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认为古代希腊是欧洲文明的源泉;关于东方和西方之间的根本不同,已经有过很多的著作。这方面我不了解;在我看来有很多是徜徉迷离的,不科学的,没有多少事实根据的。直到最近,许多欧洲的思想家猜想一切有价值的事物都发源于希腊或罗马。亨利·梅因爵士就曾在某处说过,除开自然界的盲目力量之外,在这个世界上活动着的一切事物,没有不是从希腊发源的。欧洲的古典学者们对于希腊和拉丁方面的学问,钻研很深,可是他们对于印度和中国知道得很少。不过,E. R. 多德斯教授曾强调地说过:“希腊文化是以东方为背景而发生的,而且除了在古典学者的头脑中之外,它也从来没有跟东方背景完全隔绝过。”
欧洲的学术,在一个悠久的期间,必然地就局限于希腊文、希伯来文和拉丁文范围之内;从这种学术中产生出来的一幅世界图景就是一幅地中海领域的图景。它的基本观念与古代罗马人的观念并无本质上的不同,虽然不可避免地它也作了许多改变和修正。那种观念不仅支配了历史和地缘政治学的概念,左右了文化和文明的发展,它也妨碍了科学的进步。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把他们的头脑控制住了。即使有一些关于亚洲各民族在过去的成就的知识浸润到欧洲人的头脑中间去,这种知识也不是心悦诚服地被接受的。他们对这种知识有一种不知不觉的抗拒,有一种想使之与原有的局面符合的企图。既然学者们作如是想,缺乏学识的群众自然更相信东方与西方之间有着一些本质上的不同了。欧洲的工业化及随之而来的物质进步在一般人的心中更加深了这种不同的印象;再通过一种离奇的解释,古代希腊才成为近代欧洲及美洲的父母。对于古代世界有了更多的了解之后,少数思想家头脑中所有的这些结论发生了动摇;但是就人民大众而论,不论是知识分子或非知识分子,那些几百年来的旧观念还继续存在着,一些空幻的想法仅漂浮在他们意识的上层,不久就消失在他们自己所造成的景象中去了。
我不了解使用东方和西方这些字眼的意义何在,除非说欧美是高度工业化,而亚洲在这方面是落后的。这种工业化在世界历史上是一件新事物,它改变了而且还在继续改变着这个世界,要比任何别的因素更为重要。希腊文明与近代欧美文明之间原没有什么有机的联系。这种以为人生真正重要的事情就在于寻求舒适的现代想法是和希腊或任何古代文学的思想完全不合的。希腊人、印度人、中国人和伊朗人过去总是在追求一种宗教及一种人生哲学,这种原想借以造成一种均衡与和谐意味的宗教和人生哲学,影响了他们的一切活动。这种理想在生活的每一方向都显露出来——在文学艺术以及制度等各方面——它产生了一种匀称和完整的意识。或者这些印象并不是完全合理的,生活上的实际情形也可能大不相同。但即使如此,重要的是要记住:现代的欧美和希腊人的整个理解与见地,距离得多么遥远,而他们在空闲的时候,总对希腊人大加赞美,想找些和希腊人的久远的关系,借以满足他们内心的热望,或者想在现代生活的严酷而火热的沙漠中发现一些绿洲。
不论在东方或是在西方,每一个国家,每一个民族都有它各自的个性和使命,以及依照自己的方式试行解决人生的各种问题。希腊在它自己的方式上有些东西是肯定而优越的;印度、中国、波斯也是如此。古代印度与古代希腊各不相同而又颇为近似,正如古代的印度和古代的中国,尽管有着巨大的差异而思想上仍有相似之处。他们都有同样豁达的、容忍的、不拘于一种宗教的看法,善于享受人生和大自然的美妙与无穷变化的欢乐,他们爱好艺术,他们都有一种从古老种族累积的经验中获得的智慧。他们根据了种族的天才,又受到自然环境的影响而各自发展;各自重视人生的某一方面而不重视其他方面。各种族所重视的并不相同。希腊人作为一个种族而论,可能对于眼前的人生要更会享受,他们见了在自己跟前的以及他们自己所创造的那种美,感到欢欣和谐。