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没读过一本书,但他分明就是一本朴实的书,让我读了一辈子。我没有读懂父亲许多真正的细节,直到他溘然离去,直至今日。
或许,我与父亲之间的代沟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我与父亲若即若离迸溅的火星难以点燃彼此间些许念想,或许,我日益垒积的清傲与固执的禀性,把父亲渐渐推向了惨怛而沉寂的另一端,让他自我封闭得就像一方没有源头也无尽头的孤潭一样。
不管怎样,父亲自从大队退下来后,仍然以他惯有的流向,迂回在田埂、地头和家里组合的“三点式”生活环圈里,没有怨艾,没有停歇,也没有岁月长短,只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那份静默与淡定。
一
娘,仍然是屋里的“掌门人”,家里家外的大事小事父亲也懒得掺和,几乎是娘一锤定音,娘从小管事也管惯了,管起来遂心应手,如果要叫娘“卸任”,她还不一定舍得放手。
这个家,没有娘管,还真的难以成家了,当然,倘若没有父亲深明大义的顺从与包容,这个家,恐怕也难以维系。
父亲对娘的唯唯诺诺,简直比家里的那头老水牛还要实诚、服贴,水牛耕累了还会发出几声长长的嗥叫,而父亲,累也罢倦也罢,沉闷的脚步声代替了他那躬耕于田地之间的那份喘息。
我有时觉得非常奇怪,至少从我记事开始,我从没有看见父亲顶撞过娘半句,倒是有时候看到娘在父亲面前板起一张通红面孔指手划脚。父亲不抬头,也不对视,娘安排他去干啥就干啥,从没违抗过,一副“平常之心随缘来,坐对南窗待好风”的释然样子,也看不出父亲在娘的面前有何委屈与不满。常言道:狗急都会跳墙。而父亲作为一个男人,曾经也或多或少管过那么多的社员,怎在娘的面前就变成一只温顺的羔羊呢?
我觉得这也是一个家谜。
是惧娘?让娘?迁就娘?还是自己懦弱?不争?或是与生俱来的温顺和百炼千锤出来的极度涵养使然呢?我仍然在寻找着答案。
众所周知,父亲一直很胆小,简直就是一根鸡毛掉在头上都怕打破头的人。记得他从大队退下来后,在公社圩管会风里来雨里去做了几年巡堤的活,每次验堤量方的时候,他都特别认真,不差毫厘。一次,人家希望得到父亲关照,专门送来两瓶四特酒到家里,娘不明就里,就暂时接了下来,父亲回家知道后心一直打颤,一个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叫娘把那两瓶酒送还了人家。
父亲一生从不说谎,一就一,二就二,村里人甚至乡里人都喊他“老实坨子”,但他一辈子唯独为我做了一件违背良心的假事。那年把我户口转到子弟学校复读,娘叫父亲去操办,考虑到我复读了两年,岁数不小,且听人说把年龄改低的话,今后发展空间更大些,于是吩咐父亲去找大队和派出所说情,父亲执意不肯。娘急了,遭到她“大人不为儿为女,到世上枉来走一遭”一通数落后,父亲才不得不低下头,战战兢兢地拿着户口本出门了。父亲怕人发现不好,干脆把我名字也一起改了。后来,当别人问起我多大时,父亲就像做错事的孩子,脸唰地就红了,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以至于在我新户口本和档案履历上,我的虚龄比实际年龄足足降低了两周岁。
这个弥天大谎,让我表面“年轻”两岁,连谈对象时都被捂得死死的,足足嘚瑟了很多年,却让父亲内疚了一辈子。
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宁可穿破鞋走路,也不愿换新装做客的人。
但不知为什么,父亲渐渐对我越来越淡漠,甚至到了让我寒心、令娘发指的地步。
那年正月,死爱面子的我不愿骑自行车而借了同学摩托车走亲戚,天寒地冻路滑,加之不熟练,转弯时我不小心摔了个倒栽葱,把整个嘴巴全磨烂了。回家的时候,娘看到我一副满下巴血肿的破相,十分心疼,而父亲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嘴巴里不时挤出的“哼-哼”声,让我的心一片茫然也跌入谷底。他从头到尾一直没给我一句安慰,不由得让我用一大堆诸如冷冰冰、冷若冰霜、冷酷无情等冰冷的字眼来形容父亲那段时间对我的态度,仿佛觉得我不是他亲生的一样陌生。娘为此气极了,几次絮叨父亲,而父亲只轻声地回敬了娘一句:谁叫他好出风头啊。然后,用眼角瞟了我一下,继续干他的农活去了。
我隐隐约约觉得与父亲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从此对冷漠而固执的父亲叠加了些许“新仇旧恨”。
有一次,父亲的后颈脖上生过一个大疖疱,使他平日里微垂的头又低下了几公分,钻心锯骨的疼痛让父亲那段日子备受煎熬,娘听村里医生说把野菊花晒干煮汤吃可以排毒。娘为了省钱,每天安排我一放学就给父亲去村东的花果山采摘野菊花,我不服气地采了几次就显不耐烦了,也没见父亲的病有所好转。
父亲知道我在“公报私仇”,也没作声,冷冷地看着执拗的我。这是父亲遇事一贯的做法,冷峻得我有些哆嗦!
