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年底全县兴起买国库粮热潮,如果你是农村户口,要是买了国库粮就相当于城里人。学校没转正的老师都买了国库粮,只有何平买不起。因为县里明码标价,两千五百元一个国库粮。如果你买国库粮,可以花钱转工,再参加以工代干考试。
寒假里,他们回了婆婆家,婆婆正张罗着给建丽、建国买国库粮和转工,何平感到很失落,没有一个人提到要帮她买国库粮和转工。
在婆婆家待到腊月二十八,婆婆也没有留他们过年的意思。并且时不时地说“等你们走给你们拿几块肉。”
建平知道母亲在撵他,这天早晨赌气冒烟儿地带着老婆孩子走了。
一路坐车风尘仆仆,回到宛如冰窖的家。两人进屋就开始忙活烧炉子、烧炕、挑水做饭。
因为马上过年了,第二天何平就坐车去了县里购买年货和过年的新衣。她先给建平买了一件毛衣、一个背心、一条裤子、一个裤头、一条衬裤、一双白袜子,给孩子买套衣服,买双小袜子,自己买个红裤头。
她背包罗伞地从县城回来,一进屋就一一地给建平和孩子展示自己购买的东西,一年中,只有这个时刻何平才能见到建平满心喜悦的笑脸。当然,这时建平也会说上一句“你自己也买件衣服啊,一年到头,老牛老马还过个年呢!”
这时,何平就会找个借口,说“我不缺衣服。”
其实,她兜里有多少钱她知道。只要建平高兴,她心里就乐开了花,比过年都兴奋。
这个年还同往年一样,其他那几家不是回婆家就是回娘家过年去了,这个大院只有他们一家有灯光。白天建平看孩子,何平到树林子里去拽树枝,回来再剁成小段摞起来,这个假期她用树枝木棍给自家围了个小围墙。
过完年,建平到附近村子表姐家借了头牛,拉了几天木头,然后三弟建杰来帮他把木头截了。他们也常常黑天到周围树林里去伐不成材的树木,回来立刻截了就烧炉子。别看是湿木头,扔到旺火上呼呼着。
很快开学了,大家聚在办公室谈着年前买国库粮和转工的事儿,谈得热火朝天,显然人家都有钱,即使没钱婆家和娘家也都帮忙,只有何平灰溜溜的,她也不插言,默默地备着课。她别说两千五百元,就是一千元也没有啊。当时有个嘴尖舌快的女老师,比她大两岁,就像个欠儿登似的对她说
“何老师,你买没买国库粮?”
“没有钱。”
“借呗,买了国库粮就转工了。你看我们都买了。”
何平笑笑“不买了,听天由命了。”
没几天,教委下来通知,以工代干的可以参加全省转干考试,何平立刻傻眼了。下班回到家她默默地流眼泪,建平这时似乎有了点儿人情味儿,安慰着说“急什么,慢慢来呗!早晚还会有机会的。”
可这些参加转干考试的同事们,一个也没考上,何平心里似乎好受点儿。倒不是不愿意让他们考上,而是怕自己落别人太远。
春天到了,每年这时学校都串休采野菜,这个时候也是抓钱的好时节。能干能吃苦的这段时间就能挣一两千块钱,而上班族只能挣个三五百块就不错了。
采野菜时节一过,人们就开始种小菜了,每天忙忙碌碌地收拾小菜园,建平也一样每天挤时间种菜园。这是个星期天,也不知建平什么时候出的屋,因为孩子总是一宿一宿地哭,何平像死猪一样在炕上和孩子睡着觉,也许觉得是星期天,所以放心大胆地睡。
建平出去的时候把门上了锁,他从小菜园扛着镐头回来,开了锁,进屋一看何平还在睡觉,气就不打一处来,像个疯子一样,转身从外屋拿起一个大木柈子照着何平酣睡的脸杵了过去。何平正在梦中,这一柈子杵在脸上,吓得她像诈了尸一样跳了起来。她还没坐稳,还没睁开眼睛,就听建平怒吼“你长没长心,我出去干活,你怎么还不起来做饭?”
