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土在哪?根就扎在哪。
人在哪?心就安在哪。
在哪生?就在哪死;在哪长大?就在哪里死心塌地活命,哪怕命运留下全是痛苦的伤痕。
这,或许就是鄱阳湖区童养媳们真实的生活写照。
民国二十七年至三十八年(公元1938-1949年间),蒋巷作为南昌县的首区,别看其弹丸之地,地处鄱湖之滨,赣江之隅,却是全县拥有最多管辖之地的最大区,直到解放后,才由下辖55个乡缩减到五乡三镇,直到后来合并成一个乡镇。
这里的老百姓世世代代耕云种月的质朴、善良与执着一直延续着。千百年来他们似乎习惯了传统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耕作、捕捞生存模式,在这里养儿育女、繁衍生息,在这里婚丧嫁娶、生老病死,没有奢求,只祈求上苍对湖区赐予宽仁与厚爱,年年风调雨顺,远离大旱大涝。然而,苦难却随着人口密集与生产力落后相继降临,生活的宁静也随着旱涝的肆虐接踵破碎。
蒋巷人们生活在这座孤力无援的洲岛上,与外界难以接触,即便与近在咫尺的南昌城靠近,人们常常因为无桥造成的交通不便而迷茫、苦恼,从而泯灭了走出去闯荡的愿景。
岛上的人们如此,岛上的童养媳更是如此,一如走不出的山旮旯,冲不破的篱笆墙。
撑船过渡,是这里的人们走向外面世界的必经之道。解放前,过渡的船都是些小木船,当地人称“筏子”,坐上十几个人筏子就摇摇晃晃,像个醉汉,一遇风高浪急,就有倾覆的危险。每逢重大节日、墟集日,河岸两边渡口,到处围挤满了你催我赶的“赶渡”者,超载的事司空见惯。当然,导致渡船进水下沉、翻船覆没乃至落水溺亡的悲剧也时有发生。直到解放后才慢慢有了机帆船、水泥船和渡轮等。
大部分村民没有特别要紧的事,一般都不过渡,尤其是那些老弱病残妇幼们,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出去过,进城更是遥不可及,就像把自己关进一个封闭的笼子,即使有翅膀,也折断了飞翔的梦想。
有的人家,为消除日后的牵挂或纠缠,也会偷偷把女孩送到江河的对岸,这座孤岛俨然成了她们遥远的家。也有不少外埠人家把女孩送进这座孤岛,让这条江河永远成为隔断亲情与相思的屏障。
富不过天堂,穷不过蒋巷。当地的人们从前常常如此自嘘自嘲。蒋巷穷,不仅因为靠近鄱阳湖旱涝不断的天灾,也不只是缺乏通向天外的桥和路,而且受水源性疾病的长期困扰,更重要的原因莫过于这里的人们祖祖辈辈从未停止大生育大繁衍的步伐。
三个四个不算多,五个六个不难拖,七个八个才算一窝。看来蒋巷后来成为江西的大乡大镇,土地面积只有区区的240平方公里,但人口数万之余完全可以与一个山区小县媲美。可见,这里的生存环境与老祖宗秉承的“儿孙满堂,世代流长”的繁衍理念不无关系。
“泽国芳草碧,梅黄烟雨中”、“彭蠡湖天晚,桃花水气香”、“一水云际飞,数峰湖心出”等一串串脍炙人口的传世佳句 ,无非是古代浪漫诗人看到鄱阳湖表面的秀美风景一时兴起作赋,而没有真正发现美景下湖区如此苟且维艰的人们。否则,绝对没有如此洒脱浪漫的心情云游彭蠡湖了。或许,蒋巷更是那些才过八斗的性情诗人们难以抵达的彼岸,如果诗人明了,诗境中一定少不了些许忧患和伤感。
人们往往在旱涝的恐惧中生存,每天都在为寻找出路而烦闷,每时每刻都在为一大群嗷嗷待哺孩子们的生计而一筹莫展。
越穷越生,越生越穷。也许,湖区人们的逆向思维能力比谁都明白,这看上去是人丁兴旺的好气象,但这绝对是条套在大人们颈脖上的枷锁,越箍越紧,越紧越痛。在村里除了生育的放任自流与儿孙满堂攀比和面子的无奈外,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让他们找到释放郁闷的气口了。
宋朝建炎年间那些开基的老祖宗们,为什么会看中豫章城外这方与世隔绝的所谓风水宝地?是被那些浪漫的诗人忽悠了,还是受仙女大姑小姑的美丽诱惑,还是想到这看似“茫茫彭蠡杳天地,白浪春风湿天际”的世外桃源而独辟生儿育女的蹊径呢?
