他们最大的敌人。人们总不能饿着肚子欣赏这田园美景吧?希望有一天他们富裕了,会去保护环境。”
“难道非要等到人们都富裕了才保护环境吗?也许那时候就晚了。难道就不能存在这样一条路既能使人民过上富裕的生活,又能保持这样一种田园风光吗?难道人们的富裕必须以环境资源的破坏为代价吗?难道那种只有财富没有美景的世界也能称作文明,也能叫作幸福吗?”
“也许存在那样一条路,只是我们还没有找到罢了。不过人们在一直努力探索,我想有一天总会找到的。唉,算了吧,我们就不要杞人忧天了,还是走吧。”袁鹭催促道。
“唉,对啊,他们,也包括我们,应该有一种生活,一种生存的方式,为前人没有经历过的两全其美的生存方式,要不然这个世界怎么能发展呢?”卢伟笑着跟了上去。
走过长长的水湾,他们可以看见远处突入湖水中的一角,有位村妇在那里洗衣服。这大概是他们重复了几千年的生活方式吧?她那样专注,以至于没有发现其他人的到来。袁鹭慢慢地走过去和那位妇女聊了起来,卢伟站在不远处思考他的问题。那位农村妇女看起来有五六十岁的样子,头发花白,皮肤松弛,皱纹就像是土地上的裂纹,将她的面部扭曲分割,只是从她面部的轮廓隐约可以看出她年轻时可能有过美丽的容颜。但是此时,她的眼睛已经陷得很深,像秋天的湖水,沉积着太多的痛苦与岁月的沧桑,冷漠而迷茫。她的衣服更不用说了,穿得起了皱纹,可能是洗了太多次的缘故,已经严重褪色,衣服上面已经打了好多个补丁,像堆砌的蘑菇。她的手因长时间浸泡在水中也变得苍白,十指瘦长,像干枯的树枝。起先,也许是因为好奇,她和袁鹭谈的话还挺多,但是慢慢地也就只有袁鹭问什么她答什么了,最后就懒得吭声了,只顾搓她的衣服,不知是因为她确实很忙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卢伟对她们的谈话并不感兴趣,他向来是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的。所以在袁鹭和那位妇女谈话的时候,他只是在听,但是也听不大懂,因为老人用的都是本地的方言。卢伟更多的时候是在看这里的湖水,这里距离湖心很近,因此随风涌来的波浪拍打岸边溅起的水花都可以打湿他的脚。水很深,呈现出幽蓝。随波望去,人有一种像是在水上漂泊的眩晕的感觉。卢伟索性闭了眼,让风声与涛声的共振一直向心里蔓延。
袁鹭和老人的谈话实在无趣,就招呼卢伟离开,他们沿着湖边继续走。中途,他们还遇见几个小孩子用自制的渔网在湖中捞鱼,不远处升起袅袅轻烟,想必是他们在烧烤着美味吧?这不禁使卢伟想起自己的童年。他走过去想和他们搭话,但是农村的孩子都怕生,只是支支吾吾几声就走开了。
他们在拐弯处的一处草地上停了下来。这里面朝太阳,阳光从湖边一处整齐的杨树间照下来,被树叶分割成缕缕光柱,投射在落叶上,打出斑驳的光点。在光影之中隐约可以看见树枝间蜘蛛网闪闪发光。此时正值深秋,金黄色的树叶落在草地上,铺成金黄色的地毯,从斜坡上一直延伸到湖中。高处田垄上有几处荒芜的坟堆,枯草丛中几块墓碑依稀可见。
也许是这里的景色太迷人,或者是他们确实走累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一边歇息,一边欣赏风景。此时太阳已经偏西了,湖水由白变灰,再变成深蓝,随着风一波一波涌向岸边。卢伟捡了一根树枝,拨着湖边的水草和被湖水冲到岸边的杂物。袁鹭在一旁看着他笑。
“你在找什么啊?”袁鹭问。
“找贝壳、鱼或者乌龟什么的。”卢伟说。
“找到了没有?”
“没有。”
“没有还在找?”
“我希望自己找得到。”
“你很乐观嘛。”
“你是想说我天真或者幼稚吧?”
“不是啊,其实我很羡慕你的。”
“羡慕我什么,我的理想主义?”