只见他操起竹篮,撑着一把雨伞急冲冲也摇晃着去了村东的山上。夜色笼罩的时候,只见父亲一拐一瘸地挎着一篮子金黄的野菊花回来了,全身湿漉漉的,大块大块的泥浆点挂满他皱巴的外衣,手一直颤颤微微。
娘一看就知道父亲摔跤了,对着我劈头盖脑就是一通怨骂,也责怪父亲不该赌气去,而父亲苦笑了一下,轻轻地说出了一句我今生都难以忘记的话:儿女不知爹娘的苦,父母也不晓得儿女的心啊!
听得出来,父亲话里有话。我的脸色比猪肝都难看,头垂得比父亲的头还要低。后来,父亲背着我和娘独自去乡卫生院做了手术,也没有打麻药,颈脖上挖出了一个直径十公分左右的大洞,我看得极其心酸,且无法原谅自己,那个洞就像深深嵌在我的心窝一样,难以填充我对父亲的愧疚!
二
九三年上半年,我在地方青年报社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团省委某领导推荐给中国青年报驻赣记者站,当上了一名编外记者。我真没想到我那点晃荡晃荡的墨水竟然被国家级媒体相中,这是否就是常人所说的“上帝关上你一扇门的同时,也会打开你另外一扇窗”呢?而且还是一扇大窗,直通京城。
我恍然如梦。
父亲知道我心很野,居然“野”到如此汹涌的地步,他也就不再好意思像从前那样对我加以微词了,即便我仍像团县委那样属于“编外来客”,但毕竟这个舞台对我来说,不算天大,也足以盖顶啊。
娘,还如从前一样,任我这匹萍踪不定的野马在荒原上随风纵横。
记者,无冕之王。我那时候吃香的喝辣的,走到哪个单位谁不毕恭毕敬?而且驻地记者都是地方不敢管也管不了的钦差大臣啊,大事办不了,小事跑不掉,那神气的风头出得我飘然欲仙啊。
父亲一直把我当着一个强扭的瓜,不仅未从我身上尝到半点甜头,反而日子一长,味道也就自然慢慢淡下去了。
父亲越来越瘦,体力渐渐不如从前了,耕种庄稼时的动作明显慢了半拍,一坐在电视机前或与人谈话没几分钟就打起盹来。我和娘都叫父亲去南昌医院检查一次,可他说:你们就是用轿子抬我也不去,我的病我清楚,我的事我做主。
固执,会把许多的温暖挡在门外,也会把许多的隐患藏匿心底。
后来,我们再也不提父亲去治病的事。相信:好人自有天福。
为了减少农村劳作对父亲身体的影响,我通过朋友把父亲介绍到城里一少年宫做后勤服务,虽然只有五十块钱一个月的工资,但一来父亲总比农村轻快些,二来父子在城里也可以相互照顾。我想,有个所谓城里上班的父亲,我脸上多少也有些光啊。
父亲当时不知是胆怯还是留恋乡下的生活而迟迟没有同意进城,我发动姐姐们和娘一起“围攻”父亲,才最终打消了他的顾虑。
父亲工作表现远远超过我在记者站的表现,少年宫几乎以每个月加十块钱奖赏的速度来犒劳这位乡下老农。而我呢,几个月的工资都被站长挂在账上,气得我嗷嗷直叫。我愤懑中居然把一篇团省委上报中青报刊发领导相片的稿子弄得牛头不对马嘴,领导哭笑不得,我却大惊失色!