想必,鄱阳湖的历史魅力就在于其无穷与有穷之间。
闭起户,怀一肚;今日爬上床,明天站一墙。女人仿佛成了生育的工具,男人俨然传宗接代的机器,一刻好像也没停留,一户也不落下,生多了生累了,家里女孩就像大河小河的水一样自然漫灌了。
舅舅的小女儿就是湖区一个典型代表。表姐一口气生了六个女儿,陆续抱走了四个给人做童养媳,生得筋疲力尽,生得一贫如洗,也把一个活脱脱的漂亮女人生得面如土灰。她男人交代说,没有传宗接代的崽就一直生下去,直到生不出来为止。
于是,两口子像打游击一样东藏西躲,来到鄱阳湖边一个草洲上搭个茅棚子住,靠养几头猪,种几亩草洲田勉强过日子。那年,第七胎的时候终于感动上苍,观音果真送子了,高兴得夫妻俩直跳起来,对着茫茫鄱阳湖高呼呐喊,惊飞了身边的所有白鹭。
那一年,表姐的男人却没了。据说他是个十足的嗜酒汉,平时喝多了烈性酒和鄱阳湖里滋生毛蚴的水,不知不觉染上了血吸虫,从肝腹水、肝硬化到肝癌晚期,可怜的他再也享受不到养子敬老的天伦之乐了。
后来,表姐拖儿带女改嫁了,再后来,她的男人又走了,得的也是一场血吸虫带来的“晚肝”。
有道是: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而我可怜的表姐呀,你湖区女人的命怎这般凄苦呢?
而湖区女孩,宛如大人们心头掉下的一块赘肉,也酷似鄱阳湖上那些飞来飞去的草絮,重男轻女的传统劣根性像锁链紧紧地套在她们的颈脖上,亦如针一样扎进其心底,命运往往比湖洲衍生的蒿草还要芜杂,还要贫贱。
湖区童养媳,应运而生。
二
娘,自然成了这特殊群体中的一员。
她像一颗鄱阳湖的草籽,撒向哪,就要在哪竭力地生根发芽,直到开花结果,无论风雨中飘摇,霜雪中煎熬,她只得认命——随遇而安的命。
刘家与李家的默契,使娘成为湖区极少数童养媳无买卖关系当中的一个,娘养到十个月大,刘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刘家没有收李家一分奶水钱。一方面急于把娘抱走,另一方面李家虽囊中羞涩却口碑不错,外婆口辣心肠软,李家送来的几斗米被她强行退了回去,乐得祖母逢人便说刘家的好。
祖母也迫于生计,把姑母养到一二个月大就抱到同乡的万家做童养媳去了,再接着把娘抱进来,好为父亲早点招“媳”,那时候穷人家为省钱娶童养媳做媳妇的无奈之举如出一辙。
共同的命运往往会使人感同身受,去除些许私心杂念,产生怜悯与同情,或许这就是人性最本位的闪光点。
家虽贫,义不辍。湖区人们就淳朴于此吧!
