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孩子从生下来屁股一侧就生了两个硬币大小的红包,越长越大。放暑假了,建平又要去学高函,前几天他不是去了母亲那吗,所以这天他刚走婆婆就来了。婆婆来后,给孩子一顿收拾,她发现这孩子头一侧少了巴掌大一块,像刀削的一样,就说
“这孩子的头也不知能不能长出来了,这不半拉瓜吗?”又瞅瞅小屁股,有些伤感的样子,“大人的火都走到孩子身上了。”她轻轻地摸着那两个红包,“这是两个疖子吗?等再长长可能就出头了!出头把脓挤出来就好了。”
婆婆来这两天都是婆婆做饭,因此何平每天能吃四五个鸡蛋,并且婆婆还能做点儿粥,使何平觉得乳房胀胀的,奶水也多了。婆婆只待了三天,在这三天里,何平也参与做饭、洗子。建平很快回来了,婆婆临走时叮嘱建平“何平每天吃不了多少,鸡蛋也就四五个,不够你再买点儿。这孩子奶不够吃,你们想想办法,要不孩子遭罪你们也受累。”建平听着却连哼都不哼一声。
送走婆婆,何平又回到了正轨,每天像正常人一样做着三顿饭。一天,刚吃过早饭,陈艳买了些东西过来看孩子,正赶上何平给孩子换尿布,陈艳看到这孩子屁股上有两个大红包,就惊讶地说
“这孩子屁股上是不是长两个疖子?我们二龙乡那儿前几年也有个这样的孩子,刚出生屁股上长两个大脓包,后来那个孩子扔了。”她说话嘴也没个把门的。
何平听得很不是滋味儿,陈艳走后她对建平说“明天上县里医院去看看,这孩子屁股怎么回事儿。”其实前几天小张大夫也过来看了,说没啥事儿。刚生完那几天小张是天天过来的。
于是,第二天两人收拾收拾东西,就去了县里医院。进了医院医生要求孩子住院,紧接着就给孩子把那两个脓包剖开。说小婴孩不能打麻醉药,打麻醉药将来对孩子智力不好,所以只能活生生地剖开。孩子疼得不住地啼哭,医生小心地夹着药棉向两个伤口里掏着,进行消炎。孩子的哭声让人心碎,何平也陪着孩子流泪。接连几天,孩子都要遭这种罪,她太小输不了液,每天就打屁股针。
进了医院第二天,建平去了孟荣家,回来端了一小盆粥和几个荷包蛋,但孟荣始终没迈进这个病房,她很势利的,瞧不起他们。后来,有一天建平破天荒地给何平买了只猪蹄,使何平终生难忘。这个月子建平可算做了点儿高尚的事儿。孩子一共住了九天院就出院了。
从医院回来,建平首先看看他那还剩了很多的鸡蛋,一打开皮包,鸡蛋壳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小蛆。他沮丧地嘟囔着,把这些臭蛆鸡蛋连同皮包都扔了。何平看他那满脸哭丧的样子,吓得大气不敢喘。
第二天,孩子就满月了,给孩子称了称,才八斤。这孩子每天夜里都哭个不停,一宿何平不知要起多少次,有时刚合上眼她又哭起来。常常以为她饿了,就冲奶粉喂,可她小嘴吮两下就哭。这孩子简直就是何平一人的,夜里建平一手不帮,不管孩子怎么哭,他有时紧锁眉头,骂上两句,嫌孩子总哭要不就骂上何平两句,嫌她不会哄孩子。从生下这孩子何平觉得夜里就没有让她安稳地连续睡过两个小时的觉。有时刚躺下建平又上来了,使她整日疲惫不堪。而建平也抱怨,这尿子都是他洗,柴他劈,水他担。但何平不理他,乐意说啥说啥。有时何平做午饭,他就把孩子光溜溜地抱到外面,使何平总是担心孩子受了什么贼风,别再得了病,而建平说她愚昧,给孩子晒晒太阳好。
对于何平来说,只要建平每天不大发雷霆,不向她怒发冲冠,她就阿弥陀佛了,这也就是安稳日子了。从生完孩子,就是在月子里,她也要学习,有时有人来看望她,见她看书,就说“月子里看书将来眼睛会不好的。”可她没办法,暑假中函要毕业考试的,她非学习不可,出了月子她更是如饥似渴地学。
离考试只有三四天了,她更是抓紧复习。自从来到幸福乡她就没再去学中函,老师曾经让人捎来信,说再不去学习就取消她的中函学员资格,后来建平托人找了老师,说明了情况,再加上那些老师都知道建平表哥从下面镇里刚调到了县里,并且提为副县长,对他也刮目相看,因此,何平保住了中函学员名额,只要她暑假按时参加毕业考就行了。
这天晚上吃过饭,建平说要到校长家去坐坐,离开时把房门从外面锁上了。每次晚上他走,何平都让他把门从外面锁上,因为这是学校,守着路边,她一人在家害怕。建平走后她又开始学习,有时孩子闹她就哄哄,不知不觉已九点多了,建平才回来。回来后像个侦探似的翻看了一下一目了然的屋子,然后来到后窗台,掀开窗帘看了一眼,就立起了眼睛。
“这窗台上怎么有鞋印?”因为这炕就在窗台下,老师寝室就这么一间小屋,锅台连着炕,炕连着窗。他看了一眼何平,“谁来了?听到我回来从窗户逃走了!”
