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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味

书名:我娘我心 作者:冰耕 更新时间:2019-07-24 09:34 字数:8176

    一

    娘种了一辈子的菜,也做了一辈子的饭,那缕缕饭菜飘逸的香,那丝丝的爱与浓浓的情交织出的味,永远缠绵在我记忆的最深处——

    生活,或许就是最好的课堂。娘在生活的课堂里,不仅尝尽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且用生活和人性的本真,提炼出五谷杂粮那五味齐全的饭菜滋味。

    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然而,无论在无米下锅的解放前,还是在食不果腹的自然灾害期,不管在扬眉吐气的改革初年,或是丰衣足食的太平岁月里,娘,哪怕一把野菜烂叶,一个破瓜裂枣,一条死鱼臭虾还是一根葱蒜、一撮豆子、一块肥肉等,她都会挖空心思做出像模像样的菜来。

    大姐出嫁前夕,娘提前给姐饯行,打了一个鸡蛋烧了一锅子水,煮成了满满一蓝边碗“家乡蛋汤”给大姐喝。姐舍不得喝,就端到我这个小弟面前,我一瞅碗里根本看不到蛋花,净是些漂浮的葱叶韭菜,便嘟噜着嘴送给另外两个姐姐,没想到姐姐都不好意思喝,大家你推来我推去的被娘发现了:啊?你们都不吃了?是娘做得不好吃吗?大家面面相觑,不敢回答娘的话。

    说心里话,蛋汤飘溢的清香味让我有些蠢蠢欲动。“这样吧,我给你们拿碗都分好,每人都吃一点吧!”娘看看碗里,寒碜的表情难以掩饰,让我们几个有点难堪,娘想出了一个“二一添作五”的办法才打破那尴尬,她静静地站在旁边一直看着我们吃着稀溜溜的蛋汤,或许她心底一种酸楚的味道也随之溢出。

    打那以后,我在外面吃饭,不忘点上一碗家乡蛋汤,它那清淡而浓郁的家的味道每每萦绕在我少年的舌尖上。

    鄱阳湖不仅以湖大鱼肥而著称,而且以菁菁草木、湖草薿薿而飞誉千里之外,其中最负盛名的就是“登盘香脆嫩,风味冠全蔬”的野生藜蒿了。

    娘小时候经常听大人说藜蒿好吃还可当饱,但没有见过。虽然生长在鄱阳湖边,但在湖岸边芜杂的湖草面前,却辨不清哪是藜蒿哪是野艾草等,娘后来听大人又说藜蒿炒腊肉更好吃,她只有望肉兴叹、直冒口水的份,腊肉对家徒四壁的娘来说简直是黄粱美梦。所以,在鄱阳湖畔,虽然湖区人们“近水楼台”,却很多人因为有草而无肉,有眼不识君而没有“先得月”的福分。娘,为此酸涩心纠。

    后来,随着生活条件慢慢改善,藜蒿,这鄱阳湖里的蕨蕨野草不仅成了南昌人的宝,藜蒿炒腊肉这道咸味清爽、辣味适中、草香味浓郁的江西人最爱的地方压轴菜,也成了家乡人们招待亲朋好友的上品佳肴,更成了我娘发挥其厨艺的家常盛馔。

    阳春三月时节,我总会看到娘把藜蒿一根根捋清洗净,先用腊肉油煎,再撒辣椒调味,最后撮把韭菜调青,加之适度的热炒火候,一盘“绝杀”(方言,极好的意思)的色香味俱全、正宗而独特的“草宴”很快就闪亮上桌了,每每吃起来唇齿生香,余味无穷。

    娘常对我说:无论是草是宝,只要你吃出娘炒的家乡味就好。

    二

    父亲的牙齿一直不好,年过半百之后,所有的牙齿都“摇摇欲坠”, 在娘的督促下,父亲几近花甲时“旧貌换新颜”装上了一口廉价的假牙。父亲吃东西细嚼慢咽,像个小孩吃个老半天,耽搁了不少农活,父亲不急不躁的样子把娘急坏了,娘常常说父亲吃饭像在“磨洋工”(方言,耽搁工夫)。