印度人对于眼前的人生也感觉到欢欣和谐,但他们同时也把眼光转向更深入的知识,他们的心中交织着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中国人虽然也充分注意到了这些问题及其不可思议的地方,然而以其聪明智慧,避免跟它们发生纠缠。每一个种族用他们不同的方式共表现出他们人生的丰满和美妙。历史证明印度和中国有着比较强固的根基,比较大的持久力,所以它们至今长存,虽然它们受到过很厉害的打击,因而大大地退化了,前途亦复模糊。古代的希腊,虽极尽光辉灿烂,年华却是很短;除了它那伟大的成就,除了它所给予后世文化上的影响,以及那辉煌的但也是短暂的丰富人生的回忆之外,它没有能够免于死亡。或者因为它过分地关注于眼前的世界,所以结果它成为过去了。
虽然现在的欧洲各民族自命为希腊精神的后裔,其实,印度在精神上和见地上要远比它们更为接近希腊。我们容易忘却这一点,因为我们有着因袭的固定的概念,而这是妨碍推理思考的。据说印度是富于宗教意味的,哲学性的,专事探索的,形而上学的,不关怀现世界的,而且一心一意地在梦想着来世。我们就被人说成这样,也许这样告诉我们的那些人就希望我们一直埋头于思索,被空论纠缠住;这样他们就可以不受到那些思想家的阻碍,任意支配或享受这个世界及其所有的东西了。是的,印度有着这些特点,但是它还有许多较这更多的东西。那种儿童时代的天真烂漫、漫不经心,青年时代的奋激多情、狂放不羁,以及从各色各样忧患欢乐的长期体验中所获得的成年的智慧,它都懂得。它也反复地经历过儿童时代、青年时代和成年时代。悠久的年代和辽阔的地区所产生的那种严重惰性压得它消沉下去;卑鄙的风尚和邪恶的习俗耗蚀了它;许多寄生虫黏附在它的身上吮吸着它的血液;但是在这一切东西的后面却有着一种由于年代悠远所产生出来的力量和一个古老种族的潜在意识的智慧。因为我们是一个很古老的种族,而烟消云散的岁月在我们的耳旁瑟瑟低语;但我们懂得怎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恢复我们的青春,纵然过去年代的记忆和梦想仍长留存。
使印度维持着生命力,使它经历这样悠久的年代的,不是什么秘密的教义,或者秘传的知识;而是一种仁慈的人道主义和它多样性的宽宏大度的文化,以及对于人生及其种种不可思议的方面的深刻了解。它的丰富的生命力一代又一代地在那壮丽的文学艺术中流露出来;虽然我们现在所有的只是一小部分,很多还没有被发掘出来,或者是已被自然界或人们的暴行所毁灭了。艾勒潘达洞窟里的三位一体神像是一个很可以代表印度本身的多面石像;它孔武有力,充满着深邃的智识和理解,目光炯炯地在俯视着我们。阿旃陀石洞的壁画洋溢着优雅柔和的情调,充满着对于美和人生的爱好,但是它总有几分幽深玄妙,有几分属于来世的意味。
就地理和气候而论,希腊与印度是不相同的。希腊没有像印度那样出众的河流,没有森林,没有大树;而这些在印度是很多的。也许除了那些住在近海的印度人们之外,海洋的广大无垠与变幻莫测影响着希腊人是远甚于印度人的。印度的人生是更富于大陆性的,因为这里有一望无际的平原,高耸入云的山峰,滚滚的江河,蔚茂的森林。希腊也有一些高山,希腊人把奥林巴斯当作众神所居之地,正如印度人将他们的神,甚至他们的圣哲安置在喜马拉雅的高峰上一样。这两族人创造出来的神话都是与历史分割不开的,史实与想象难以辨别。古代的希腊人据说既非专门追求快乐之徒,也非禁欲主义者;他们并不把快乐当作一种邪恶和不道德的东西而要逃避它,他们也不像现代人一样惯于处心积虑以求自我享乐。他们没有那种使我们许多人感受痛苦的压抑,他们轻松愉快地处理人生,全副精神贯注在他们所要做的事情上面,因此,他们就好像比较我们更有生气了。从我们古代的文学中也可以得到对于人生看法的一些同样的印象。虽然在印度的人生中是有禁欲的一面的,像后来的希腊人那样,但这只限于少数人,并未影响到一股的生活。在耆那教和佛教影响之下,苦修苦炼的生活要变得比较重要些;但即使如此,它也并没有显著地改变过生活的背景。