“你有病!”何平瞟了他一眼,“精神不好。”就又接着看。
“明明窗台上有大脚印,你抵赖什么?”他火了。
一看他又发神经,何平只是默默生气,不敢理他,她怕战争再次爆发。她此时装模作样地在看书,心却跳得厉害,然后把孩子向一边推了推,再拿起书时,那《文选与习作》一书就已倒着了,可她不知,似乎在看书,可心都在建平那儿,她眼睛边扫着书边看着孩子边偷眼窥视着建平建平直勾勾地盯着她四目已对。
“我看你到哪儿都不让人省心,怎么我前脚走野汉子就后脚到,我看这孩子就是陈佳玉的。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怎么你往野外去,陈佳玉就看见了?!”
“你问我我问谁?”他又提起年前离婚那天发生的事儿。陈佳玉是校长,每天都是最后一个走。他那天也就是不经意地向野外看了一眼,发现何平好像不对劲儿,就去了何家找人。
“他咋那么关心你?怎么不关心我!”他又话题一转,“你看你寒假和张玉良在车站鹊桥会,那个亲热劲儿,看到我还躲了,没鬼怕啥?”
“你就是疑心病,我不愿搭理你。谁和谁还不能说话啦!”
“说话躲什么?”
“车站那么多人,全县中函老师都考试,谁看到你啦?他就打个招呼就走了。”
“你看看这孩子,长得多像张玉良。”
“她到底像谁?”何平放下书也火了,她就听不得说孩子是野种,“今天像陈佳玉,明天像张玉良,这孩子成杂种了。”
“是不是杂种你不知道吗?”
“我看你是杂种。”何平怯怯地回了一句,这一句让本来就想找茬打仗的他像猛虎一样跳上炕,拽着何平头发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何平早已料到,所以把孩子早早地推离开自己,书也被他打飞了,她像一只羔羊一样被他蹂躏。
建平打够了、骂够了,似乎还挺委屈,俨然自己真做了乌龟,戴了绿帽子。他有点儿神经质,自己是那样人觉得谁都是那样人。学校的宿舍窗台都是水泥的,根本看不出什么,那是他的幻觉,他信口雌黄。
再说,何平刚来这里,一共也没认识几个男人,怎么会偷人?并且刚生完孩子,孩子每天又闹个不停,都快累死人,又要考试,这不无中生有吗!
何平哭着,想起母亲曾经讲过的故事有一个男人,整天总觉得自己的媳妇偷人,哪个男人看他媳妇一眼他都觉得媳妇和人偷过情,每天他离开家都用灶膛里的灰在大门口撒上一溜小灰,以窥察媳妇离没离家。有时媳妇见他一进院子就赶紧把梳得整齐的头发抓挠乱了,脸上弄点儿灰,怕他进屋说“打扮得这么利索是不是偷野汉子去啦!”
何平不敢大声哭泣,只能憋着,因为这是夜里。建平理都不理她,脱吧脱吧就侧脸睡了。这时,孩子又哭起来,何平也不管,心想哭死更好,大家都解放了。建平见何平不管孩子,就吼道“把这野种扔出去!整天嚎。”
何平无动于衷,心想你的孩子,你把她扔出去吧,我不会拦着的。孩子不住点儿地哭着,建平用衣服把头裹上,大夏天的,他也不怕闷死。何平哭够了,又去给孩子冲奶粉,孩子这会儿是饿了,“咕咚咕咚”吃起来,吃完了也睡了,何平依然坐着。
天还没亮,何平就悄悄地简单收拾收拾自己,带上笔、本、书,背上个小皮包离开了这个家。临走时,她看着孩子在静静地香甜地睡着,眼泪涔涔而下“女儿,你怎么托生在这灾难的家庭里,你爸爸就是个魔鬼,妈妈实在没办法,谁叫你是他的孩子,你就和他在一起吧!”想到这儿,她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
幸福乡距县城三四十里路,她走到半路遇到一个男子,四十岁左右,骑着自行车,见她一脸憔悴的样子就下了车,说
“姑娘,这么早到哪儿去?”