何平脸上从额头向下,像被十指挠的一样,一丝丝血印子渗了出来。她被吓傻了,瞪眼看着建平,不知发生了什么,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一时只看到建平的嘴在一张一合。孩子一宿哭累了,一到早晨就睡得很香,父亲的咆哮声也没惊醒她。
等何平缓过神来,她先看看孩子,不知建平又耍的哪股风。她把孩子推到炕里,怕建平伤害到孩子。他哪像个父亲,不考虑考虑孩子,吓着孩子怎么办?他像个小丑一样在地上踹着东西,七百年的糠八百年的谷也都是他自己编造的,他骂常了,似乎在他心里就是事实。什么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了,陈佳玉怎么关心何平了,什么车站鹊桥会了,什么老谢给他开批斗会了,什么勾引中学生了……
这个星期天,何平像在十八层地狱里,但她依然要辩解,因为不辩解不就默认了吗!那些荒诞的语言,让她心碎。为了不打扰孩子睡觉,何平拎着衣服穿上鞋到客厅去穿衣服,她怕吓坏孩子。
她穿好衣服就开始做饭,一时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对,人家出去干活,你不做饭,显然理亏。她被骂怕了,整日胆战心惊。
这些天建平心烦意乱,因为前两天朴玉来了这个中学一趟,这个中学有她的一个同学,更主要的她是来看看建平。她的同学和建平是一个办公室的。朴玉说她马上要结婚了,找了一个大学生,人不错很爱她。临走的时候,她的同学没送她走出多远,因为她看到萧建平跟了上来,就心领神会地退回去了。
建平追上朴玉,两人四目相对,不由得都潸然泪下。他们默默地走进一个岔路口,相拥无语。建平好像有好多无奈,最后还是朴玉先开了口。
“我要结婚了。”
“他很爱你吧?”
“嗯。”
“那就好。”建平怕有人过来,放开朴玉,“如果我现在离婚,你还能跟我吗?”
朴玉很为难。她知道建平不爱何平,至于为什么不爱她不晓得。建平是个极其小心眼儿的人,他就是因为何平第一面没看上他而始终耿耿于怀。他是个自以为是的人,总以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并且家里还有做官的人,应该谁看到他都会一见钟情。可何平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像个老父亲,太老了,脸庞酷似搓衣板,让她心里冰凉。别说钟情,多看他一眼心里都难受,觉得自己掉价。
建平孩子都满地跑了,再和他到一起后患无穷。再说建平也曾抛下她选择了何平,一时,朴玉心里很矛盾。她现在的男朋友,是她主动投怀送抱谈的,他们早已同居。此时,她像迷失了方向,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最后她还是开口了
“你好好和她过日子吧!把我忘了吧!”
“我忘不了你!”
因此,这些天建平像丢了魂似的,疮痍满怀,心事重重,看什么都不顺眼。回到家,看到孩子就骂“小野种,找你亲爹去。”何平也不理他,他就阴阳怪气地说“承认了,是吧?!”
何平不知朴玉来过幸福中学,在她看来建平和朴玉早就结束了。这个傻女人,一生没谈过恋爱,她哪儿晓得脚踩两只船是什么滋味。
当她做完早饭,洗脸的时候,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疼,照照镜子,才知道脸已被建平用木柈杵得一道道血淋子。她没敢说什么,只感到建平这几天反常,不是骂孩子就是骂她。这几年,她在建平面前很少饱餐过,她怕建平骂她“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有你粮份吗?你妈给你拿粮啦?像个猪似的吃。”
吃过饭,她用孩子的爽身粉拍了拍脸,这样那一道道血淋子就不那么显眼了。何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里总是惴惴不安,好像要发生什么。她很少正脸去看建平,建平放下碗筷就到学校办公室去了。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子,一会儿坐下想写诗,一会儿坐下想写信,最后决定写信。他很有文采,字写得也潇洒,写完信装进信封,就到前面邮局去了。
这一天,建平只要在家就挑肥拣瘦,不是嫌菜咸了就是嫌屋里乱了,要么就骂何平像个猪似的就知道睡。是啊,这孩子总是成宿的哭,何平从没睡过囫囵觉,而建平呢,孩子这么大了,他夜里从不管,哪怕有一次他管孩子,让何平多睡会儿都行。而早晨再不爱动,何平也得起床做饭。小东西白天倒是不作人,可她也不睡觉啊!人家孩子夜里哭白天能睡觉,这样大人找时间也能睡会儿,可这萧悫,夜里一宿宿哭,白天也贼精神,真是天下奇葩,也真要人命。
建平走后,何平把孩子喂饱,就开始收拾家,用脸盆一盆盆洗衣服。萧悫在一旁总是帮倒忙,不是把妈妈洗好的衣服拽到地上,就是弄得自己满身是水,何平还得把她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再洗。
中午,建平哭丧个脸回来了,何平吓得不敢吱声,吃饭时也小心翼翼。可越怕有事儿越有事儿,孩子不小心把汤碰洒了,洒到了他的身上,他拍桌而起,吓得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他顺手把一碗饭摔到了地上。何平赶紧说
“我给你洗呗!至于吗?”
