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印度的文化和艺术惊人地发展到了国外,所以有一部分最优秀的艺术品在印度境外出现了。不幸的是,我们古代的文物和雕刻,特别是在印度北部的,很多因年久而受到毁损。约翰·马绍尔爵士说道:“如果只知道在印度本地的印度艺术,那就只知道了事情的一半。要理解全部,我们一定要跟着佛教的足迹,一直到中亚、中国和日本;我们一定要看它在传布到中国西藏、缅甸和暹罗时所呈现的新的面貌和新的美丽东西;我们看了它在柬埔寨和爪哇那种无与伦比的伟大创造一定会肃然起敬。在这些每一个国家内,印度艺术都遭遇到一种不同的种族天才,一种不同的当地环境,而就在那些改造的影响之下,使它披上了新的外衣。”bt
印度艺术、印度宗教和哲学的关系是如此密切地联系着,所以如果对于支配印度人头脑的各种概念没有一些认识,就不容易彻底理解它。在艺术方面,和在音乐方面一样,东方和西方的观念之间有着一条鸿沟。可能欧洲中古时代的大艺术家和大建筑师比现代的那些欧洲艺术家更要感到和印度艺术与雕刻来得合调;现代的欧洲艺术家们至少有一部分灵感是由文艺复兴时期或文艺复兴以后的年代中得来的。在印度艺术中总含有一种宗教的冲动,一种看到来世的心思,大概正像那些建筑欧洲大教堂的人所具有的灵感一样。美被认为是主观的而非客观的;它是属于精神的,虽然它也可以用美好可爱的形象或品质来表现。希腊人是为了美的本身而爱美,他们不但在美中找到愉快,并且也找到真理;古代的印度人也爱美,但他们总设法在作品中加上一些更深远的意义,加上一些他们所见得到的内在的真理。在有创作性的艺术作品的最优秀的范例中,他们博得了赞赏,虽然看的人也许还不理解他们的目的所在以及支配他们的是些什么思想。在有些比较逊色的艺术作品的实例中,这种缺乏了解,由于不能跟艺术家的思想相融合,就阻碍了人们对那些艺术品的欣赏。人们对于一些不能领悟的东西总会有一种模糊不安的感觉,甚至于会有些焦躁;这样就引到了一种结论,认为那艺术家不懂艺术而完全失败了。有时甚至会有厌恶的感觉。
我对于艺术,不论是东方的或是西方的,一点也不懂得,所以我不配谈论艺术方面的事情。我对它的反应和任何门外汉一样。有些绘画、雕刻或建筑物使我满心欢喜,使我感动,使我发生奇异的感情;但有的只不过教我有一点点高兴;有的对我简直不发生影响,有如过眼云烟,几乎视而不见;有的使我望而生厌。我不能解释何以会行这些反应,我也不能对艺术品的优点或缺点有什么适当的论断。在锡兰的阿纽拉德哈浦拉地方有一座佛像,它使我非常感动,许多年来我一直把它的写真当作我的伴侣。但在另一方面,在印度南部的几座出名的庙宇,尽是些烦琐笨重的雕刻,它使我烦恼,使我满怀不安。
受希腊传统熏陶的欧洲人,最初是用希腊的观点来研究印度艺术的。在健陀罗地方和边省的希腊—佛教艺术中他们看到了一些他们所懂得的东西,而对于印度其他式样的艺术却都认为是比较次等的类型。逐渐地他们获得了一种新的看法,于是指出:印度艺术是一种独创的有活力的东西,并非从希腊—佛教艺术中汲取而来的,后者不过是印度艺术的一种暗淡的反映而已。这种新的看法来自欧洲大陆,较来自英国者为多。奇怪的是:印度艺术在大陆上比在英国受到更多的欣赏,梵文文学也是如此。我常自忖度,印度和英国之间存在着的那种不幸的政治关系,对于这种情形有多大的影响。虽然也许这种想法是有点理由的;除此以外,一定还有别的和更基本的原因存在。当然有不少的英国艺术家、学者和其他人士已经比较了解一些印度精神和印度见解,还帮助发现我们的古代宝藏,并将它们向全世界介绍解释。此外,还有许多人对印度有种温暖的友谊,并曾为它服务过,印度对他们是感激的。可是事实上,在印度人和英国人之间,还是存在着一条鸿沟,一条日益扩大着的鸿沟。在印度这方面,这种心情是比较容易了解的,至少对于我是如此,因为近年来发生过的不少事情使我们的心灵受到了深刻的创伤。