“上县里考试。”
“来,我带你吧。”那人语气很温和,“我不是坏人,没事儿,这得什么时候走到哇!”
“不用,谢谢啦。”
“你是不是生病啦?”那人还想说什么,但话题一转,说“这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周围全是树林子,你胆儿也够大的。”
“你先走吧。”何平心想只要你不是坏人就好。
那人看看她,说“那我走了,路上小心点儿!”他还挺关心人的。
这三四十里的山中公路,周围树马狼林,阴森恐怖,很少见到人烟,她步履蹒跚,一路思绪万千孩子是不是又哭了?他是不是不管孩子?冲的奶粉可别把孩子烫着!他会不会打孩子?孩子可是你的,你要作孽就伤害她吧!这孩子也是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难才降临人间。她在母亲腹中,母亲不知遭受多少拳脚棍棒,可她依然健存,这孩子生命力顽强,难道是上辈子也犯下了什么罪行,与母亲共同受罚?这孩子来到世界上其实都是个奇迹。何平看的书多,曾经在一本算命书里看到,女人身下面阴处有痣的,将生下皇子。她一时觉得是不是第一个孩子是个真龙天子,被她做掉了,因此上天在惩罚她!那真是罪过。这个秘密她谁都没说过。她望着这茫茫林海,真想闯进去向上天高呼“老天爷,我犯了什么罪你这样惩罚我!”
一时,女儿的哭声在她耳边响起。是啊,这孩子从生下来晚上总是不住地哭,什么招都想了。“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这个咒语不知贴到马路上几次了,一点儿效果没有。“他在家可别不管孩子,让孩子可劲哭会哭坏的。”她忧心忡忡。这才生完孩子没几天,她就如此长途跋涉,并且穿了双旧皮鞋,现在脚上早已磨出了几个水灵灵的大水泡。她一会儿脱下鞋撕些卫生纸夹在每个脚趾缝里,一会儿坐下脱去鞋扳起脚看看那些水泡。她真想光着脚丫走,可公路上都是小石子儿,如果到路边草丛上走,又怕有荆棘。
公路上很少有车行驶,这一段路是在连绵不断的群山中,周围都是茂密的树林,这大清早树林里不断传出小鸟的“叽叽喳喳”声,偶而也能看到一只小灰兔或一只小松鼠跳上公路,东瞧瞧西望望,好像出来观赏风景,路两旁野花遍地,犹如仙境一般。何平飘飘然走在这仙境之中,却没有一丝身在仙境之感,倒觉得像在雾里云中,心中七上八下惦记着孩子。
这一路行程,何平也不亚于走了二万五千里长征,她一瘸一拐地走着,中午才到县城。
小县城小,何平对它不是太熟,只是这两年总来考试,就那么几个招待所,每次来都是住在那儿,这次她又住进了进修学校那个招待所。她累坏了,只想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她舍不得孩子,可又没法生活,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怎么活下去?他整日像个妖魔,不知何时又要作怪。躺在床上她就像死人一样睡着了,等她醒来天已黑了。她到外面买了两个馒头,买点儿咸菜,回来倒了杯开水,三口两口就把馒头和咸菜都吃光了,感觉肚里还不饱。唉,一天没吃东西了。自从生完孩子从没这样饱饱地睡过觉,可醒来还满脑子孩子的影子。
后天就要考试了,还得看书背题呀!学到深夜何平才和衣而睡。第二天她到外面吃过饭回来,屋里的床铺就满了,乡下老师都陆陆续续地来了,都怕来晚了没住的地儿。屋内共四张床,那三张床住的都是榆树乡的老师,她们见到何平都像见到了外星人。
“这是何平何老师吗?”其中一个老师瞪圆了眼睛。
“是我啊。”
“怎么瘦成这样了?”另一个不解的样子,“都脱相了!”
“是啊,像换了个人。”
“你一进来我们都不认识你了,怎么生完孩子瘦成这样?”
“人家生完孩子都胖得变了模样,你怎么瘦了呢?”
“孩子夜里总哭,熬的。”何平牵强地说。
那三个老师七嘴八舌地抢着问,似乎像见了亲人。
“对了,你家小宝宝呢?姑娘还是小子?”
“长得像谁?像你可就漂亮啦!可别像他爸。”
“孩子呢?我们看看。”
何平一一地回答着,并且说自己始终没奶,孩子靠喂奶粉,和她爸爸在家呢。她们好像什么忧愁都没有,那么豁达,那么开心,而何平心里苦苦的、涩涩的,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