    为满足父亲既吃得好又吃得快的愿望,娘搜肠刮肚想尽了办法。

    真正打起豆子的主意,是娘在菜园子种豆时萌发的灵感。

    娘特别用心,她知道豆制品富有营养,也宜父亲咀嚼消化,娘希望家里这根“大梁柱”并不因牙齿问题或缺乏营养而倒。

    娘把干豆子用石磨磨成豆浆喝,黏黏甜甜的,把绿豆用沙土育出豆苗和豆芽,细细嫩嫩的,有时把豆角煮成软软的豆条,把黄豆拿到别人的碾房帮打碎,压成细软的豆渣,揉成米团状,拌成可口的一道菜。

    六七月份的时候,娘就把豆腐做成咸麻味的豆腐乳,父亲可以一直吃到冬春季节。

    “卖豆干豆腐哦……”是我耳朵都听起茧的乡间叫卖声。叫卖的老头每天都会从我屋前像过操一样,习惯地在我家门口放下担子歇上一肩,我娘早已等在门外,有时用米和豆子换,有时拿钱买几块豆腐或一碗豆腐脑。

    娘做家乡豆腐火候把持得很准,边煎边炸边翻边调几分钟,再红烧微煮一下,然后放上豆豉、香葱、大蒜和韭菜等,清白两色,吃起来特别柔嫩、脆口,满屋子都能闻到香喷喷的豆香味,父亲吃这道菜的时候不需咀嚼就能顺利咽下去,因此不仅他爱吃,我们闻得也垂涎三尺。

    父亲吃饭明显提速,娘打心眼里高兴。

    父亲的“豆宴”,既是他的主菜,也是娘务实的杰作,既让父亲感受到了实惠的豆类食品花样翻新所带来的健康和新鲜感,也同时让父亲承受了因长期吃石膏配制的“豆腐”患上结石病所带来的剧痛与伤害,他必须经常买消炎利胆片吃,否则就会痛得他直冒虚汗,但父亲从没埋怨过娘,他理解娘的一片苦心,娘后来也一直为自己顾此失彼感到自责!

    人,有时好心往往会办成坏事。

    常言道:男人不离锄,女人不离灶。这是当时农村生活的真实写照,也是中国千百年来农耕文化的本质象征。

    娘是一个普通农妇,她没有胆魄和能力挣脱这种世俗文化的藩篱。她有时候把做菜看得跟做人一样重。

    那时候,打谷子都是在满是泥巴地的禾场一家家轮流的,打扫的再干净谷子里仍然掺杂着大小不一的砂砾,吃饭的时候常常像吃豆似的咯嘣咯嘣吃着沙子,再坚固的牙齿也会冷不丁被其嘣得粉身碎骨,有时气得我摔碗丢筷,说娘淘米不干净,娘就会躬身从地上捡起碗筷来,对着我小声嗔怒:你呀,脾气就是不好,饭里哪有没沙子的呢?要想吃没沙子的饭,你就好好读书考到城里去哦……

    从此,每次下厨前,都会看到娘从打出的米中一粒一粒地拣沙子和谷子,有时还会戴上祖母的那副老花镜,弯腰淘米时,娘会毫不厌倦地冲洗很多遍,直到沙迹全无。但有时候我们还会吃到零星的“漏网之鱼”。可我再也不敢嘟囔了,也不敢吐出来,吐一口就会浪费很多饭粒,父亲小时候因此挨过祖母不少用筷子的打,所以我更不敢拿碗筷出气了,乖乖地学着父亲和姐姐吃饭囫囵吞沙的样子,怕娘又像蜜蜂一样蛰我。

    淡不能无味,咸不能入骨,要做到咸淡相宜,谈何容易?谷中不能有稗,米中不能有沙,要做到一尘不染,何等艰难?况且,众味难调,巧妇也难为无沙之炊啊,但娘没有逃避,没有怨愤,只怀揣那日渐娴熟而精到的厨艺。

    娘说:做女人,首先会做饭菜,而且要做大家爱吃的饭菜才行。

    三

    腌制萝卜干、咸菜、刀豆和菜蔸、土生姜以及酒糟鱼、腊肉等,堪称娘的“绝活”。娘把这些菜洗净切好后,晒上几个时辰,就用炒熟的盐、新鲜红辣椒和大蒜生姜等一起搅拌,然后放进土坛子封藏在不见阳光的里屋。

    床底下、屋角里坛坛罐罐被娘摆得到处都是,个把月过后等香味和辣椒水溢出来了就算腌熟了,尤其是金黄的刀豆、土生姜等,就像一根根发亮的金条和金球,怪不得当地喊土生姜叫“黄金”哩,酸酸辣辣,甜甜脆脆,嗅得人直流口水。

    娘也知道腌制的菜不宜多吃,但在当时生活条件下,除了满足一家子常年的用餐需求外,娘会挑着这些自家特制的“土特产”上街或到更远的南昌城里集市上去卖。

    娘去乡里露天的菜市场最多,坛子刚打开,一股特殊的咸香味立即在街市上四散开来,就像打开一坛陈年老酒一样。不需娘吆喝,顾客就像“踏雪寻梅”一样顺着香味迎面而来,往往一抢而空。老顾客自然都认得娘,新顾客则满街打听娘的菜摊位,如果娘几天没上街摆摊,那些顾客会很失望:后李家那个卖菜的大婶怎么没来呀?