“也许是吧?不过还有一点执着。”
“哦,你大概是说我有些痴心妄想吧?有点飞蛾扑火、精卫填海什么的。”卢伟觉得袁鹭的话很有意思,也就放弃了搜索,过来和她聊了起来。其实他本来也没打算找到什么。
袁鹭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笑。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其实大多数人都很执着。不过追求的对象不同罢了。有的为了爱情,有的为了金钱、权力、名誉等,有的为了梦想或者别的虚无的东西,就像是我。”
“就是因为你为了梦想,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所以我才羡慕你。”
“你又取笑我。大多数人都有过梦想,只是他们随着时间慢慢长大就将梦想渐渐淡忘了。像我这样执迷不悟的人可以被称作是异类了。”
“我是认真的。大多数人的目标过于现实了,根本不能称之为梦想,对那些东西过分执着反而显得无味。因为太容易得到也太容易失去,所以他们在不断的满足与失落中浮躁地活着,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而你不同,像你这样的人,一生只为梦想活着,虽然有些不切实际,但却是另一种形式的真实,反而更加贴近生命本质。”
卢伟被袁鹭的话深深地打动了,今生还是第一个女子这样理解自己的心,真是太难得了。但是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听她继续说。
袁鹭拣了一块干净的有树叶子的地方坐下来接着说“这就是我羡慕你的地方。别人为现实活着,而你是为梦想活着。”
“其实我也很现实啊,只是我现实得不太过分而已。”
“我不知道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为自己,为别人,为了金钱、名誉、权力还是别的什么。我只是在父母的安排下乖乖上了十几年的学,毕业了,只为了找一份在别人看来还算差不多的工作,然后挣钱,养活自己和家人。一生就这样盲目地忙碌着,日复一日,消磨着生命与时间。但是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袁鹭像是没有听见卢伟的话自言自语道。
“其实你不必去想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活着,因为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活着。老是问自己这个问题反而显得不正常,还会使自己痛苦。”
“但这是生活吗?一个连自己的目的都不清楚的生活能叫生活吗?”
“这就是生活,生活本身就是问题,同样也是答案。只是一个不能问也不能答的问题,因为一旦给出答案,问题就会消失。”
“怎么会,一个否定问题本身的答案也叫答案?”
“对啊,有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比如说人死后的问题,一旦做出回答,问题本身也就失去了意义。”
“但是正如你所说的,人是要死的,生命是那样的脆弱,就像是水面上的蜉蝣,为了生存不停地游着,但是不知在哪一刻,一个不经意的灾难就会把它推向死亡。人这样忙碌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谁说没有意义了?当苏东坡叹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时候,他也许不会想到自己已经向这个世界证明了自己的伟大。”
“但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苏东坡,也许只有你能够赶得上吧。”
“不光是我,还有你,还有更多的人,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平凡的一面,只是没有发现而已。”
“谁说的,我可没有那么伟大。”
“帕斯卡尔说过,人的生命本身就像是一根芦苇,很脆弱,不小心就会被风浪打断,但是人有了思想,人就变得坚强和伟大。所以人成了世界的主人,人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人能够创造自己的生活,人可以有自己的梦想,可以为自己的梦想而奋斗。”
“那我为什么总是感到很累呢?”
“那是你太在乎自己,太在乎自己的梦想和为梦想所付出的代价了,而淡化了梦想本身的美。”
“我现在才知道你父母为什么为你起那样一个名字,原来是这样的啊。”袁鹭觉悟似的舒了一口气说。
“没有啊,这只是巧合而已,他们怎么会想到我所说的这些呢?”卢伟解释说。
“啊,好冷啊。”袁鹭打了一个哆嗦,用双手把双肩抱得更紧了。
卢伟这才发现太阳已经偏西了,远山长长的影子投在湖面上,湖面上吹来一股凉风。他想了想,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袁鹭披上。袁鹭先是推辞不肯接受,但是经过卢伟的一再坚持,她也就不再拒绝,穿上了。两个人蹲在湖边,谁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聊着。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落山了。时间催人,他们才恋恋不舍地往回走。由于当初走太远了,他们走了好长时间才到卢伟的住处。袁鹭想在卢伟那里歇一下再回城里去,就跟着卢伟往站里走。但是当他们刚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发现有个身影。那个身影就是关萍萍,她是专门来找卢伟的。当她发现卢伟正和一个女孩子肩并肩走着,而且这个女孩子还披着卢伟的衣服时,她的心像是被什么重重地击了一下似的,整个人几乎要晕过去了。关萍萍的表情由惊喜转为愤怒,但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不说话。
“萍萍。”卢伟半天才从尴尬的窘境中回过神来,用结结巴巴的声音说出。
“不要叫我,我不认识你。”关萍萍几乎是哭着说出这几个字的,然后就用手捂着嘴见了鬼似的转身跑了。
袁鹭早就从关萍萍和卢伟的表情中明白了一切,他们的谈话又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袁鹭后悔莫及,她想向关萍萍把一切解释清楚,但是这会儿关萍萍早都跑远了,该向谁解释去呢?
“萍萍,你听我解释……”卢伟还在向已经没有影子的关萍萍喊。
“萍萍,不是那样的。”
但是关萍萍的影子和声音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下两个无辜的人站在那里无奈地对视,目光深远而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