在古代的印度和希腊,生活是听其自然的,人们过得很完美;不过他们还相信有一种至高无上的内心生活。这就引起了他们的好奇心和推测;但是这种探索的精神,针对着客观的体验者少,针对着论理的推究者多,而论理的推究又都是以某几种被认为显然正确的概念为依据的。其实那也是在科学方法没有被应用以前各地所有的一般态度。这种推测可能只限于少数知识分子;不过就是普通公民也曾受到它的影响,在公共集会地方讨论哲学问题,一如讨论其他一切的问题。生活是公社性的,甚至现在的印度还是如此,特别是在乡间,人们会聚在市场上,会聚在庙宇或清真寺的围墙内,在水源上,或者有公共会议室的地方,就在那里讨论当天的新闻和他们的共同需要。舆论就是这样形成并表达出来的。当时空闲的时间很多,可以作这种讨论。
希腊文化在它许多辉煌成就中有一种比较其他的更为突出的成就——那就是实验科学萌芽甚早。这种实验科学在受到希腊文化影响的世界中的那个亚历山大城比较在希腊本土更为发达。从公元前330年到公元前130年的这两个世纪中,在科学发展及机械发明方面,皆有显著的成绩。这种成绩,在印度及任何其他地方是没有可以与之相比拟的;直到从十七世纪起,科学才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尽管罗马有一个帝国,它在辽阔的地区内维持着罗马式的和平,尽管它和希腊文明有密切的接触,它又有机会向许多民族吸取学识经验,可是它对于科学、发明及机械的发展不会有重大的贡献。古典文化在欧洲崩溃以后,整个中世纪期间阿拉伯人保持着科学知识的光芒。
在亚历山大城内猝然兴起的这种科学活动和发明,无疑是当时的社会产物,这是由于一个正在成长的社会及航海业的需要所引起的,正如在印度的算术及代数方法的进步,“零”这个记号和数字定位的应用也都是由于社会的需要,由于发展中的贸易,由于比较复杂的组织而产生的。但是就全体古代希腊人中而言,他们究竟表现了多少科学精神,这是颇有疑问的。他们的生活一定是遵循传统规范的,而这种规范是以寻求人与大自然的结合和协调,以他们那种古老的哲学理解为根据的。那种理解是古代希腊和印度所共有的。在希腊正像在印度一样,他们把全年分为若干民间节日,从而可以预知季节的变化,并且使人与自然界的时令相协调。在印度我们还有这些春季和收获时期的节日,并且有秋末的灯节、初夏的洒红节,以及对史诗传说的许多英雄的庆祝。在有些节日,我们还有歌唱和舞蹈,许多民间歌舞,例如表演黑天和牧女舞蹈的拉沙—丽拉(rasa-lila)。
在古代的印度,妇女是并不隐避的,只有在皇室或贵族中稍为有些这种情形。那时在希腊,这种两性间隔离的情形,也许要比印度来得厉害。在印度的古书中常常提到有名望有学问的妇女,她们常常参加公开的辩论。希腊古代的婚姻显然完全是一种契约行为;在印度婚姻一向认为是神圣的结合,不过其他的婚姻形式记载中也曾提到过。
希腊妇女显然在印度特别受到欢迎。古代剧本提及的宫女往往是希腊籍。在西印度巴罗治所运入的许多希腊的著名东西和人中间,据说就有“歌童和美女”。麦加斯忒尼描写孔雀王朝旃陀罗笈多王的生活说:“国王的食物是由妇女烹调的,她们还献酒给他,所有印度人都很喜欢喝酒。”有些酒一定是从希腊或其殖民地来的,因为一个老年的泰米尔诗人提到过:“那种清凉芬芳的酒是耶槃那(即希腊人)用他们的好船运来的。”一部希腊的记载说:波吒厘子的国王(大概是阿育王的父亲宾头沙罗)写信给安泰奥卡斯请他买些美酒、干的无花果和一个诡辩学派的哲学家,并给他送来。安泰奥卡斯回信说:“我们寄给你无花果及酒,但是希腊的法律禁止将诡辩学家出售。”
从希腊的文学中可以明白看出,他们对同性恋爱的关系并不嫌弃;的确,他们对之还带着一种浪漫性的赞许。这可能是由于青年时代的两性隔离所造成的结果。在波斯我们也可发现出同样的态度,在波斯文学中就充满了这样的叙述。把所爱慕的人说成是一个男伴侣仿佛已经成为一种确定的文学格式和惯例了。梵文文学中就没有这样的东西;显然,在印度同性恋爱不仅没有得到认可,而且简直就绝未流行过。