我耷拉着脑袋,沮丧地走出了领导办公室,发烧的脸夹杂着惶恐,我预感到本来就不牢靠的位子也在摇晃。
我知道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不管是不是总社编辑还是我的失误,毕竟张冠李戴的笑话让领导至少在全国共青团员面前颜面丢尽,于是我暗下决心,工作一定不能再马虎捅娄子,否则被人撵的日子指日可待。
祸不单行。父亲这边也出事了,他骑自行车回家的时候,不知头昏眼花,还是骑车人横冲直撞,突然间被撞倒了,满脸挂彩不算,关键是腰也被扭伤了,更可恶的是撞人者一看父亲一副乡下老农模样,没等父亲爬起来撒腿就跑了。
父亲既没喊也没追,他想即使追也追不上,不如放人一马。父亲一拐一瘸、满脸血迹回到家里,气得娘大骂那个城里人良心被狗吃了,自叹父亲马善被人骑,人善有人欺,也气得我咬牙切齿。
“算了,算了,我没撞成残废就是万幸啊。”父亲劝着娘和我,“出门在外,哪有不出一点意外的啊?”
父亲的包容,我一生都学不会。
我们担心父亲年龄大了怕再出意外,干脆叫他辞掉了那份恋恋不舍的擦桌子抹灰工作,他从半年不到的城里老爹转身又回到了乡下老头的原点。父亲这个短暂的人生轮回,让我心痛也叫我惋惜。
难路前尘如逝水,安闲来日似梦归。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
三
父亲康复之后,身体看上去也没什么大碍,照常在老家做些轻微的体力活,但体内隐藏的杀手却令我们始料未及。
那天,父亲用篾刀削了一整天木椽子,他想把已住了十几年的屋子翻修一下,因为老屋已漏成了屋外下雨,屋内掉水的“水屋”了。每次滂沱大雨,两位老人就忙着用水桶、脸盆以及坛坛罐罐满屋子接漏,雨水漏湿了谷子、衣物和家里所有能用的东西,也漏透了父亲和娘的心,屋内滴滴答答甚至哗哗啦啦的漏雨声,早已盖过父亲和娘的喟然长叹!
尤其是娘,看到周边家家户户都盖起了楼房,我们还住在一幢漏屋里,来个亲戚朋友看到我们家如此破漏不堪的样子,她心里总会泛起阵阵酸涩。
娘看看这屋子,又想起在外一直孤身漂泊的我,心里一万个不安啊!
父老儿少的日子何时是尽头呢?娘越想越觉得这屋再不修缮的话无法住人了,于是跟父亲合计准备把屋面翻盖一下,以解燃眉之急。
父亲按照娘的意图,买来了十几根杉木,为省钱没有请木匠,而是他自己一根根用柴刀慢慢破开,削成细小一些的椽子。父亲从上午干到下午,削出了一大捆,他来不及休息,到了傍晚,父亲按常规准备去菜地里浇几担菜水。
正当父亲到屋外南垛取水桶的时候,脑袋嗡嗡直响,眼前一黑,突然晕倒在自家茅坑旁边,头耷拉着搁在桶沿上,人倒在了地上。娘在门口感觉不对劲,赶紧跑进厕所一看,被父亲口吐白沫的样子吓蒙了。娘发疯似的叫来了左邻右舍,把父亲抬了出来,这时父亲已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话了,大家只有手忙脚乱地把父亲送到了乡卫生院去抢救。
娘忙乱了好一阵子,心都快要跳出来,看到父亲奄奄一息的样子,她才想起叫亲友到处找我。因为那时候没有电话和手机,又是深更半夜,大家找了整整一晚上都没联系上我。父亲昏迷中却一直在盼望见我一面,不时吃力地伸动颈脖,眼睛半闭着想睁开却难以打开,大家只好不停地俯在父亲身边安慰他,甚至不停地哄骗父亲说我马上就到,请求父亲在我没来之前千万别“闭眼”,父亲吃力地坚挺着,下意识地轻摇着头。
院外一辆摩托车嘟嘟驶过,父亲以为我开着平时那辆轻便摩托赶回来了,脸上绷紧的肌肉忽然松弛了一下,几秒钟安静过后,父亲感觉不是我,嘴微微地抖动了一下,从喉咙底部挤出了一声轻叹后,就像一头倦睡的老牛,就再也没有醒来……
急性脑溢血凶猛地把父亲的生命夺走了,来不及让我这个唯一的儿子为他送终,飘荡的生活,也让我欠下了父亲一笔无法挽回也无法原谅的良心债。
幸好我腰上别的那个摩托罗拉BB机,帮了大忙,众亲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转弯抹角call到我。如果没有它,可能我永远也见不上父亲最后一面,连父亲的葬礼都无法参加,那是何等的遗憾和罪过啊!
