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狱中,时间似乎改变了它的性质。“现在”几乎不存在了,因为可以分别“现在”和死一般的“过去”的那种情感和意识在这里都没有了。甚至连外面世界的积极活动、生死的信息,都有点虚幻若梦,固定不动而毫无改变,好像是属于“过去”似的。外在的客观的时间不复存在了,只有内在的与主观的意识仍然继续存在,不过也很微弱,除非思想将它从“现在”抽出来,去体会一种在“过去”或“将来”时间中的真实性。如同奥古斯特·孔德所说过的一样,我们过的是死人的生活,封闭在我们的“过去”里面,而在监狱中,当我们设法从追忆“过去”或憧憬“未来”的这种饥渴而幽闭着的情感中寻找一些滋养料的时候,尤其是这样。
“过去”有一种静寂性与永恒性;它是不变的而且有一种永远无穷无尽的特性,宛似一幅油画,或是一座青铜像,或一块大理石像。它不受现在的暴风雨和动乱所影响,维持着它的庄严与平静,并且引诱着受折磨的精神和苦闷的心灵到它的圆拱形的陵窟下找一个庇荫。那里和平而安全,而一个人甚至可以意会到一种精神上的特质。
但它不是生命,除非我们能在它和充满着矛盾与问题的“现在”之间找出一个生动活泼的联系来。如果没有热情与行动的要求——这正是生命的要素——它就是一种为艺术而艺术的毫无意义的东西了。没有那种热情与要求,希望与生命力就要逐渐消失,陷于生存的低级水平之上,缓慢地消沉下去直到不再生存。我们变成了“过去”的俘虏,同时它的某些固定性和我们粘连在一起了。在行动被阻止的监狱里面,我们变成死板的狱中生活的奴隶的时候,这种心理状态就更易出现了。
然而这“过去”老是和我们在一起,我们之所以为我们以及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是从“过去”而来的。我们是“过去”的产物,而且我们是沉浸于“过去”中来生活的。不了解“过去”,不感觉到“过去”是我们心灵中一种活的东西,就是不了解现在。将它和“现在”结合起来并将它演展到“未来”去,在不能这样结合的时候,就和它截然脱离。使这一切成为思想和行为震颤悸动着的资料——那就是生命。
一切强有力的行动皆发源于生命的深处。所有个人的甚至种族的悠久过去,都为那行动的一瞬间准备了心理背景。种族的记忆,由于遗传、环境和教养的影响,潜在意识的要求,从幼年和童年时期开始的思想、梦想和行动,这一切奇妙而强有力地交织起来,就必然推向一种新的行动;而这个新行动又变成影响“未来”的另一个因素。影响着“未来”,局部地决定着“未来”,而且可能是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未来”,可是这当然不完全是宿命论。
奥罗宾多·高斯c在某处写道:“‘现在’好比‘纯洁而清白的一瞬’,它好比时间和存在中的刀口,把过去和将来分割开,‘现在’是存在的,可是转眼又不存在了。”这句话是动人的,但是,它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这清白的一瞬从“未来”的纱幕中浮露出它整个赤裸裸的纯洁来和我们接触,而立时就变成污秽而陈腐的“过去”了。是不是我们玷污了它并且亵渎了它呢?或者这一瞬因为和“过去”一切的淫贱密切结合着而根本并不是那样清白呢?
在哲学意义上是不是有人类自由那样一种东西,还是只有一种机械的宿命论,我可不知道。有极大部分的事情看起来一定为过去复杂事件所决定,而这些事件是逼迫个人和往往压倒个人的。甚至他所体验的内心冲动、自由意志的表面上的表现,可能它本身也是受着限制的,如叔本华说过:“人能够做他所想做的,但不能想他所要想的。”在我看来,信仰绝对的宿命论似乎不可避免地要导致无为,导致生命的死亡。我的对生命的一切看法都是反对这种信仰的;不过,那种反对的本身当然可能仍是为以前的事所限制的。
我并不经常为那些不能解答的哲学问题或形而上学的问题烦心。在监狱里的长期寂静中,甚或正在紧张地行动当中,我们有时都会几乎是不知不觉地想到了这些问题;尽管面临着某些苦痛的经历,它们却带来了超然或安慰的感觉。但是充满于我心中的往往是行动和关于行动的思想;当行动被阻的时候,我就想象我正准备着要行动了。
行动的呼唤长时期以来就常在我心,并不是行动从思想分离,而宁可说是从思想中溢漾出来并且互为循环。这样时候是少有的,就是当这两者之间充满谐和,思想导致行动而在行动里得到完成;行动又返回到思想上去造成更充分的理解——于是我就体会到生命的充沛以及在那生存的刹那中的鲜明活跃的强度了。可是这样的刹那是少有的,非常少有的,往往是这一个超越于另一个而缺乏谐和,使这两者一致是徒劳无益的。很多年前,有过这样一段时期,当我生活在一种情感蓬勃的情况的时候,我曾被吸引着我的行动所包围了。现在,我的青年日子好像很远了,不仅仅是因为岁月逝去,而尤其是因为海洋般的经验与苦痛的思潮将它们从今天分隔开了。现在,以往的精力横溢是减少多了,那几乎不可控制的冲动也变得柔和起来了,而热情与感情都被抑制。思想的负担经常是个障碍,而在心灵中曾经一度把握得住的,而今却疑惧潜入了。也许这正是年龄关系,或者是我们时代的一般气质使然吧。
可是甚至现在,通过暂时的思想斗争后,这行动的呼唤仍荡着我内心不可思议的深处,我想要再体验一次“那可爱的欢乐的冲动”,这冲动转向着风险和忧患,面临死亡而且对死亡加以嘲弄。我对死亡并无迷恋,虽然我并不认为它使我害怕。我不相信人生是虚无的或出世的,我曾爱恋着人生而且它仍然吸引着我,因此我想用我自己的方式来体验它,虽然在我的周围许多看不见的障碍滋长起来。可是,正是那欲望引导着我去调弄生命,窥探着它的边缘而并不是做它的奴隶,这样我们就可以更好地来相互尊重了。也许我应当成为一个飞行员,这样,当生命的疲沓和无聊压服着我的时候,我能够突过纷纭不定的云层并且对我自己说:
“我权衡过一切,经过我的理智,
和这生命、这死亡相比较,
未来的岁月好像是生命的虚度,
逝去的岁月也像是生命的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