“弄个野种来,就没让人省过心。”他边骂边瞪着孩子。其实他也没有胃口,心事太重。
“我看你才是野种。”
本来建平已到厨房,听何平还嘴,转身回来吼道“别忘了,你那三个月的孩子哪儿来的?”
“我跟你时是堂堂正正的大姑娘,是我跟你说的大夫说有三个月。”
“一共就四十八天。”
“你是魔鬼呀,大夫就用手摸摸说的。”
“那就是科学!”
“你真是不可理喻,无赖、流氓。”何平抱起孩子。
“你有能耐带这个野种滚,省了我看着上火。”
“你以为谁愿意和你过呢!”何平说着气话。
“那正好,下午你赶紧给我搬出去,我和你过够了!”他声嘶力竭地吼起来。他在自家吼,邻里都竖起耳朵听,都在窃窃私语“又打起来了,这日子怎么过。”
这时孩子已经不哭了,何平把孩子放到炕上,起身向外走,刚推开房门,房门上一块玻璃掉了下来,瞬间把右脸划了一公分多长的口子,鲜血立刻流了出来。她全然不顾,走出家门,奔她的避难所后山而去。爬到山顶,坐在山尖上,心里涌起不尽的遐想,不知不觉睡着了。
天黑乎乎的,建平亲热地走过来,摸摸她的脸,说“怎么啦,不小心,疼不疼?”
“疼。”何平感到身心都在痛,又感到建平给了她一股股暖流,可一晃,建平又不见了,到处是黑乎乎的,又似乎在一个小屋里,可屋里连个门也没有。于是她起身到处寻找门,就是找不到,四面都是墙,正在迷茫之中,一声鸟叫惊醒了她,竟是一场梦。
右脸还在一点点渗血,她不断地用口水擦着右脸。她坐起来,想到了孩子,不知建平会不会虐待孩子,又一想虐待就虐待吧,反正是他的孩子。
天黑下来,她返回了家。一进屋建平就向外撵她,她不理他,孩子在地上玩儿。建平像中了邪似的,一遍遍向外撵她。
“又去找你相好的诉苦去了?和别人搞舒服了回来了。赶紧收拾你的东西给我滚,乐意跟谁搞就跟谁搞去,搞烂了才好呢!”
何平不理他,他就无休无止地骂,高一声低一声地咆哮着,孩子吓得往妈妈身边靠。突然,他跳起来,拎起一个皮箱扔在地上“收拾你的东西,滚!”
于是,何平收拾了些衣服,就拎着大皮箱向女学生宿舍而去。这是星期天,下午学生都陆续回来了。她和女学生说明来意,几个学生帮她把皮箱放到了床的上铺,她又回家取了趟行李,然后就到了小学校自己的班级去了。
天已经很黑了,何平在班里不是批作文就是备课,很快就十点钟了,大街上一片黑暗,到处万籁俱寂,她赶紧收拾收拾回到中学。可是一进中学院里,学生宿舍都已关灯了。她穿的是半高跟皮鞋,走路“嘎噔嘎噔”地响,特别在夜里更是清晰。她走过男女生宿舍,没好意思敲门,可想了想又走回来了,站在女学生宿舍门口举起手又放下了,她不想惊动学生,停了片刻就又回小学班级去了。她在班里住了一宿。
第二天,中学院里几个小男孩在议论着“咱们这院里有鬼,昨天半夜我们听到外面有嘎噔嘎噔的脚步声,在我们窗前一遍遍地响。”
另一个小男孩对几个女同学说“小心点儿,晚上别出来,别让鬼把你们抓去。”
几个女同学听了吓得直抱肩。
何平上班后,免不了人们要问她的脸怎么了,她就故意说“上山划的。”是啊,打仗也打不成这样啊都是硬伤。
中午何平去接孩子,幼儿园阿姨说没送来,下午再去接孩子她们说也没送来,因此她回到中学,来到女老师宿舍,一打听,建平上午没上班,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来了,她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