祖母张氏虽然大户人家出身,“三寸金莲”足以标识她曾经的富贵。而人贵命不贵,本来张家希望祖母嫁到李家来,看中李家人的善良、能干,从而延续其富贵之命,但事与愿违,祖母嫁到李家后,李家逐渐门第中衰,即使祖母有一手给人缝缝补补做针线活的好手艺,也未能改变自己和李家人穷苦潦倒的命运。
祖母也许是千金小姐中的另类,她不但没有嫌弃贫穷,而且视我娘为己出,悉心呵护着这朵蔫瘦的“邓花”,就连生下叔叔的时候,都要先把娘紧紧地搂在怀里,一遍遍哼着摇篮曲,直到娘甜睡后才转身去喂叔叔的奶。
娘在李家受到的优待,远比湖区那些饥饿中哭泣、谩骂中鞭笞、歧视中出逃或露宿街头、无休无止中劳作乃至绝望中自残自杀的童养媳所遭受的虐待要幸运得多。
湖区的童养媳,一如鄱阳湖隆冬的芦花,随凛冽的寒风四处飘散,漫天飞舞,没有停歇的脚步。
饥饿中,她们慌不择食,有什么吃什么,只要是吃的哪怕残羹剩饭,莫说填饱肚子就是给辘辘饥肠个“安慰”就行;偷婆家吃的东西一旦被发现,伺候她们的常常无疑是一顿狠狠的“辣鳅子糊面”(方言,指挨打挨骂)。
荒洲上扯猪草、湖沟中捡田螺,稻田里挖野菜、村里村外拾狗屎猪粪、刺骨的冰窟窿中洗衣服等累活脏活甚至与她们未成年很不相称的重农活几乎包揽无余,一身脏不拉叽的破烂衣服,裸露的手指和脚趾头在冰雪覆盖的湖面或泥地里红肿成开花小馒头,干裂、破皮、流脓、出血,犹如烂沟里那滩浑浊的泥巴水。
她们不堪忍受婆家的虐待或折磨,背叛的方式往往选择逃离、流浪甚至自杀。鄱阳湖歪歪斜斜、坑坑洼洼的堤岸是她们漫长而空旷的流亡之路,堤岸下那茂密杂乱的树丛和低矮的茅草屋可以让她们暂时遮风挡雨,但也是其绝望上吊的地方,一排排树屋掩映下的波涛汹涌的湖水可以冲刷她们的卑微与屈辱,也足以让她们跳向生命的尽头。
那时候,女孩漂尸湖上俨然成了鄱阳湖畔一道刺目的凄风衰景。
那些女孩,承载的重负往往超乎一个未成年人的想象,她们虽是女性,但她们所承载的命运远远超出了一个农村女人所背负的一切,哪怕她们到后来终于结婚生子,也难以愈合作为社会最底层的角色所带来的精神上的创伤。
女孩一旦被父母抱出去,其返养的几率几乎为零。
早熟、早婚、早育、早衰是湖区童养媳比较明显的生理和生命特征。
由于从小干体力活,她们扮演着超级童工的角色。身材普遍矮小瘦弱,背微驮,长相略显猥琐,表情稍带木讷,加上穿一身别的孩子替换的或大人捡来的破烂衣服,看上去年龄比实际年龄要大很多,十五六岁就为人妻人母一点也不稀奇,根本看不出来还是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婆家让童养媳早早成婚的比比皆是,早生贵子自然成了婆家最迫切的愿望。
如果生的是男丁,童养媳的日子相比还好过些,如果生的是不带把的,其面临唠叨和辱骂的日子就够漫长,而且生下来的女婴同样将难逃其母亲一样被抱养的凄苦命运。
农村女孩被代代抱养的传统习俗在鄱阳湖一带循环交替着也就再平常不过了。这,无非成了当时农村家庭以及社会的一个症结。这个结,纠缠着多少苦难与无奈、心酸和泪水啊!
