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排古旧、低矮的砖瓦房,静静地分布在村子的角角落落,坐南朝北的排列错落有致,青苔爬满灰白的土壁和瓦墙,谁家的大门都大胆地敞开着,没有锁,也好像没有白天黑夜,似乎谁走到谁家都可以成为屋子的主人——
一条条弯弯曲曲的青石板路,坑坑洼洼的泥巴小径,就像血脉一样,清晰地连着前屋和后院,没有阻隔,也没有杜甫诗中“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的戒备——
家家户户种下的桃李杨柳,互不干涉地驻守在各自房前屋后,只有蜜蜂、蜻蜓路过的时候,才会显摆它们间少有的亲昵——
那自由穿行的鸡鸭、猪狗在散漫或慵懒地讲述各自有趣的故事,唯有来回走动的人影,无论高矮长短、妇孺童叟,也不管仓促或悠闲、贫穷或富裕,好比村前那条从不干涸的小河,流淌着恬静而自然的韵律……
这,谈不上陶公诗中的“世外桃源”,也并非毕加索、达芬奇笔下的写生风景,这,就是我江南乡村先前时光里的真实素描。
一
娘刚生下我的那段日子,常坐在屋檐边的小竹凳上,抱我入怀,一脸的忧悒,我并不知道娘怀里好几天没乳汁了,竟不哭闹,乖乖地躺在娘怀里,一会儿饥渴地看着娘,一会儿昏昏欲睡。
离我家南面不远的招英大妈闻讯而来。她正好生下了一个与我同年同月的小儿子,她人高马大,奶水也多,听说我娘没有奶水,没等坐完月子她就急匆匆来到我家,一把抱起我,解开胸衣就将奶头塞进我的嘴里。一连吃了她一个多月奶,吃得我又白又胖。娘对她千恩万谢之后,总笑着说我胖成一只“猪崽子”了。
等我咿呀学语的时候,娘第一个把我牵过来,教我喊她“同年娘”,娘说:吃了人家的奶,也算人家的崽,吃了她的粮,也算你的娘。
等我慢慢长大些了,娘牵着我经常去她家里帮做事,以示对她的回报。娘说:你血管里流着人家一片心血啊。
隔壁西屋的荷英母,与其说是我家的常客还不如说是我娘的军师,娘大事小事都会求教于她。她能说会道,做事雷厉风行,帮人调解问题不偏不倚,从不拖泥带水,娘与婶子后来的和好,其实跟她这个“和事佬”不无关系,所以娘很多心里的“机密”她都了如指掌。
她家离我家几尺远,我一出门转身就到了她的家。我常常跑到她家玩,不是玩玩具,而是看她吧嗒吧嗒吸村里唯一一把又重又难闻的水管烟壶。她吸烟的时候很讲究,慢悠悠地灌水、撕烟叶、刮火柴,然后半躺在摇椅上一口一口慢慢地吸,自我陶醉得像个神仙。她每次没等吸完就喜欢逗我玩,因为我小时候长得白净也乖巧,她老在娘的面前开玩笑:你家“米”呀,拿屁股露出去都会讨到一个好老婆哦。说得娘心里灌了蜜似的。
荷英母每回都装着递烟壶给我玩,紧接着又缩回去,后来我接住一回,学她的样连吸了两口,呛得我一鼻子的烟水,笑得她前俯后仰,我也憨憨地跟着她笑了。
其实,她平时严肃得像尊冷面佛,尤其对我们小孩子,附近哪家小孩顽皮,只要大人把他带到她那里去,也不知她变什么魔法,无需开口,只要露出“凶相”来,个个就胆战心惊乖乖就擒。她一手“修吓”(方言,民间一种专治小孩夜哭低烧的绝活)绝技,更让人啧啧称奇:一把米、一支香,一道符和几句咒语准能把半夜乱哭的小孩搞定。她也不收钱,有时看到生活艰苦点的街坊邻居用肚兜包几个鸡蛋来谢恩,不仅被她退回去,反而还要“倒贴”东西送给人家。
荷英母笑得很干脆:邻邻舍舍的,羞死人哦,还收什么礼呀?我们这辈子是邻舍,下辈子就不一定哦。
娘也常说:亲望亲好,邻望邻帮啊。
二
娘,离开祖屋,举家搬到村南头的新屋子后,我也不知不觉长到了十几岁。那些老邻舍,虽然相隔有段路,娘还是会经常去探望。
常言道,有来无往非礼也。娘一般不会空着手去,时不时带点菜园子种的菜,老邻舍们也不忘给娘回赠点小鱼小虾什么的。
娘常说:新邻居要近,老邻舍不舍,才叫邻邻舍舍啊!
