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祖母,乃富家闺秀,斗大的字不识几个,整日绣啊纺啊,在穿针引线中度过她芳菲青春,她虽不及黄道婆的精巧绝伦,但那手细针密缕的针线手艺,竟成其养家糊口的一手绝活。
祖母断断续续接些裁缝零活,比下田种地强一些,田地的活,纤指小足细腰的祖母一般不插手。
那年,祖父因在村里放火烧了日本鬼子储藏的柴垛,为逃避追杀,连夜逃到了赣东北的鄱阳县,一直躲在那里隐姓埋名,后来走街串巷做着“卖吹糖”的小买卖,一种用麦芽糖一扯一拉吹成各种小动物造型、专门取乐小孩的手艺活。
父亲从舅公家打长工无奈的回来,无形中给祖母造成了很重的心理负担,为不得罪娘家人,祖母接着又派我叔叔去接替我父亲,从此叔在舅公家也套上了小长工的枷锁,一锁就是几年。他被舅公派得更远的天子庙一带(现南昌市五星垦殖场境内),在湖边干着放牛、车水等农活。
娘却以李家童养媳和女儿的双重角色,以她瘦弱而不屈的身躯,渐渐挑起全家生活的重担。
食不果腹的乞讨岁月,不仅铸就了娘吃苦耐劳、沉稳好强的个性,也培养了她雷厉风行、独挡一面的做事风格,更成就了娘与祖母间相互怜悯、照顾、理解以及温润的婆媳关系。
祖母与娘的婆媳关系,宛如灯与火,在忍辱负重的日子里,相互依存着、守候着,也彼此照射着、温暖着。
祖母把我娘视如己出,这让娘很是感动。如果娘与家人偶尔叫嘴的时候,祖母往往偏向娘的这一边,即便娘有时做错,也很难见到祖母的愠色,聆听到的却是祖母细声细气的耳旁劝导,如果有别人取笑或逗骂娘“庭娘子”外号的话,祖母无疑会用搅猪潲的小木棍去轻敲他们。
祖母护着娘,宛若老牛舔犊一般,让娘切身感受同为苦难家庭却不一样的温暖。
或许女人善良本性使然,或许家境贫寒与亲情缱绻的共同作用,抑或上苍赐予她们的女人情缘,让娘后来一直守护、侍候在祖母身旁,帮其梳梳头,捶捶背,哪怕祖母身上粘着一根头发,娘都会轻轻将其捏走。
那时候,由于家庭条件的影响,娘一直没有回过娘家。
邻居常常这样对祖母说:人家都是重男轻女,你咯屋里而是重女轻男,为什哩呀?
“人怕没理,狗怕夹尾嘛,都是屋里咯鸭,都是屋里咯鸡,哪个还会去欺呢?”祖母每每回答得他们无言以对。
娘,就这样在祖母的呵护中长大,成熟,长成李家独树一帜的女人!
二
随着共和国胜利的钟声铮铮敲响,举国上下虽然亢奋在“我们站起来了!”无比自豪的欢呼声中,但老百姓的生活仍在一穷二白的漩涡里打滚。
湖区人们没有品出“胜利果实”的甜甜滋味,他们仍漂泊于风高浪急的湖面,蹀躞在苍茫甚至荒芜的草洲,他们诚惶诚恐稼穑于田畴垄沟,或孑然蜷缩于破烂不堪的茅草屋或农舍,期盼老天的赐予。
惊喜的是,娘与父亲的婚事在祖母的精心操持中如期举行。
娘许配给父亲,其实在娘抱进李家的那一天起,祖母早就盘算好了,吃下了这颗定心丸。哪怕不讨祖母喜欢,这场婚事也是铁板钉钉,因为,省钱的婚姻对穷家男人是最好的捷径。何况,娘不仅讨祖母喜爱,而且成了李家举足轻重、不可或缺的一员,娘的婚事,对祖母和父亲而言自然水到渠成。
父亲瘦瘦高高,皮肤不白,要不是打长工那几年风僝雨僽得厉害,说不定父亲也算得上后李村俊男帅哥。父亲见了人,不善言笑,没有一点多余的言语,别人在他面前叨唠,他总是笑着低头,从没有任何的争辩、反驳,更不存在男人间口角与肢体的是非冲突了,当别人争得“牙齿滴血”的时候,他或许已转身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娘,当然也把父亲平时这与人无争抑或与世无争的优点,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其实,父亲更可贵的,就是对祖母的万般孝敬!