穷人家的女孩越多,意味着被抱走的几率越高,穷人家的男孩越多,意味着收养童养媳的人头数越多,显露中国农村恶性循环的生育状况,童养媳未老先衰、未老先死的厄运自然成了横亘于农村女人命运殊途中一道最深也最险恶的坎。
三
当然,事情没有绝对,有些童养媳的命运与不是童养媳的女孩命运很接近,同样的贫苦家庭,也有着不一样的命运。
娘,就是幸运中一个。她的确是这群童养媳中不幸中的万幸,她以她与生俱来的温顺与乖巧、灵敏和勤快渐渐走出了笼罩在童养媳头顶上的阴霾。
小时候的娘很显瘦弱,但天生一身好皮肤,白白嫩嫩,洁白整齐的牙齿笑露起来很耐看,加上她平常说话时那低柔的清音,就像微风中碰触的铃声,清脆中夹带着丝丝甜美,常常惹大人们抢着抱,逗着玩,亲友邻居们都对其喜爱有加。
尤其是娘大大的耳垂与其瘦小的身子很不相称,祖母有事没事就喜欢搓搓娘的那对柔软的耳垂,她叮嘱娘平时多搓搓耳垂,多揉揉耳根,她告诉娘:你将来一定是有福之人。娘并不明白祖母当时说的寓意,但娘一定带着祖母寄托,憧憬着那一天早早的到来。
祖母每一次外出帮人家做完活乘暮归来,东家给的一点饭菜,她自己舍不得吃,不管多晚她都用碗盛着、用布包着,小脚尖一踮一踮着带回来当做娘的晚餐。
娘俨然一棵病秧子,祖母到处为其寻医问药,感冒咳嗽、头痛发烧的事成了家常便饭,祖母总是毫不厌烦地精心照料,有时候娘病哭得厉害,急得祖母也一把鼻涕一把涎地跟着哭起来,婆媳俩哭声交替着,重复着,席卷着漫幽、漆黑的夜。
祖母把娘当亲生女看待,这在当时农村家庭是很难做到的。“我邓香女,我邓香妹子”如此亲热称呼让全村其她的童养媳们既羡慕也嫉妒,常常把隔壁的“庭娘子”(方言,童养媳的别称)嫉羡得眼红三尺。
娘小时候在祖母的熏陶影响下,几乎很少听到娘说出骂人的脏话来,即便受点小委屈,困在心里留存嘴里的气话都被那汪湿漉的泪水转瞬而冲刷、湮没。
不顺心的时候,哭声代替了娘的哀伤,沉默代替着娘的幽怒,知趣的转身与自觉的走开避免了娘与他人无休无止的争斗。
娘的一身衣服基本上都是祖母用给别人裁剪的布头缝的,虽然衣服稍带破旧但穿戴整洁,看上去清清爽爽,或多或少掩盖了穷人家女孩的几分寒酸。
屋北面二十米开外的那口水井,是娘年少时最喜欢去的地方。走下红石砌成的台阶,一溜小跑就到了红石与麻石垒成的三级井台,苔藓和叫不上名字的野草分布在水井外壁和台子周围,娘常常用小刀去一层层刮下来,小心翼翼地喂祖母养的小鸡和鸭子,祖母说那种又青又嫩又细的草就像鄱阳湖的蒿草一样养人,刮下来给鸡鸭吃最好不过了。
祖母的话娘记得很牢,只要有空娘就到井边刮苔草喂鸡鸭,看着鸡鸭一天天长大,娘打心眼里高兴。鸡鸭长大了被祖母拿去抵债或换点零用钱,娘自己从来没有吃到一块肉,但照样尽心尽力喂养一茬又一茬的鸡仔鸭仔,期待着它们一天天长大,卖钱,贴补家用。
那泓井水不深也不浅,水质非常清澈甘甜,祖祖辈辈的村里人都靠它来滋养,从没有干枯过。
传说很早的时候,彭蠡湖的龙王有个最小的儿子,从小很顽皮,不愿读书,时不时在鄱阳湖一带兴风作浪,把农民的庄稼淹得颗粒无收,后来被龙王爷发现了,派手下一路追杀,他东躲西藏蹿到了这口水井的地方底下。龙王知道后下令擒拿,为不让他再造孽,龙王卸下龙头上的龙箍把他罩住了,并命令他每时每刻吐出水来,供一带的老百姓饮喝以作谢罪,后来当地人称这口井叫“龙井”。