新邻居虽然接触相对少些,但乡里乡亲的,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住在一起自然就像韭菜一样落锅就熟,娘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环境,与左邻右舍相处得倒也融洽。
刚搬家的头两年,屋子周围住的人家还不算多,前面一片坟山,右边沟壑连连,不远处就能看到稻田、水塘等,一到晚上,生性胆小的我就有点怕。特别是夏天的夜晚,一听到附近叽叽喳喳的虫鸣怪异声,感觉就像有鬼一样,蜷缩在蚊帐里不敢吱声。
天气炎热的时候,为省电,家家户户习惯把竹床搬到外面乘凉过夜,挨得近的几家就会把竹床拼合在一块,各自用蚊帐隔开,大人们边相互做伴边聊天,散发着一种少有的热闹与安静混杂的邻里情调,我每每一觉睡到大天亮。
“走家”是农村一带的特色,也是女人和孩子们的专利。女人们习惯带着孩子端着碗,东家走走,西家看看,一碗饭几下功夫就没了。当然走家最有意思的是,看看邻家饭桌、碗里炒的是什么菜?尝尝好不好吃?随手夹上一筷子、扯上几句闲话又走一家,大家嘻嘻哈哈地,谁也不介意谁,大有一种“自家的肉不香,人家的菜有味”的新鲜感。“走家”之风,就像一曲自然流淌的旋律,把邻居间无妨无碍的淳朴关系演绎得浑然天成。
离我家东侧不远处,有个小女孩就是典型的“走家婆”,她从小爱哭,她走到你家,如果你不给她菜吃,她就会哭着赖着不走。娘看到她每次过来,总会把菜捻好,放到她碗里,有时饭吃没了,还给她添上几勺饭,娘笑着,直到她嘻嘻地走开。
她说话总是叽叽呱呱,鬼一样精灵的眼睛和耳朵很会打听别人家的事,不少村里的小道消息往往都从她的那张大炮筒似的“翘嘴巴”里以最快的速度泄露开来。
男人们也不逊色,虽然不会像女人那样高调串门,但吃饭的时候常常聚在一个相对固定的屋檐下、巷子里或树蔸边。我屋东边巷子和西边那棵大谷树底下往往是人扎堆的地方。
每到夏天,鲜红的谷果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挂满整棵树,小孩子就会争抢着爬到树上摘谷果吃,不会爬树的就用竹篙去顶,或捡起小石子去击打,每每吃得满嘴通红,熟透的谷果和小石子有时像下雨似的纷纷掉落在人们的头上和碗里,大人们并不介意,仍围坐在树底下,边捡着谷果,边摸着被石子砸起包的头,边张家长李家短地闲聊着。
喜欢凑热闹的女人们也会毫无顾忌地插进来,像生产队里开会一样,听大家七嘴八舌讲些男人们和女人们情呀爱呀、神呀鬼呀的故事,碰到会逗乐的人来上一段,大家常常笑得咳嗽不止甚至喷饭,小孩子乐得吃饭的碗掉在地上哐当直响。
娘并不喜欢走家,也不喜欢凑热闹,更不喜欢听人讲有些带黄的段子。姐姐和我经常被娘从人堆里喊回来,担心我们沾上一些不好的习气,但娘对那些笑谈中过日子的左邻右舍一点也不反感,有时他们凳子不够,就会主动搬几条过去,好让大家开心继续。
慢慢地,搬到我家周边来住的人家越来越多,虽然热闹多了,但人越多越杂,大家还是照常你来我往,拉拉家常,说说心事,有时也品头论足一番,当然也不排除说漏嘴的、较真的甚至吵闹的,但谁都不放在心上,没准第二天又凑到一块谈天说地了。
谁家办红白喜事或做房子、搬家什么的,大家都会闻风而动,主动上前帮忙,谁家的小孩没人带,都会争着照看一下,谁家水缸里没水也会帮提上一桶,谁家做饭少柴就会到自家灶台边撸上一捆来。真可谓唐代诗人于鹄笔下的“僻巷邻家少,茅檐喜并居,蒸梨常共灶,浇薤亦同渠”的场景,左邻右舍们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清清淡淡、随随便便地过。
可是,一场意外却打破了大家往日里的宁静。
隔壁东屋一个外号叫“错错里”的男人突然被派出所抓去了,说是偷了别人的东西,娘怎么也不相信。男人的老婆在娘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涎地哭诉着她男人的冤枉,娘叫父亲到派出所打听了好几回,都没有捞到他的下落。娘的脑子里打起了一连串的问号:平时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偷鸡摸狗的事呢?莫非派出所抓错人了?他就是再穷,也不至于去做见不得人的丑事啊?