父亲称呼祖母从不道妈喊娘的,而叫“婶”。这个缘由还得从他生下来的时候说起。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末期,那个蛇年冬天,屋外大雪飘飞,呼呼的北风夹着雪花从门缝里和破墙的石头缝里直灌进来,冻得快要临盆的祖母瑟瑟发抖,里屋的温度并不比屋外暖和很多,祖母身上只盖着件破棉絮,公公逃荒在外,祖母在村里接生婆的助产下,歇斯底里地叫喊了几声很快就把父亲顺利地生了下来。父亲生下来时没睁开眼,难道是不想看看这个飘零的世界吗?他也不会哭,接生婆于是“啪啪”朝他屁股上轻拍几下,父亲哇地一声啼哭,祖母哆嗦了一下,随即朝他的下身看了一眼,轻松地透了一口长气。
窗外飘落的雪花,无声无息地把屋上的瓦和地下的路全覆盖了,光秃秃的苦楝树枝上,几只饥饿的麻雀在喳喳地叫着,既像在倾诉公公的离愁别绪,更像在倾泄祖母忧悒中的喜悦。父亲的到来给祖母在那个寒冬里带来了丝丝慰藉,但他的出生也给这个捉襟见肘的家带来了不少负担。饥寒交迫的日子里,母子俩就这样节衣缩食地依偎着,任凭刺骨的寒风掠过心头。
父亲因为营养不良很显干瘦,皮肤有些发黑,生病的时候几次把祖母吓呆了,因为祖母的头胎也是个男丁,小时候不慎得了风寒病不到三岁就夭折了,祖母不敢再有半点忒慢,如果再丢了这个儿子,如何向公公和李家列祖列宗交代啊?
祖母对父亲的照顾无微不至,但父亲孱弱的身体却让祖母头疼不已。祖母特地从村外请来算命先生八卦了一回,先生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地边掐边算让祖母相信得几乎要跪下:母属猪,子属蛇,亥子相冲,猪蛇难逢啊,你们母子犯克,非得化解方才了得。
“先生,赶紧帮我化啊!”祖母几乎祈求的眼神仿佛从先生得意的眸子里看到了解脱的曙光。
“娘不能叫崽,崽不能喊娘,娘叫崽,崽冇奶(方言,指没有奶吃),崽喊娘,娘遭殃。你的儿子五行缺水,现在正好寒冬腊月,水源匮缺,如果要我帮取名的话,就叫‘冬泉'吧?”先生看着祖母,煞有介事接着说:“你们母子相克啊,不能喊娘,就让他叫你做婶吧。”祖母连连点头,先生尔后在屋里嗯嗯哼哼一阵法事过后,揣着几个鸡蛋飘然离去。
后来,父亲就一直喊祖母婶长婶短的,祖母也一直不叫父亲名字,而叫父亲做“佬仔”(方言,当地对小男孩的一种昵称),几十年来,母子间从没有改变过这样的称谓。不知情的人还以为父亲不是祖母亲生的呢。
可是,祖母喊我叔却没有那么亲热。“麻里短命鬼”既是祖母对叔的特殊称谓,也是她的口头禅,叔小时候顽皮,不如父亲乖巧温顺,祖母自然对其略带偏见,“勋华”这么好端端的名字搁着不叫,而偏要喊那种似乎听上去很不吉利的字眼。
至今谁也不明白,做娘的是想用这个特别称呼,来给厄运中踟蹰前行的儿子一个逆转的“冲喜”,还是真的很嫌弃自己的亲生骨肉呢?按理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天底下哪有母亲不疼儿的啊?
原来,乡下有一种离奇的说法,叫“越骂越健”,祖母想必用这种背道而驰的做法来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希望他健康成长。大人想方设法为儿女着想的心,就像冬天的雪花夹杂些瑕疵,飘飘落落在儿女心间,素静中叠加着一种和蔼、冷凄中也透着几分温存啊!
父亲与祖母间的这种特殊而别扭的称呼,丝毫不影响到父亲与娘他们间的母子情感,父亲从来不叫娘或姆妈这个字眼,娘也从来不喊父亲的名字,两人在一起凭借的就是一种默契,相互间唯独就是用“你——你——”替代着。
这,至今是个不解的谜啊!