    其实,娘卖菜成功的秘诀,除了菜地道好吃外,跟她的“讲究”不无关系。菜的卫生娘最看重,烂的脏的都一一拣出来,带回家给猪呀鸡呀吃,哪怕一根头发丝她都不放过。娘每次上街就像做客走亲戚一样,哪怕在菜地里弄脏了,也不忘修下“边幅”,身上基本不留一点泥污。她喜欢用随身携带的梳子和头箍理顺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有时还专门换上整洁一点的衣裤,显得干净清爽。加上娘一贯与人打交道的轻声细语,面带微笑,从不短斤少两,从不与顾客争执,一点也不像集市上有些穿着很随便也很邋遢的农妇,更不像那种为一分钱、一两秤与顾客争得面红耳赤的尖钻女人。

    娘常说:一字两头平,好秤不亏人。

    那时候,猪最容易得烂肠瘟、口蹄疫和仔猪大肠杆菌病等,几乎一夜之间一命呜呼。有的村民看到自己辛辛苦苦养的猪就那样白白死了,悲伤之余舍不得扔掉,习惯多敷些盐腌制或红烧,留着慢慢吃。而娘最看不惯的是,有人专门上门收购那些发瘟的猪,甚至去河沟、粪窖里捞捡那些死猪,洗洗后除一下臭味,用辣椒炒得又红又嫩又香,再拿到街摊上充好肉去卖。

    不过,那些瘟猪肉经过精心炮制后那个样子那种味道的确很蒙人也很诱人,那种奇特的香味闻起来直流口水,那时候肉对我们来说,简直渴望至极,梦寐以求的我就会从后门偷偷溜出去,顺着香味跑到别人家,来不及夹起筷子就用手抓起来猛尝几块,回来后嘴巴还没舔干净,就捂着肚子直往茅坑里跑,而不敢告诉娘。

    娘有时在集市上会碰到那些卖瘟猪肉的人,总会情不自禁上前嘟噜几句:昧良心的钱,别去赚哦。每每说得那些人面红耳赤。

    多管闲事遭人嫌,娘最清楚不过了。她每每苦笑着,摇摇头,不再做声。

    娘最得意的,便是耐心教那些买自己菜的顾客回家后如何加工加料,让其美上加美,味上有味。有的顾客嫌麻烦或担心难买到娘做的菜,就一口气多买些,娘并不欢迎,她总笑着解释:不要买那么多,咸菜放久了会变味,也不要多吃,吃多了对身体不好哇,只要你们喜欢,我会经常上街来卖的呀……

    娘看上去总给人一种“菜如其人、人如其菜”的清爽与亲近感,很容易赢得顾客第一好感。娘平实而出新的“商业头脑”,往往令村里人羡慕,村里一些也卖菜的大婶大妈,往往会身不由己地挤到娘摊位的边上,与其说是抢生意,不如说是近距离接受娘的言传身教,都想早点撂担回家,娘有时看到她们卖的比自己还好,打心眼里乐意!

    娘每次卖完菜,回家时一般不会空篮,她总会买点我和父亲喜欢吃的莲藕、鱼肉之类的菜“押篮子”,我笑嘻嘻地接过娘的扁担和菜篮,娘就会轻松地透口气,笑着用她那句顺口溜幽我一默:上不尽的街(当地方言读gai音),学不尽的乖,有来有往就到街上呆。

    炖罐里(方言,也称瓦罐,在柴灶里煨东西的陶制器皿)炖粥,是娘另一大绝活,也是娘“节能环保”的持家方式。小小的灰色瓦罐,装上碎米和井水,在罐口覆盖一张湿湿的草纸,然后用罐盖紧紧盖住,被娘放进余火未烬的柴灶里,撒上一些糠屑,慢慢煨慢慢熬,一小时左右功夫,竟然煨出灶香味很浓、也很黏稠的鲜美味道来。如果煨的是萝卜、莲藕排骨汤的话,那端出来时满屋子的飘香扑鼻而来,简直把厨房都会熏倒,把我熏得摇摇欲醉,把娘也会熏得心花怒放。