娘,和村里人一样,听着龙井的故事也喝着龙井的水慢慢长大。
大人们打完井水后,起伏的水面慢慢平复下来,就像一面大圆镜。因为家里根本买不起镜子,娘刮完井苔之余总喜欢对着井水照照自己的脸和上身,还有那根细长的麻花辫,村里很多女孩和童养媳们劳作之余也会偷偷地邀集一块来到井上臭美,有时争先恐后地对着井底声嘶力竭地大喊,比比谁的回音最大最亮最长。
其实,井台边的空阔与寂静,更是这些童养媳们悄悄互倒苦水、诉说衷肠的好地方。当然也不乏村里的男女老少们,打水的时候也会时不时地对着井水东瞧瞧西看看一番,一探龙子的身影,然后茫然若失地离开。
娘,和村里其她的童养媳一样,单纯得就像这口老井。
童养媳们也好,男人女人也罢,村里一代代人照常观其水、打其水、担其水,喝其水,爱其水,日子过得清淡如水,简单似泉,大家也心若止水,没有任何杂念,这泓井水成了他们生命之源,也成了其生活悠然之泉。或许,也印证了老子说过的那句:万物之始,大道至简,衍化至繁。
盛夏时分,人们除了在树荫下乘凉外就喜欢搬凳子三三两两到井旁乘凉和闲聚,有时候连家禽牲畜也喜欢在井旁周围逗留,与人共享水井赐给的凉爽,这里自然也成了村里夏季最热闹的地方之一。
寒冬季节,井孔飘出的氤氲白气缭绕在水井周围,把整个井台缠绕着,隐隐约约的人影晃动着,如仙境一般,取出的水温润如汁,绵甜可口。
井壁被井绳和水桶磨得千疮百孔,井沿也被脚踏得凹凸不平,甚至有些残缺不堪,井架上的石头也在风剥雨蚀、雪洗霜染中慢慢松动脱落了,但它丝毫没有顾忌,没有遮掩,只有日夜汩汩地流淌着生命的真实。
娘伴随着也守护着这口水井,如同守护生命的源泉,娘陪着它,它也陪伴着娘,相互经历着岁月的磨砺变迁。
龙井一年四季伫立在村后,默默地与风对语,与雪交融,与人相容,酷似一位慈爱的母亲,任凭儿女们汲取她无穷无尽的乳汁。
四
水井的后面就是那口叫“后万里”的大池塘,木制的洗衣码头常年被水浸泡着、漂浮着,显得滑溜脏兮,甚至有些斑驳腐蚀,孤零零地躺在村北面的浅水洼中,有时一晃一晃的,人少的时候站也站不稳,人多的时候反而在重力的作用下稳当了,只有洗刷的人们的到来,才会打破码头的静穆。
童养媳往往是每天最早与码头零距离接触的人群,洗衣棒槌的敲击声伴随着公鸡起鸣一起回荡在水塘的南侧,晨曦和夕阳把池塘和这群洗衣的少女染得鲜红,如血。她们知道,没有资格与村里别的女人去争抢码头的位置,只有等那些真正的女人走后,她们正好做完了家务活才端着大盆、挑着大桶的衣服来搓洗,从村里各个角落走来,从黎明和黄昏走来,从春夏一直走到秋冬。
娘也毫不例外,从五六岁开始,也渐渐干起洗刷、洗衣的活。在我的记忆当中,娘好像一直洗到动弹不得乃至生命老去。
或许她洗惯了,或许她把洗涤当成一种锻炼,既卖力,也必须细心去做,哪怕一个小污点,都要明察秋毫,不能遗漏。娘也担心一旦没有洗干净或洗破衣服,会受大人的数落,让她面红耳赤。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娘很长心。
娘常说,一个女人如果连洗刷的力气都没有,就说明她一生快结束了。
娘身体不好,祖母有时也心疼,她总是把一家大小的衣服抢下来拿到池塘去洗,别人洗的衣服娘也不满意,她喜欢自己去洗,或许,她恨不得把卑贱与贫穷,把心酸与苦难都拼命洗刷掉。
