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江南,本是金秋送爽、稻穗飘香的时节,村里人都在热切期待丰收的喜悦,而娘却独自望着墙角父亲遗下的一大堆犁铧铁锹、扁担锄头等农具黯然神伤。
娘,逡巡在父亲走过的田间地头,看看那些已经发黄、垂腰却无人收割的稻子,再看看一垄垄硕大滴翠的萝卜青菜,没有人来浇灌和采摘,不禁泪眼婆娑。
夕阳的余晖散落在娘的身上,渐渐拉长着一叶孤影,阵阵秋风袭来,不免让娘溢出悲瑟的寒意。
一
娘在我们极力劝说下,搬到了叔婶东屋边来住,但自己执意要另立锅灶,她是怕待久了影响叔和婶子,也怕婶子那张嘴,古人云:当家三年狗也嫌,何况是挨叔婶的屋子另搭的一间房,有种寄居的孤凉。其实娘想过一个人的自由,娘的脾气大家都很了解,她从不喜欢受人约束,从小到老,无论走到哪里。
老屋,大门紧锁,静静地空躺在那里,屋面娘再也没有心情去翻盖了,任时光荏苒,就像一座没有菩萨的破庙,孤零零地伫立在村子里头,任其风剥雨蚀。
大有一种“屋空巢无燕,门冷愁煞人”的凄清!
娘有时候也会当“走家”一样去瞧瞧,独自看一看空荡荡的屋子,随手清理那些罩脸缠身的蜘蛛网,翻晒那些已经发霉的多余的桌椅板凳,或打开门窗透透气,摸摸冰凉的砖石,闻闻长出的野草,毕竟陪伴了父亲、娘和我们十几年啊。
左邻右舍看到娘来了,都像往常一样非常亲热地迎上前去与娘攀谈,甚至抢着拉住娘的手去她们家里吃饭。她们越热情,娘越觉得不好意思,娘谁也不得罪,跟大家客气地打个照面后,又回到她新的住处来,虽然路不长,但娘一路上都会用衣袖边走边擦着眼泪。
娘一个人在老家,最期盼的就是我周末回家,我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几乎从不落下回家看娘的日子,即使不来,我都会想方设法寄话提前告诉娘,省得她痴痴地守望在门前或村口。
回家的头件事,我就是给娘挑好一缸满满的井水,然后去菜园子里浇水摘菜。父亲密密麻麻的脚印仿佛就在我足下,我故意学着踩着父亲步子的模样,希望多浮现一份念想。我一般都会静穆地面对父亲和娘种下的那些菜,呆呆地看上好长一段时间,朦胧中仿佛觉得父亲的影子仍在跟前,正蹲在地上扶起一蔸蔸秧苗,躬着身子浇着一勺勺粪水,笑眯眯地采摘一篮篮鲜绿的瓜果……
田里的稻子也慢慢熟了,一片金黄,低垂着,像在默念从前的主人。除了大姐夫蜻蜓点水般的光顾外,其他姐姐、姐夫们都争相来帮忙,大姐夫很少帮衬娘的原因恐怕谁也说不清,娘有时会自解自嘲:哎,少个郎,少份忙啊。
大姐夫不服软的个性与娘之间架起了一堵墙,谁都不愿放下架子拆卸它,堵得娘心纠也心慌。娘常常拿他说事,这堵墙越说越生硬越坚不可摧。有一次,娘当着大姐夫的面旁敲边击地说家里没有柴油点灯,他很不情愿地从他驾驶的手扶拖拉机上卸下了几斤柴油给娘,算是为丈母娘将功赎罪了一回,可打那以后,再也没有看到大姐夫松弛的笑脸。
其实,父亲走后,娘更希望大姐夫能主动打破前嫌,家里好多一个帮手,可他偏偏不跟着娘的节拍走,让娘很是失望。
那么多年,娘与大姐夫不冷不热的关系就一直那样闲搁着。
大家七手八脚把父亲种下的稻子全部收割了上来,娘叮嘱:这些稻谷就不卖了,留给城里的我和她自己慢慢吃。其实,我知道娘的另一层心思,就是希望多看几眼父亲曾经撒下的种子结出的果实,慢慢品尝,心里装满一种对丈夫更加思念的情愫。
娘,仍然是家里的主厨,我依旧最喜欢吃娘炒的菜,不仅因为多了一种怀念的味道。
尊前慈母在,浪子不觉寒。没了父亲,幸好娘在。
我在外面或许吃腻了那些好酒好菜,回家就喜欢换换娘的口味,吃她做的韭菜炒莲藕、茄子拌姜葱以及那些腌制的刀豆、萝卜干等,那个味道比起我在城里吃的任何一道菜,都要鲜美、悠长!