    我每次玩或放学回来,就会情不自禁地钻进灶房,透过黑黝黝的方形洞口,伸手去灶内摸取娘煨的东西,有时一双手掏得乌黑也灶灰飘散,一张白皙的脸迅速变成囚头垢面也在所不惜,余温尚未散尽的灶里,总留存着娘许多的给予和我掏不尽的惊喜:煨红薯、煨鸡蛋、煨玉米……那白白矮矮、凉凉旧旧的灶台,总系着娘心底几多温暖,牵着我从前的回味,也挂着我如今些许惆怅:纵使吃遍天下,同一种食物却怎也吃不出当年那浓郁飘香、原始天然的味道来呢?

    素有一千多年历史,享有“民以食为天,食以汤为先”之誉的南昌瓦罐汤,想必与鄱阳湖区农妇自古以来柴灶炖罐煨汤的饮食习惯有关,怪不得《吕氏春秋?本味篇》很早就记载了炖罐煨汤的真谛:凡味之本,水最为史,五味三材(柴),九沸九变,则成至味。

    娘虽然不懂这些繁文缛节,但娘一定知道最好吃的味道,来自自然天成。我虽不知娘省了多少米和柴,但我一定知晓,世界上最美的佳肴,一定是娘良苦用心烹饪出来的。

    四

    莲藕,是我舌尖上的最爱。或许它和我有“泥巴出身”的同等经历,或许受朱自清先生那“荷塘月色”般的诱惑,莲藕那玉骨白肉、藕断丝连的情愫或淤泥不染、高风亮节的情操深深吸引着我,我在任何餐桌上都会毫不迟疑地点上一盘莲藕,不管是清炒藕丝、肉炒藕片、韭菜炒藕条藕带还是莲藕红烧排骨、莲藕炖猪手汤等,一品它的美味,总想寻找儿时的味道,娘的味道。

    每逢夏日,儿时的我一放下书包就喜欢跑到村前村后的荷塘,不是钓鱼玩就是采摘荷叶、莲花和莲蓬。那次,鄱阳湖双抢时节,我趁着放牛的机会,骑在牛背上去偷摘野生莲蓬,惶恐中一脚滑进了两米来深的荷塘,如果不是附近村民及时发现,小命早就没了,吓得娘直囔:以后不准去荷塘玩,想吃莲蓬娘会买给你吃啊!

    后来,父亲和娘合计着在自家“自留田”边上新辟一块泥田,变成自家“莲池”。

    春夏之交,满池的荷叶风中摇曳,瑟瑟直响,雨滴如珍珠般被宽大的荷叶像巨盆一样稳稳地托举着,不会留下半点印痕,翠微间不染丝毫尘埃,头顶上那傲出的莲苞,亭亭玉立于潋滟中,自由自在地舒展碧绿的身姿。红蜻蜓、青蛙、鱼儿等徘徊在它们身旁,守候着整个火热的季节,默默地接受其馈赠的那袭清凉。

    我喜欢折根稻草杆,中间撕开一条缝,利用草杆双层可收缩的原理,做成一个“草捞子”,悄悄靠近蜻蜓尾端,等它的尾巴完全进入我设的圈套时,两手猛地一收紧,一只蜻蜓就算是被逮住了。这种方法是小时候捕捉青蛙、昆虫惯用的雕虫小技,我们往往信手拈来。

    蜻蜓乖乖就擒于我的手掌心,我并没有伤害它的意思。它身子很柔软,翅翼舒展,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像在寻找妈妈。我忽然想起娘常说的那句“万物都有灵性”的话,连忙为它松绑,噘起嘴对着它吹了一口气,送去一缕风,蜻蜓就扑哧一下急促地飞向了空中,头也不回。

    到了罗幔轻寒的秋日,荷叶打卷、枯黄与凋落仿佛构成了它走向生命另一端的“三步曲”, 既然叶子已残,花也自然香消玉殒,往日清景无限的韶光被憔悴的面容所代替,只遗下那饱满的莲蓬以及胎衣里静静裹着的莲子,还坚韧地守着枝头,临风而立,倾听烟雨笙歌,望断天涯归路,犹如李璟“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碧波间”的那种凄美。

    莲子仿佛有些胆怯也很脆弱,经不起寒风与冰雪的洗礼,开始慢慢垂落,随后扎进肥沃的泥土里,用心期待着来年初春的脚步。

    我仿佛觉得那荷叶和莲花分明就是父亲和娘的身影,而我,不就是那颗跃跃欲出的莲子吗?