冬天也是如此,娘用棒槌一锤一锤敲打着冰面,好不容易才打出一个冰窟窿,有时温度很低,刚洗好的衣服没有拧干就结了一层冰,冻得娘发抖,几次差点从木码头上滑下去,好几次是祖母掂起小脚把娘从码头上牵回来的。据说,童养媳溺死在这口池塘的事也时有发生。
娘,在祖母身边慢慢长大,没有做牛做马寄人篱下的感觉,但娘也会为自己贴上了童养媳的标签而苦恼,她有一种想撕又撕不掉的隐隐灼烧感,也有一种想发泄又不敢发泄的憋屈。有些心里话,她还是会偷偷跑出去向邻近的庭娘子们倾诉,不敢让大人们知道。
洗衣、做饭、喂猪、放牛以及织网、洗网、补网甚至跟大人一起耕田种地、撒网捕鱼等都是湖区童养媳们最基本的活。她们大都生长在湖边,最可怕的不仅是受到的歧视与辱骂,而且同样经受鄱阳湖水源性疾病的侵害,那就是黑暗中的健康杀手——血吸虫病。
湖区方圆几百公里的乡村出现“大肚子”女孩的囧事怪事让人触目惊心,一方面她们没钱治病,另一方面家里根本不把这个病当一回事,这种病潜伏期长,不易察觉,就像一个冷面杀手,慢慢蚕噬着她们幼小的肌体,因为得不到及时治疗,等待她们的终将是死亡的降临。
童养媳是家庭中不可或缺但极其廉价的重要劳力,她们生长在那个年代,充当着家庭、社会最卑微的角色,也成为不少暴戾家庭和买卖婚姻的牺牲品。有的人家不喜欢的话,会把她们多次转手,其流浪、乞讨、被倒卖、拐骗、强奸、杀害的现象屡屡发生。
据说邻村一“庭娘子”,因偷拿了邻居一根红头绳,导致两家不和,婆家人从此对她百般嫌弃与虐待,最终抛尸荒野,临终时一丝未挂,满身伤痕,只有头上那根红头绳在风中摇曳,替那双没有瞑目的眸子叙说她那无尽的哀戚……
我娘那时候听说这个事后,哆嗦了好些日子。
童养媳现象是当时社会背景下滋生出的一种生活常态,折射出湖区极其落后、贫穷和愚昧,也反映出农村重男轻女、男尊女卑等封建思想的蔓延和侵害之深。当时条件下无论谁都改变不了农村这种特殊的社会现象。它既是封建社会的产物,更是家庭生活需求的必然结果。
童养媳,打下了那个时代的黑色烙印。
童养媳,命如薄纸,贱如枯草,虽然受尽了苦难,甚至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其能在十分恶劣的环境下顽强、坚韧地生存下来,也不能不算是乡间一大奇迹。
娘与她们共同拥有那种与生俱来的“不为苦动,不为难动,不为歧视所动”逆来顺受的心境,正如老子所言: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
人,活着,不畏苦,不怯难,不惧死,放下命运赐予心底那堆高低不平、大小不一、软硬不同的块垒,就是一种非凡的超越。
寄 养
无奈
总驮着苦痛的藉口
有时候 无奈
裸行于弃舍的十字路口
把心发酵成一汪僵硬的湖水
刺激一生去舐尝
寄人篱下的影子逆风而行
潸然泪下的眸子漫过秋瑟风寒
谁也不知她清冷的心事
从生至死埋藏了多少尘埃
命运只派遣孤寂与卑贱
寄养在她梗塞的心口
疗伤的地方
或许黄昏或雨后或旮旯或梦呓
或许那剪
藤萝畦垄或草堂畴野之下
栀子花开了海棠也开了
却开不出她禁锢已久的心扉
雪也下了霜也染了
也难以擦拭她那段蹉跎岁月的浊痕
唯有心底寄养的那朵青莲
却 一直
斗放着她孤守的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