我长这么大了,娘还是跟从前一样,喜欢看着我吃饭,把筷子调头往我碗里夹菜,还不时弯下腰去拾捡我掉落的碎饭碎菜,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娘说:你在外面我不管,你到了家里,在娘身边你还是娘的细伢子哦。
娘反复嘱咐我在县里要好好干,不能像以前那样脚不着地,像无头的苍蝇,乱碰乱撞,到头来一事无成。接着又提醒我老大不小了,也要多考虑成家立业的事,好有个安身之所,等安顿好了,娘答应跟我去住。
在娘面前,我只有不停地点头,我不能像以前在父亲面前动不动就顶撞,怕娘伤不起!
二
父亲走后,娘的身体大不如从前,头痛病经常发作,心慌心悸得很。有时候她几天都不出门,不是独自坐在竹椅上闭目养神,就是躺在床上休息,偶尔请村医给她开几包中药调理。
要强的娘,总不希望别人看到她脆弱的一面,哪怕自己最伤心难过的时候,见到家里来人,她就会赶紧背过脸转过身,慌忙用手背揩干眼眶的泪水,换上一张有些勉强的笑脸。
娘晚饭基本不吃,上街和去菜地的日子也少了很多,家里的二亩多口粮田也拿给叔婶去种了,娘吃的东西基本都是几个姐姐和叔婶或左邻右舍送来的,吃得娘有些不好意思。
想当年她自己种的东西绰绰有余,还要送给别人吃,而今天却要靠别人供养,心里很不是滋味。
娘住在叔婶那里看上去跟自家人一样,叔婶不时会过来问候,附近的邻居们也会主动过来跟娘聊聊天,越是这样娘越觉得有一种难为情的味道,未等夜幕降临娘就早早拉灯上床。
其实,她身子辗转反侧着,目不交睫,没有一点睡意,有时从床头换到床尾,有时爬起来干脆半躺着,或轻轻地打开热水瓶喝一口水,润一润常常发干冒火的咽喉,然后静静地看着窗外一片漆黑的夜,小心翼翼地折叠着她永远也折叠不完的心事。
冬天,是娘最怕也是娘最难熬的日子。娘或许早已习惯一个人独床而居的生活,但没有父亲的冬季却大为不同了,她感觉特别孤冷!
因为父亲不在身边,她连生煤炭火的兴趣都没有了,叔婶有时会叫娘到他们一起去烤火,娘明明冻得脸色发紫,身子发抖她都强撑着说:我不冷,我不冷哦。叔婶知道娘的脾气,不敢多劝,只好主随客便。
娘觉得再烤,即使烤热了她的身,也烤热不了她寒颤的心。她心想:再苦都熬过来了,难道失去顶梁柱的苦就熬不下去吗?她感觉实在扛不住的话,就一头躲进被窝里,把棉被裹得密不透风,独自与漫长的冬夜对话。
飘零的雪花,翻卷着娘的心事,也翻卷着对浮沉之我的一份牵挂。
我担心烧煤会呛坏娘本来就不好的身体,每年我都会提前在城里给娘买好木炭,托人或亲自送到娘的身边。娘总嫌贵,舍不得用,有时一个冬天都用不了几斤,我对娘的过度节省有时也会发发牢骚,娘不管我怎么说,她照样我行我素,在我面前“强词夺理”:你还没有成家,省一根是一根,省一分算一分,哪像你喜欢大手大脚的啊?
父亲走后,顶梁柱倒了,就像天塌了下来,家里的经济来源几乎烟消殆尽,娘越来越节省,她把节衣缩食的每一分钱都存了起来,娘说:等你结婚的时候用啊。
面对娘的认真,我彻底无语。
那个周三,正巧碰上我下乡检查工作,顺便回家看下娘。娘以为我中间日子肯定不会回家,于是偷偷把姐姐们给的鸡蛋拿到街上去卖。
我回到家看见房门紧锁,下意识地一路往街上赶,在人头攒动的菜市上找到了卖鸡蛋的娘。
我突然的出现把娘一下子怔住了,我二话没说,一把抢过娘地上的篮子,剩下的几个鸡蛋也被我倒进了旁边的下水沟。
娘气得发紫,一路说我的不是,我也一路责怪娘过分的拮据。
父亲走后我们娘俩第一次面对面的争吵,让娘心酸不已,也令我寝食难安。
从那次后,我发誓要把娘赶紧接到城里去,唯恐她再做出一些儿子自翊为丢人现眼的事来,但娘死活不肯。
娘说:你在找女朋友,我不能影响你。再说,你还住在公家的一间房子里,叫我怎么去容身呢?还有你——
娘没有说完,快到嘴的话又咽回去了,怕说出来了我会生气,其实,我也知道娘想说什么,那就是我有些暴躁的脾气,娘说:牙齿和舌头在一起都会打架呢。娘的担忧儿最懂。
娘说得在情在理,我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愧。我捶着自己窝囊的脑袋,想着自己走出去倒显气派、风光的样子,却连自己的娘都安置不了,我觉得自己很失败。
娘考虑问题思前想后,令我不及。娘常说:前半夜想自己,后半夜也要想想别人啊。
三
那段时间,基督教在农村很盛行,娘不知什么时候信奉上了救世主耶稣,每个礼拜天都会与乡下那些老太太相邀去教堂,盲从地跟在人家后面咿咿呀呀诵经吟唱,回来后就一个人端坐在门槛边捧着一本《圣经》,戴着一副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温习起来,虔诚的样子简直就像一个学功课的小学生。
其实,娘一个字不识,完全靠做记号或硬背,要记住那些生僻甚至有些晦涩的字眼很难,她并不知道“主”为何物?“天堂”啥样?“上帝”何许人也?但娘一定知道,《圣经》是教人慈悲的,做好事的,所以娘才愿补学这门似懂非懂的迟来的老年课程。
娘很珍惜自己“老来读”的时光,不仅可以排遣老来的孤独,也可减轻远在县城工作儿子的一些挂念。
孔子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也。娘虽不知孔子何方神圣,但她却实实在在传承着孔夫子的“礼下庶人,学无常师”的儒家思想。
信仰,是一个人的权利,也是衡量一个人修养的重要标志。有的人读了一辈子书,称得上“学富五车”,但没有修养,而是因为其心中没有爱也无信仰;有的人,没有上一天的课,但懂得很多,颇有君子风度,心里一定有一种善念、良知和诚心在支撑着,那就是人生之道。
有道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如此浮躁的年代,人,最可怕的就是缺乏信仰!无论是宗教信仰、社会信仰还是党派或政治信仰。
那时,我很支持并钦佩娘信教的选择。因为,那样可以或多或少地填充一位农村老妪内心的焦渴!