那时候,派出所在当地最吃香,乡下人都怕,有种谈警色变的味道。怪不得大人吓唬顽皮小孩子就说:你再不听话我叫派出所来抓你哩。派出所来啦,警察来啦——每每吓得小孩子脸色苍白、不敢做声甚至尿裤子。
后来,娘和邻居很多年都没有见到这个男人,村里人传他判了很多年。
渐渐地,很多人似乎都把他忘了,也不敢与他家靠近了。
娘对他媳妇却特别关心,哪怕夜深人静的时候,还看到娘在她床前劝慰,有时也跟着她一起擦眼泪。有时候我会说娘太多管闲事了,哪知娘反驳得我无言以对:左邻连右舍,前屋对后屋,节骨眼上你帮我扶,白菜也当肉啊!说得我直翻白眼。
三
农村与城里相比,日子自然过得风平浪静,但天总有不测风云。
做屋盖房在农村称得上头等大事,哪家都不含糊,因此引发的争地、留巷、走水等民间纠纷也司空见惯,邻里间如果大家都好说话,这事也不算个事,大家你让我让就相安无事了。
娘一次遇到的麻烦也足以让她揪心不已。
紧挨我屋西边原来是块空地,被大队安置给一户靠打铁为生的新婚夫妇,男人一看就是那种“老实驼子”,寡言少语,天天不是弯腰嗖嗖拉风箱就是低头哐哐噹噹捶铁。女人长得的确不赖,个子虽然不算高挑但丰满白皙,既有肉感也蛮性感。她刚嫁过来的那段日子,小孩子很喜欢踮脚扒在她窗檐上偷看她洗澡甚至偷窥她上厕所,日子长了她也见怪不怪,后来竟然有几个小男孩被她俘虏成了她老公打铁的小帮手。
我也去帮他老公抡过无数次锤,倒不是看在她漂亮的份上,而希望他老公送我几根练武的铁链子和几把父亲割稻子的镰刀。
本来大家相处都不错,她刚生孩子的那段,娘还经常去她住的后屋教她如何当妈,也不时帮她照看小孩,她对娘也婶子长婶子短叫个不停,胜似母女。
可就在她家新屋开工的那天凌晨,她以为我娘不会记挂那么多,趁着娘还在睡梦里,偷偷地把白天两家标好的石灰线往“公巷”这头扩移了二尺多。其实,她的一举一动早已被早起的我娘扒在窗户上监视得一清二楚,正当她自鸣得意准备动土奠基的时候,娘冷不丁的出现把所有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娘一贯过度敏感的神经,有时让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甚至明察秋毫,有时也会帮自己倒忙,不得不尴尬收场。但娘从小练就的先知先觉,唯恐我永远不能及。
娘当时并没有发怒,劝她把石灰线移回原址就算了,可万万没想到她不仅不听,竟然和娘争辩起来,她仗着人多势众,硬着头皮与娘大喊大叫。娘也不甘示弱,当着众人的面倒豆子般数落她。最后村里干部出面调解,才平息了那场邻里纠纷。
遗憾的是,两个有个性的女人日后很少往来。娘常常自我打趣道:邻舍虽说是个宝,也不知哪节好啊!
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对门不如真心真情。现实生活中的确如此,尤其在农村,哪家着火如果没有邻居及时发现和扑救,很可能一家几十年的汗血就会化为灰烬,甚至殃及池鱼;哪家小孩如果有个发烧急病,没有邻居的紧急护送,很可能就会危及一条生命;哪家如果操办大事也没有邻居慷慨帮忙的话,谁家能“一枝独秀”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呢?