    一入冬,父亲就扛起铁锹,迫不及待地挖藕,常常挖得一身的汗水和满脸的泥巴,也挖起了老茧,挖疼了腰,甚至挖弯了脊背,当然,也挖出了我的学费和全家生活的开销。娘把父亲冒着凛风飞雪挖来的莲藕,抬到冰冷的水塘里一节一节清洗,她有时会洗得两腿发麻眼睛发蒙,洗出来的莲藕又粗又白又好看,就像娃娃的腿一样,乳香淡淡飘逸,诱惑沉沉迷人,娘的眼睛转瞬间也发出炯炯光芒。

    接下来就是娘做的一顿莲藕大餐了,我吃得最有味的要数初中毕业那一次。中考最后冲刺阶段,我在离家三十多公里远的五星农场子弟学校上学,娘知道我那段时间特卖力,怕营养跟不上,每次回家娘总会给我想方设法补补身子。

    我饱餐一顿出门的时候,娘又把一大碗莲藕烧排骨装在了我平时带菜的把缸里,我骑着一辆破旧自行车,沿着赣江支流的圩堤,一直向东行进在回学校七拐八弯、坑坑洼洼的路上。

    就在我带着娘的一片深情厚意准备转最后一道弯的时候,由于视线不好,突然迎面驶来的一辆拖拉机差点把我撞了,我吓得来不及躲闪,人、车还有菜全翻落一地,幸好我的莲藕排骨撒在路边的草地上,汤也溅了出来,我赶紧爬起来又蹲下去,用嘴巴拼命地吸那些还没有完全渗进草堆里的鲜汤,然后把一块块莲藕和肉捡回把缸里。

    回到学校,那碗来之不易的菜我每天只吃一点点,上课的时候有时走神还在想着它,下完晚自习回到住处就痒痒地用手“钳”两下,当零食吃,仿佛随时都能闻到娘身上散发的灶香味。

    我对莲荷的那份挚爱,不仅在于其带给我年少时的特殊味道,而且莲荷在佛教里那种“妙香怡人、清宁悟众”的自然修行品质,让我艳羡不已,也令我望尘莫及。

    怪不得佛祖释迦牟尼称莲花为“人中之华(花的谐音)、六尘无染”啊!

    五

    岁月的风镐,剪短了娘曾经浓密的丝丝黑发,也裁出了娘如今稀疏的绺绺银丝,却削不尽她对儿女们的缕缕情愫!

    逢年过节最是娘大显身手的时候,虽然身体常常不舒服,但娘脸上丝毫看不出多种疾病对她的缠身。只见她撸起袖子,系着围裙,切起菜来虽然节奏放慢了些,但利索劲还是不减当年。

    但有一点娘表现得似乎不太友好,越是逢年过节,我们挨的骂越多,为什么呢?因为娘很要求完美,尤其过年过节的时候,娘最看不惯我们平时做事随便的样子。

    娘说,一年要忙到头,一生要好到老,过年过节做事就要做最好。

    我们兴奋之余老是跟不上娘的拍,难合娘的意,不是丢了盆就是没盖盖,娘就会对我们指手画脚,性子急上来了就会毫不客气大声数落我们一顿,父亲慢吞吞的性格更是没少挨过娘的絮叨。

    记得有一年过小年,按照当地风俗家家户户黏“糖块里”(方言,冻米糖),做这种年货很讲究火候与技巧,一不小心就会做砸,便会失去那种干爽、香脆的味道。有时候手脚并驾齐驱,关键时刻要用脚在上面使劲踩,让其很快黏合,娘嫌我手脚慢、做事不利索,不会把握时机,责备我长大了会如何如何,气得我哭了。

    不过,我没有记娘的“仇”,因为,娘让我在不一样的日子里,感受到了不一样的味道。

    家里每次来客,娘满心欢喜,习惯一个人主厨。菜上桌后,只见娘两手在围裙上一揩,就一个劲地用筷子夹肉、不停地用勺子舀汤到客人的碗里,即便碗里装不下,娘都照递不误。那份热情,如一枚莲荷,散发着馥郁馨香,也似一片暖阳,温煦而亲切!