当我赶到家时,父亲冰冷的遗体在静静地等着我,眼睛还是跟在医院一样半开半闭地像在凝视着我,我跪倒在父亲的遗体旁,泪水哗啦直下——
娘,哭得天昏地暗,连声音都喑哑了。按当地风俗,悼念的亲友每一次过来,娘和姐姐们都要陪哭,我就陪跪,剧烈的头痛让娘无力站起,姐姐只好搀扶着陡然憔悴的娘履行完父亲葬礼上每一个礼节。
刚过花甲的父亲,沾着一身的泥土,带着曾经的伤痛,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没有留下一句遗言也没留下半句怨言,但从他死不瞑目的眼神里却明显遗下了对妻子和儿女们的眷恋,尤其对我这个不孝之子沦肌浃髓般的期盼!
想着父亲含辛茹苦、衔冤含屈的维艰岁月,也想着他与人不愠不火、于世不争不辩的处事态度,想着他不苟言笑、轻手轻脚出门进门时的肃穆神情,也想着他风来雨往、肩挑背扛时的佝偻背影,想起父亲一歇下来就呼呼昏睡以及把每一分钱都如数交给娘的可爱样子,更想起父亲平时对我虽显淡漠或刻薄实则鞭笞的言辞……殊不知他不冷不热的面孔,却蛰伏着男人一颗滚烫的心啊!
我觉得我一生亏欠了父亲太多太多!至少,我在家里从来没有跟父亲好好地交流,也没有给父亲一个好脸色,哪怕一句掏心掏肺的话都被我的孤傲所压制。父亲想要什么、想给什么,我全然不知。刚愎自用的儿子只顾自己自私、自负、自狂的做法,完全忽略了他做父亲的感受和一位乡村老人的存在。
最后,我连自己对父亲一分钟“养老尽孝”的责任也没尽到,而父亲最起码的“望儿送终”的愿望我都没有让其满足,我觉得我在父亲面前,是一个活生生的不孝之子,是一个赤裸裸的情感骗子,是一个显露无遗的冷血动物。我的独我与孤傲,我的自负和急躁,还有我虚空无根的生活,把父亲隔在家的另一头,给父亲背负着太多无形的压力,使他那扇本来很难敞开的心门面对唯一的儿子一直处于关闭状态,所以,我是真正掠夺、戗杀父亲情感的罪魁祸首。
游尘掩虚座,孤帐覆空床;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沈约这首悲戚的哀诗,也道出了我对父亲的无限哀思!青天悲吟声声泪,声声呼严父!纵使我千呼万唤,恐怕再也唤不回父亲九泉之下那颗邈远的魂灵啊!
四
刚过花甲的父亲撇下我们,的确走得太急太快也太早了,日子瞬间黯淡了许多,如屋上的房梁轰然坍塌,也似屋前那棵久经风霜的苦楝树,在那飘零的九月,落叶纷纷散尽,乌鸦不时立在干枯的枝头,嘶哑而粗劣的呜啼声渐渐替代了喜鹊和燕雀的鸣唱,遗下些许孤愁与凄凉!