西汉丞相匡衡小时候家穷苦读的时候,如果不是趁着邻居不逮之烛“凿壁引光”的话,或许成就不了他后来学富五车的学问和光彩的仕途。
所以,珍惜邻里关系,保持亲密距离,不仅是娘,也是我后来一直力求遵循的方向。
“邻居就在我身旁,等待去扶帮……”《圣经》里唱出的心声仿佛就在娘和我的耳旁静静回荡---
四
改革开放的春风,唤醒着村里每一个人和每一寸土地,也驱使着年轻人的脚步大胆地跨出去。几年功夫,村里的楼房就一幢接一幢盖起来了,村子就像一个充气娃娃,前后左右明显鼓胀起来,从前那些玩场、藕塘、禾场和菜园子甚至坟山都被盘剥得面目全非、所剩无几了。在外年头已久的人,连回家的路都快要找不着了。
楼层拉开了走家的距离,电视减弱了聚拢的热闹,手机代替了从前的吆喝和招呼,摩托车和小汽车等虽然为生活提速了却大大削弱了乡村邻里的关系,煤气灶电饭锅改变了原始的柴灶味,留守儿童和空巢、独巢老人却增加了不少孤寂,普通话和外地口音混搭的嘈杂也在渐渐替代甚至同化远去的乡音……
娘跟那些同年代的老人一样,从朴素单纯的乡村走到五光十色的城市,常感到茫然不知所措,有时接受不了现实生活的挑战,对那些另类的年轻人有些看不惯,有时还会对他们指手画脚。
年轻人也慢慢与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垒出了一条条代沟,几年之后谁也不认识谁,也许生活竞争的压力越来越大,左邻右舍的交往远不如从前那样频繁,有点城镇边缘化,乡情乡音乡味也就这样开始慢慢淡化起来。
这是一种很危险却很现实的信号。
风吹声如隔彩霞,不知墙外是谁家?重门深锁无寻处,疑是碧桃千树花。诗人郎士元早在盛唐时期就道出了人在世故中的变迁,何况是清景无限、人声鼎沸的盛世今朝呢?
但不管怎样,城归城,乡村还是乡村,城市不可能消灭乡村,乡村也不可能吞并城市。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的村里人,不管采取何种方式生存,仍然对家乡这片土地情有独钟。大家除继续努力沿袭老祖宗残留下的些许风俗外,左邻右舍们比起城里人来,还是要多一份真诚和淳朴、少一份冷漠与隔阂,毕竟老百姓身心和骨子里仍固存着乡里乡亲那份本真的基因,其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那份基业与情怀永久地扎进了那片深深的泥土。
大其心,容天下之物,定其心,应天下之变。
娘,凭着她这种特有的基因,慢慢在适应这种微妙变化所带来的空前挑战。
老屋面对周围如春笋般拔地而起的楼房,显得形单影只了,俨然成为名副其实的“屋崽子”了,又矮又旧,又破又漏,每次下雨的时候,自高往低的水流差点淹没老屋的基脚和门槛,急得娘束手无术,愣愣地站在屋檐下,任凭高处邻居翻卷的水流从我家门前肆意流过。
虽然后来娘跟随我搬到了陌生的城市里,但故土难离的娘,仍然如数家珍般地常常念叨那些朝夕相处、你来我往的邻舍名字。
当娘每一次听到那些老邻居和村里老人,尤其是像招英大妈、荷英母这样能把老虎都打死的人溘然离世的消息后,娘的眼神惊愕而浑浊,眼角不由自主地噙满泪花。
邻 里
曾经 温馨的名字
总在南院北墙东篱西笆中切割成相倚的影子
稠密的乡情
总在你来我往里结出随手可摘的果实
大事小事房前屋后村里村外
亲昵的语言尽情地随春水流溢
无间的脚步缀起了行行雪印
把家常的醇香与夏日的夜一起拉得很长
可是 谁也未曾料想
如今乡村的日子挤满了空荡与空虚
门上挂起了很多生锈的锁
在述说几分孤冷
任凭年轻的脚步去极力追赶城市的月光
外出的人们虽然把一生的积蓄
学着城里的模样将楼房砌得一层比一层高大
但无论如何也难以感察从前小屋的余温
城里门对门越来越吹褶的冷漠
乡村面对面越来越衍生的淡忘
刹那间在农村与城市的上空交叉感染
虽然彼此为邻
但很难拆卸那堵彼此禁锢的心墙
谁 何尝不想追逐那亲近的时光
只唯叹 近在咫尺
邻里间那层薄薄的几近钙化的纽带
渐渐被那层硬冷的沙砾活活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