从最早有记载的时代起,希腊与印度便互相发生了接触,而后来印度和希腊化了的亚洲西部又有了密切的接触。印度中部邬阇衍那(现在的优禅尼)的大天文台和埃及的亚历山大城就发生过联系。在这长期接触中,这两个古代文明的思想界和文化界必定发生过许多次的交流。希腊的一部书中记载着一个传说,据说曾经有过几个有学问的印度人拜望苏格拉底而且向他提出过问题。毕达哥拉斯特别受到印度哲学的影响,罗灵逊教授说过:“毕达哥拉斯的学派中人所教授的宗教、哲学、数学的理论,在印度公元前六世纪就差不多全部知道了。”一位欧洲的古典学者吾珥维克曾经根据印度思想来解释柏拉图所著的《共和国》an一书,据推测,诺斯替教ao 就是一个想把希腊柏拉图的学说和印度思想互相融合起来的明确的尝试。提雅那(Tyana)的哲学家阿坡罗尼阿斯大约在公元初期或许曾经拜访过印度西北部的呾叉始罗大学。
生于中亚细亚呼罗珊的一个波斯著名旅行家及学者艾勒·贝鲁尼曾在公元十一世纪来到印度。他已经研究过在伊斯兰教初期的巴格达风行一时的希腊哲学。为了研究印度哲学,他在印度努力学习梵文。两种哲学的许多共同特点引起他的注意,在他所著的关于印度的书籍中,他曾经将这两种哲学作过比较。他还提到过研究希腊天文学和罗马天文学的许多梵文书籍。
印度和希腊的文明虽然不可避免地曾经互相影响过,但是它们都坚强得足够保持住它们自己的东西,并循着它们自己的富有特色的路线发展下去。近年来,对于把一切都归之于希腊及罗马的那种由来已久的倾向,已经有了一种反应;亚洲的,尤其是印度的作用获得了重视。达尔尼教授说过:“广泛地看来,亚洲人取自希腊的通常只不过是外表的形式上的事物而已;他很少采纳了实质方面的东西——各种内政制度也许是例外的——从没有采纳过精神方面的东西。因为精神方面的东西,亚洲坚强的自信它能够比希腊人维持得更长久些,实际上它的确如此。”他又说:“印度文明是足够坚强的,使它自己不受希腊文明的影响;但是除了在宗教范围以外,印度文明似乎还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像巴比伦那样地去影响希腊文明;不过我们有理由相信,在印度与希腊二者之间,印度在某些方面是占优势的。”“如果希腊人从没有在历史上出现过,印度的历史,除了它的佛像以外,在一切主要方面,一定还是跟它现在所有的历史毫无不同之处。”
偶像崇拜是从希腊传到印度来的,这是一个有趣的想法。吠陀宗教是反对一切形式的偶像崇拜的。在那时,甚至连供神的庙宇也没有。在印度比较古老的宗教中,可能也有一些偶像崇拜的痕迹,然而一定不普遍。早期的佛教是强烈反对偶像崇拜的,它还特别禁止制造佛的偶像及雕像;但在阿富汗及其边疆一带,希腊艺术的影响却很大,它逐渐就流行了。但纵然如此,在开始时佛像仍没有造过,只有些像阿波罗的菩萨的雕像而已。(这些菩萨是被当作佛的前身的)。随后佛本身的雕像及偶像跟着也有了。这就鼓励了印度教某些宗派的偶像崇拜,不过在吠陀宗教中并不如此,它还没有偶像崇拜。在波斯文、印度文中,偶像或雕像这个字还是“布特”(But),就是从佛陀这个字演化出来的。
人类的心智似乎有一种热情,要在人生、自然和宇宙间寻出一种一致性。那种愿望无论是否有道理,都一定要满足心中的某种根本需要。古代的哲学家们一直在追求着这一致性,就是近代的科学家们也受到这种要求的推动。我们所有的一切谋划和设计,我们的教育观念,我们的社会和政治组织都是有着追求一致和协调的背景。现在据说某些有才能的思想家和哲学家认为这种基本观念是虚妄的,在这个偶然性的宇宙之内并没有秩序或者一致性这类的东西。这也许是如此,但毫无疑问,这个错误的信仰——如果真是一个错误信仰的话——在印度、希腊以及其他地方对于一致性的探求,曾产生过积极的结果,导致了人生的谐和、均衡和丰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