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行动的要求,这种通过行动来体验生活的愿望,影响了我的全部思想和活动。持久的思想不但它本身就是一种行动,甚至又变成了“未来”行动的一部分。它并非完全是抽象虚幻而与行动和生命无关的东西。“现在”是由“过去”逐渐导致的,而目前行动的瞬息又是“未来”所从出来的;这三者是纠结难解并且相互关联着的。
虽然在狱中,我的看起来好像是没有行动的生活,总想办法通过一些思想和感情的过程把它与未来的或想象的行动联结起来;这样,它使我获得了一定的满足,要不然就将变成一个真空而生存将成为难于忍受的了。当实际的行动被阻挠的时候,我曾去搜寻过一些这样接近“过去”与历史的门径。因为我自己的个人经历往往接触到历史事件,而有时候甚至于在我自己的范围内对那样的事件有所影响。对我说来,将历史当作一种活生生的过程来观察并非困难,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我能够把我自己和它打成一片。
尽管我研究历史不久,而且没有通过一般的直接方法来下功夫学习一大堆事实和年月日而从它们当中引出结论与论断,可是它们对我的生命进程无关。只要我这样做,历史就对我有一点意义了。我对超自然的或来生的问题兴趣更少。科学与现代的问题以及我们今生的问题更多地吸引了我。
某些我仅仅朦胧地意识到的思想、情感与要求的混合起来的东西使我行动起来,而行动又叫我返回到思想和理解“现在”的愿望上去。“现在”根源于“过去”,因此我曾对“过去”作过探索的旅程,总想着在它当中寻出一个端倪以认识“现在”,如果是有端倪的话。就是当我沉思于很远而很久的“过去”事情和人物以致忘却我在何处或我为何人的时候,“现在”一直还在支配着我。假若我偶然地感觉到我属于“过去”,那么在“现在”我同样也感觉到那整个“过去”是属于我的。“过去”的历史已消融于同时代的历史里,它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跟苦痛和欢乐的感情连接起来。
如果“过去”有变成“现在”的趋势,那么“现在”也有时候倒退到遥远的“过去”并且摆出了它的固定的、如雕像般的外貌。在行动本身的紧张当中,可能骤然会生出一种感觉,仿佛它有些像“过去”的事情,而有人正在注视着它,好像在回忆似的。
我曾企图发现“过去”与“现在”的关系,这使得我在十二年前用书信的形式写了一本《世界历史之一瞥》d给我的女儿。我尽可能写得浅近而平易,因为我是写给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看的。但那写作的动机是对于发现的渴望和探索。我满怀着冒险的念头并且生活在不同的连续的时代当中,和古代男女结为朋友。在狱中我有的是闲工夫,用不着慌忙或者在一个指定的时间内完成一桩工作。因此我让我的心灵漫游着,或是暂时沉静下来使它与我的心境保持协调,让印象深入下去,并且用血肉来充实这过去的枯骨。
这同样的探索使我后来写成了我的自传,不过限于比较熟悉的时代和亲近的人们而已。
我想在这十二年当中我有了很多的改变,我更耽于沉思了。也许有了较大的稳重和平衡,某种超然的意识,和一种更为宁静的精神。现在我不会像已往那样被悲剧或我所认为悲剧的东西所战胜了。虽然这悲剧的范围远为广大,可是骚动与纷乱是减少而更为暂时的了。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听天由命的精神滋长了呢,抑或是心情逐渐麻木了呢?这是否仅仅是年龄关系和生命力与生命热情的减退呢,抑或是由于长期的监狱生活,生命就慢慢地衰老下去,而充满内心的思想与日俱逝,在暂时停留以后,留在后面的仅是微波呢?苦痛的心灵力求解脱的方法,由于反复的冲击致使意识麻痹不灵了,这使人不禁有了一种感觉:这样众多的邪恶与不幸使世界蒙罩着阴影,因此稍微多些或再少些都没有分别了。只余下一件事是不能从我们这里夺去的:那就是拿出勇气与尊严来行动,并且坚持那赋予人生以意义的理想。然而那不是政治家的道路。
有人过去这样说过:死亡是每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权利。这是用一句奇妙的话来表达出一桩明明白白的事情。这是没有一个人否认过或能够否认的与生倶来的权利,而我们一切人皆在尽我们所能去设法遗忘和避免它。关于这句成语,还有些地方是新奇而动人的。那些这样辛酸地控诉着生命的人们是总有方法从当中脱身出来的,假如他们愿意这样选择的话。那总是我们力量所能达到的。如果我们不能主宰生命,我们至少能够主宰死亡。这种使人欢愉的思想减少了一筹莫展的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