娘,渐渐地在《圣经》里找到了些许老来的快乐,她徜徉在清心寡欲的世界里,消磨着她那渐渐走向垂暮的时光……
娘的开心,就是我最大的放心。
我在官场上跌跌撞撞一路走来,我并不想把我挣扎的半点苦痛带给娘,因为她已经承受了太多的痛楚,所以,我每次回家,尽量讲些高兴的事给她听,哪怕编些子乌虚有甚至天方夜谭的故事哄她开心。
四
我始终坚信:天无绝人之路。
折返县团委后,因为年龄问题,那里绝非我久留之地,我四处打听落脚的地方,正巧第二年碰上县委办招考秘书,我又一次被成功录取,我为自己能爬升到县委领导周边暗暗庆幸,遗憾的是县委没有一个领导选我这种活泼型人才做个人秘书,而安排我负责信息上报工作,这让我不免有些失落。
领导一般都喜欢那种看上去老实、沉稳、内敛型的人跟在身边,说一就一,说二就二,这种人靠得住,叫其办事总觉放心。而像我这种外向型一看上去就有点张扬抑或漂浮的感觉,领导担心拿捏不住,你文章写得再好也请靠边。
娘知道我调县委办后,不免为之高兴,但又忧心忡忡。她总是担心我的脾气不好容易得罪人。
常言道:大树底下好乘凉。娘想:那些“土皇帝”一旦得罪了,那既不会给我们遮风又不会帮我们挡雨,小苗没有大树罩着,一旦有个什么闪失那不成了人家的“下饭菜”吗?
不过,娘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人心隔肚皮,异心谁能知?何况高处不胜寒啊。
有时候我会对着镜子照照,情不自禁地埋怨起自己这张长得不含蓄、不深沉的脸,我想如果可以美容矫正的话,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以换回领导的垂青。
那时,我自认为那些天天跟在领导屁股后面哪怕端茶倒水提包开车门的生活秘书,都比我整天涂涂改改、勾勾划划且默默无闻的信息秘书风光多了。
虚荣,往往是失败的陷阱!面子,常常是溃败的外衣!
我为自己一直难以卸掉我的伪装常常苦恼不堪!
娘,在家里做祷告的时候,显然又多了份内容,诵经的调子明显高出了许多,目的就是请主保佑我在领导的眼皮底下好好干,不求官大,不求发财,也不求权力有多大,只要不出问题,平平安安就好。
我回家老跟娘开玩笑,说娘迷信,救世主救不了我,只有我自己才能救自己。
娘笑了,一边看着我,一边翻翻手中的那本经书,又望望门外蓝蓝的天空和门前飞来飞去的燕子,我感觉那时候的娘一点也不像留守中纯粹的孤寡老人,而是一位坚贞而虔诚的守望者!
我忽然想起一句禅语:拥有一念之慈,万物皆善;拥有一心之愿,万物皆喜!
娘,为儿女祈福,是人世间最幸福的源泉!
守 望
清冷的等待
从阴晴滚落成圆缺
孤独地远眺
从乡村横扫都市的角落
虔诚的期许
从年少熬过白头
静默地坚守
从心底穿越时空一切的壁垒
家 从此撇成两棵遥望的树
把相思凝结的赌注
压给了各自远方的枝头
风雨是最忠贞的见证
情并非一个人的赐予
爱也不是独自的付出
幸福与快乐总在彼此感触间穿梭来往
让一方为之背负痛苦地活着
无非是种背叛
自私 更是赤裸裸的沦丧
守望是场要求回报的买卖
结果虽然不一定如意
但至少成全了忧伤的美丽
情
别让守望成空无
爱
也别让守望变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