三
父亲孝顺祖母,全村人有目共睹,祖母的“旨意”父亲从未打过折扣,称得上百依百顺,而父亲对我娘也一样,总是服服帖帖,不让她伤心难过,也不让娘有别的想法。一家人就这样在相互迁就与谦让、理解与包容、苦涩和酸甜中活着。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 终于立身。父亲虽然不明白这《孝经》里的诸多奥妙,但他一定知晓,作为儿子,对父母言听计从是最好的孝顺。
娘的婚事,来得一点也不突然,一切顺理成章,就像春天的杜鹃,没有错过时节,绽放在山野,染红了峻岭,也染红了凄苦下坚贞不渝的岁月,也像鄱阳湖的候鸟,从遥远的北方如约而至,栖息在那湾浅浅的湖塘,期许着春暖花开的日子。
祖母为省钱,娘的婚期选择了解放后第三个年头过年的日子。
娘嫁给父亲,没有唢呐,没有嫁妆,没有酒席,也没有对镜贴花黄,更没有通知娘的娘家人和其他亲友,只是一桌简单的饭菜,一对燃红的蜡烛,一挂单调的鞭炮,一件娘压在箱底的大红棉袄,就算定格了娘一生中最难忘、最羞涩也最珍贵的青春记忆。
祖母从街上扯来的几根红头绳被娘婉拒了,娘最怕见到它,看到它娘就会哆嗦,就会想起邻村那个可怜的“庭娘子”及其悲惨遭遇,娘压根不想它来打扰自己平静的生活。
娘,睡的还是那张破旧的床,吃的还是往日的糠米饭,穿的还是那几件皱褶但很觉清爽的衣裳,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改变的是娘成为了李家真正的媳妇。祖母为她专门缝制的花布衫她一次也舍不得穿,也不好意思穿,艳丽的东西娘最不习惯,她说她就是喜欢素净。
娘像雪一样无瑕,如水一般柔润,也似屋后苦楝树上和泥塘里邓繁根开出的米黄色花骨朵,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当娘每每看到别人家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办婚事时,每每听到谁家陪什么嫁妆的时候,她,没有心动,也没有攀比与妒忌,只有把满腹倥偬的心事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我堂大妈的婚事对娘来说,不免产生了一定影响。
堂大妈比娘大好几岁,她娘家的条件比我娘好多了,又是明媒正娶,可就在准备大办一场婚事的头天,堂伯突然得到了日本鬼子要进村的消息,吓得躲到波阳一带去了,但结婚的那天鬼子并没有来,于是大公公(堂伯的父亲)捉了一只大公鸡替堂伯与大妈敲锣打鼓地拜堂成亲,让大妈哭笑不得!大妈遭遇的尴尬让娘有了一种另外的想法:有钱人就是不一样。但转眼一想:同在屋檐下,何必论高低呢?
同样,叔的婚事也让娘慢慢看透了一切。
叔自从舅公家打长工回来后,一直在村里和附近山里帮人家做些小工活,哪家有最杂最重抑或最苦最累的活都会叫叔去做,别看叔黑不溜秋的样子,但干起活来麻利得很,搬起百把斤重的石头走起路来飕飕生风,所以祖母叫叔乳名“麻里”(麻里与麻利谐音)不无道理。
不言而喻,叔是村里能吃能做的男人。他青壮时期曾经跟人家打赌,一顿吃下三碗饭、三斤肉和三碗酒的故事让他一度成为村里的传奇人物。叔也像父亲一样,不善言辞,也不会吮痈舔痔地讨好人,尤其是不会甜言蜜语哄女人。加上他头上戴的是一顶摘不掉的穷帽子,因此到二十好几都没有讨上老婆,把祖母和娘都愁煞坏了。
祖母逢人便托人给叔介绍对象,叔漫不经心无所谓的样子,有时气得祖母直跺脚,喋喋不休直喊“麻里短命鬼不懂事哦”。
可就在叔“二十六七,光棍无妻”的时候,从鄱阳湖边的都昌县伈然走来了一位虎腰熊背但头发鬅松、两眼睖睁的乞讨女子。祖母一听邻居喊她出来瞧瞧,她发疯似地踮起小脚跑了出来,一把拽住她,上看看下瞧瞧,当发现女子身怀六甲的时候,祖母眼睛睁得圆圆的快突出来,惊恐得后退了几步,后来经不住邻居的再三撮合,加上女子没有任何反感的意思,叔与这个天上掉下的都昌孕妇,在祖母没花一个铜板的情况下,就这样结为“秦晋之好”,让祖母和娘嘚瑟了好一阵子。