    做一顿香喷喷的饭菜,是娘的拿手好戏,也是娘乐此不疲的生活内容。

    值得回味的是,那年,菜地中央赫然冒出一棵西瓜秧,娘非常惊喜。奇怪的是,那棵秧只开了一朵花,结了一颗果,娘每次进菜园的第一件事就是拨弄稻草虚掩下的它看看,就像生怕失去小时候我这根独苗一样地呵护着。娘也隔三差五地叫我去菜园子瞧瞧,等它长得又大又圆、几近成熟的时候,娘小心翼翼地把这个八九斤重的“大家伙”摘回了家,我叫娘拿到街上去卖,娘不肯:好东西要留给大家吃。于是她迫不及待地叫来了姐姐们,喊来不少邻居,一起分享了那顿沙糖西瓜大餐。

    而娘等大家走后,才用勺子一片片刮西瓜皮上的青肉吃,晚上还专门给我做了一盘韭菜炒瓜皮,娘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习惯性地用手在围裙上揩了揩,欣然地笑了,她的心里兴许比西瓜还甜呢。

    我身陷囹圄的那段日子,每天面对那些难闻难咽的残羹剩饭,喝着那些无味无油的清汤寡水,总会想起娘做的飘香饭菜,恍如梦中,它冲淡了我的哀愁,也填充了我的回味。

    触景伤情之时,我在囚室写了一首《那道小菜》歌词,自编自唱给囚友们听,他们很快就学会了,每次吃饭的时候,敲着碗瓢,打着节拍,眼泪滴进了饭里,也滴进了心里:

    过去的时候,

    端起碗夹起筷,

    吃着妈妈做的那道菜,

    美滋滋把我乐坏。

    如今日子,

    被关押受冷待,

    却闻不到妈妈那道菜,

    悲戚戚难以咽下。

    那道小菜,

    酸酸辣辣香香甜甜啊,

    总叫人激情难捺;

    那道小菜,

    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啊,

    就像田地里的稻麦,

    有滋有味依然是儿女们的最爱。

    啦...

    那是妈妈的情,

    那是妈妈的爱,

    那是一道情深似海的小菜;

    啦...

    那是妈妈的心,

    那是妈妈的爱,

    那是一道情真无价的小菜!

    出狱后,我听说娘端着一碗满满的红烧肉到处打听我的下落,千方百计想托人送给我吃,我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可惜娘一直没有如愿,可想娘当时沮丧而失望的痛苦神情,已深深地镌刻在我一生的记忆里。

    娘最后一次匆匆被送进医院,躺在病床上,静静地打着吊瓶。忽然,她转动了一下身子,喃喃地对我说:来的时候我煮了豌豆莲藕排骨汤在高压锅里,你有脂肪肝,记得把面上的油分舀掉,你回去吃吧!我的眼睛一下润湿了,一口气驱着油门回到家,吃着娘用最后的心血为我做的最后一顿最有味的馔菜,我百感交集,歔欷不已!

    娘即便在垂暮之年,表现出的淡定和从容,委实令我们做儿女的肃然起敬!

    天底下,最有滋有味的是娘,最有滋有味的也是娘的心啊!

    娘的那瓣心香,和着家乡的泥香、土香、水香、谷香、菜香和米饭香以及父亲和她交织的汗香,萌发出一股爱的氤氲,久久地驻守在我心灵深处。

    娘心的味道,是世上最美的味道!

    味 道

    味道并非舌尖的专利

    味道有时候是不需去尝

    去舔去吮吸去嘶牙裂齿地咀嚼

    味道有时候是用心去品

    去感触去体恤去彼此默契地交融

    人世间的美味与臭味

    并不是闻出来的

    而是鉴出来的

    有的浓有的淡有的苦有的甜有的长有的短……

    没有味道也是一种味道

    记住 是一种味道

    忘却也是一种味道

    爱 是一种味道

    怨恨仍是一种味道

    自私 是一种味道

    无私还是一种味道

    生 是一种味道

    死 更是一种味道

    味道与生命无关

    味道却与活着有关

    味道没有为什么有与没有

    只有心与心距离的存与无

    昨天的回味不等于今天的有味

    今天的滋滋有味也不等于明天的索然无味

    活着的人

    既不要为舌尖而觊觎

    也不要为活着的心而痛苦

    如果想留存味道

    我们就要让心自然地活着

    如果我们想让心活着

    我们就得让味“道”出实情

    因为 味道

    是心的一束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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