从祖屋到老屋,为一栖之地,倾注了父亲太多的心血。我想,如果不是为修缮它,父亲也许不会匆匆离逝,如果不是为帮衬我一把,父亲或许也不会这么快驾鹤西去,况且,父亲当时还没有看到我成家立业,也没有分享到我打拼的一丝丝成果啊。
我有时一个人倚靠窗前,呆呆地望着那弯冷月,苦思冥想:父亲一生没吃好穿好、住好用好,一辈子没骂人恨人、打人害人,也不信神疑鬼、不做一件坏事,却怎么早就走了?难道阴曹地府缺父亲这样的好人善人吗?
好花不常开,好人不常在。难道父亲真的印证了这句调侃人生的偈语吗?我忽然觉得“好人好报”这句因果佛语至少对我父亲而言苍白了许多。
值得慰藉的是,父亲在城里的时候总算看到了我女朋友(现在的爱人)一眼,我爱人也牢牢记住了父亲那憨厚的模样。
常言道:父不死儿不乖。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一些过往。
我考虑揭去那顶所谓“无冕之王”虚伪的帽子,我已经没有心思再苦守那个没有半点眉目的编制缺口,我也赫然感受到了漂泊在外的冷暖与游离带来的伤痛,我毅然离开了记者站。
娘用袖口擦着父亲的遗像,看看冷清肃穆的老屋,也望着六神无主的我,痛如针一样扎在她的心口,也扎进了我的太阳穴。
父亲那句“做人做事要脚踏实地啊!”的话,依稀在我耳旁回荡。
看着娘期许与渴盼的复杂表情,我沉思良久,终于点下了那颗自命清高的头颅:我决定打道回府。正好县委那边已研究我的编制调动问题,而且娘和所有的亲友都劝我回心转意。我想想,人,有时候真的要学会:“听人真心劝,回头才是岸”啊。
我不能抛下娘一个人不管啊,我提出要把娘接到县城一起去住,我的要求马上被娘拒绝了。娘说:等你的根基扎稳了,我再去不迟啊,娘这里你放一万个心,几个姐姐会轮流来看我的呀。
我还是不放心娘,为避免娘孤单,我向叔婶提出了到他们屋东边加间房子,让娘过去住,大家在一起对娘有个照应,娘也觉得这个折中的办法可行。
于是,娘才依依离开那幢破陋的老屋,再一次和叔婶住在同一屋檐下,尤其婶子在这关键时刻不计前嫌而表现出的大度,令娘意外,也令我感动!也让我那份挂念的心找到了暂时安顿、休整的地方,更让我在这人生冰点也最低谷的时刻感受到了亲情的最大温暖!
或许,这是冥冥之中父亲给我们所作的安排,此时此刻,父亲该好好安息了!
一生沉默寡言、任劳任怨的父亲走了,我做儿子的自然欠下了一笔重重的良心债,恐怕我这辈子也还不起啊。但父亲这本厚重的书一直在我心头敞亮着,每次打开有些冰冷的封面,每翻开一页都觉得温热而沉重——
父亲的泪
父亲没有故事
因为父亲默默的生活从没让我觉察新鲜
父亲的故事
或许藏进他的坟墓后才觉得父亲一生都是故事
父亲只有眼泪
我却没有看见他流过
或许他的泪滴在病榻床沿那最后一刻
我才觉得父亲也有三寸柔肠
父亲什么都没有留下
遗下的是他从眼缝里最后挤出的那滴泪
那滴泪让我备受煎熬
我的轻妄我的自负还有我与父亲的若即若离
让我没有用心去读懂父亲
我的叛逆我的恣肆还有我对父亲不经意间的漠视
令我把父亲的温度抵挡在山海之外
父亲压根就没有瞑目
或许心都没有死
父亲送给我的那滴泪
已漫过我孤傲冷漠的堤坝
筑成镜子般的堰塞湖
沉淀于我忐忑的心底
我时不时把珍藏父亲的那滴泪翻卷出来
映照发烫的脸庞
透射忏悔的心扉
也渗入与父亲相处的日日夜夜
伴随自己的泪水暗夜里长流
让泪与泪对视
让心与心偶语
如果还有来生
我愿化作父亲的那滴泪
永远漾在我的胸前
聆听父亲来自天外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