可好景不长。这个被祖母喊叫“猛子”的女人生下一男婴不到几个月,不知什么原因,男婴就硬梆梆地死在床上,一时众说纷纭,猛子自然成了众矢之的,祖母开始讨厌她了,说她是个晦气的女人,加上她食量又大,每天连稀饭都要吃掉两三大碗,祖母总找茬说些她是丧门星之类的难听话,猛子受不了了,于是选择了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独自远去,杳如黄鹤了。
这次打击对祖母和叔不算太大,毕竟夭折的不是自己亲骨肉,走了的也不是太中意的女人,但这似乎给叔的婚事烙下了一种不祥之感。
娘常常劝慰祖母和叔叔,祖母经常扼腕叹息,时不时还会朝着女子远去的方向叨嚷几句。
四
叔并不孤单。人,孤单久了,自然就不孤单了。也许,叔已经麻木,如一块路边的麻石子,很难引起路人的注意。
那个春水入江流,桃花满枝头的季节,叔交上了桃花运,终于被附近一位应姓农家女孩相中。
女孩是地地道道的黄花闺女,但日落秋水尽,无奈黄花黄,这朵小黄花虽然处在含苞欲放的花期,但十六个春秋的洗礼并没有洗刷掉她脸上的稚气与茫然,祖母跑近女孩跟前,一股脑说“行啊,行啊!”,但娘却从桌子底下窥探到女孩的腿在底下乱跺乱踏乱晃所表现出的无知、无惧和稚气。
娘不能多说什么了,毕竟叔这么大找个对象不容易呀。
叔的婚事很快就提上了议事日程。
祖母东凑西凑的四百元礼金,并没有换回女孩娘家任何陪嫁的嫁妆,连最起码的一床红棉被都难觅踪影,要知道那四百元在当时可不是小数目,那可是李家全部的家当外加一笔不小的外债啊。女孩娘家的吝啬气得祖母咬破了嘴唇,娘也嘟噜着嘴,不敢吭声。
后来生米做成熟饭,祖母派父亲去追问嫁妆的事,婶子娘家人才吞吞吐吐道出了实情:原来把女儿轻易嫁给叔,是为了给她在南昌城里上学的哥哥凑齐学费,她哥哥正面临辍学的困顿。祖母、叔,还有父亲和娘,知道实情后,个个面面相觑,呆若木鸡了。
娘,被眼前的婚事彻底搞迷糊了。
这,或许就是当年农村简单婚姻的一个真实版缩影,没有一点嫁妆,没有一纸契约,也没有一番谈情说爱,更没有一座你情我愿的神圣婚姻殿堂,似乎一切都是多余。
“娘教女来一件事,对待公婆头上好…娘教女来二件事,夫妻两人莫吵嘴…娘教女来三件事,三姆四婶要和睦……”这在当地流传甚广的《娘教女十件事》婚礼民谣在祖母和娘以及所有湖区女人的脑海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那时候,如果把婚事比作一条河的话,女人就是河上漂流的船,顺水也好,逆流也罢,只有缓慢而吃力地随波逐流,难以靠岸。婚事和婚姻,更像人们套在头上的两道枷锁,难以卸脱。
婚姻,尤其是农村婚姻,有时就像一出儿戏,让人捉摸不透,欲罢不能,苦笑不得;有时就像一滩潮水,不知什么时候会掀起惊涛骇浪,湮没情感乃至生命的防线。
婚姻,更像一棵树、一枝花、一杯酒,一粒尘埃……均以不同的方式存活着也凋零着,蕴涵着且绽开着,只为留下一行行斑驳的印痕。
其实,简单与贫富无关,简单就是最真实的生活;婚姻与财物无关,婚姻是最纯粹的生活。
婚
婚 常常披着喜的外衣
冠冕堂皇地演绎所谓的秋色
却不知有把锁紧紧地箍在颈脖
锁住了春日的暖流盛夏的热浪迸发的气息
生儿育女挽着传宗接代的疲惫
总在世俗中垒积成殇
似乎找不到出路的岔口
一切仿佛都在背负中衰落
男人与女人
绞成一团疙瘩抑或拧成一个死结
一生都没有被打开
或许没有力气与勇气去挣脱
亲情默默化作悲戚的结局
将就的路上 苦不堪言
任冬雪飘飞一幕幕
爱恨情仇的故事
唯独
婚而不昏的婚姻
才会结满连理的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