在英国方面,由于不同的原因恐怕也曾发生过类似的反感,其原因之一是世界公论认为他们的行为不当,这使他们恼怒,因为他们以为过失并不在他们一方。但这种感觉比起政治还要深刻,因为它是在不知不觉的场合发生出来的,最受影响的似乎是英国的知识分子。在他们看来,印度人好像是原始罪孽的一种特别现形,因而他的一切作品都烙印着这种标记。有一位有名的英国作家,虽然他几乎不能算是英国的思想或智慧方面的代表人物,最近写过一本书,几乎对每一样印度的东西都充满了恶意的仇恨和憎恶。另外一位较更杰出而具代表性的英国作家奥士伯特·席特威尔先生,在他的一本《与我偕逃》(1941年版)里说道:“印度这一个观念,尽管它有多种多样的惊人事物在内,还是令人厌恶的。”他也提到;“那种讨人厌的亵鄙下贱的品质,往往毁损了印度的艺术作品。”
对于一般的印度艺术或对于一般的印度讲来,席特威尔先生所抱的那种见解是完全有理由的。我相信他是那样想法。我自己对于印度的很多东西,也觉得讨厌,但对整个印度,我就不这样感觉。当然,我是一个印度人,不管我是怎样的不肖,我也不能轻易恨我自己。但这不是一个对于艺术的见解或看法的问题,这是一个重大得多的问题,这是一种对整个民族有意识的或无意识的厌恶和不友好的问题,难道果真我们对于那些曾被我们伤害了的人们就一定要憎恶和仇恨吗?
能够欣赏印度艺术并采用新的水平来判断印度艺术的英国人中间,有一位名罗伦斯·秉养,另一位名哈斐尔。哈斐尔对于印度艺术的理想和基本精神特别热心。他强调认为一个伟大的民族艺术足以真切地表现出民族思想和性格;但是只有在了解蕴藏于艺术背后的理想之后,才能够有这种体会。一个外来的统治民族误解并轻视这些理想,这就播下了思想上生反感的种子。他认为印度艺术不是把一个狭小的学者阶层作为对象的。他的本意是要使群众都能了解宗教和哲学的中心意义。“印度艺术在教育功用上是成功的,这可以从熟悉印度生活的人们所周知的一个事实中推论出来,那就是说印度的农民,按照西方的意义来说,虽然是文盲;但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农民阶级中,他们是属于文化最高的一种人。”bu
在艺术方面,正像在梵文诗和印度音乐方面一样,艺术家是应该将他自己和大自然的各种气质融合起来,表现出人和大自然以及宇宙间的基本和谐的。这是一切亚洲艺术的主要性格;正因为这样,所以亚洲的艺术都有一定程度的一致性,尽管它们的种类很多,而民族的差别又这样的明显。在印度,除了在阿旃陀的那些美丽的壁画以外,古代的画并不多。恐怕有很多已经遭到毁灭了。印度是在雕刻和建筑方面最为突出,正像中国和日本是以绘画见称。
印度的音乐和欧洲的音乐大不相同,它按照它自己的方式获得高度的发展,在这方面印度也是突出的,它并且还大大地影响了亚洲的音乐,只有中国和远东是例外。因此音乐就成了印度和波斯、阿富汗、阿拉伯、土耳其斯坦之间的另一桥梁。在印度和阿拉伯文化盛行的地区,例如北非洲之间,音乐多少也是桥梁之一。在所有这些国家内,印度的古典音乐大概都是受欢迎的。
宗教方面对雕塑偶像的偏见也是在印度艺术发展中的一种重大影响;在亚洲别的地方也是如此。吠陀就反对偶像崇拜,佛教中只在较后的时期才把佛的形象在雕刻和绘画上表现出来。在马都拉博物馆中,有一座显出充分饱满精力的巨大的石头菩萨像。这是公元初期贵霜时代的东西。
早期的印度艺术充满了自然主义的气氛,这可能是部分地受了中国的影响。在印度艺术史的各个阶段中都可以看得出中国的影响,尤其是在自然主义发展方面,这正像印度的理想主义传布到中国和日本之后,在许多伟大时期中曾发生过强有力的影响一样。
在公元四世纪到六世纪的笈多时代,就是所谓印度的黄金时代,阿旃陀的岩洞掘开了,壁画也被描绘出来了。巴格(Bagh)和巴大米也属于这时期。阿旃陀的壁画虽然非常美丽,而且自从被发现以来就一直强烈地影响着我们今日的艺术家们,可是这样就使得他们与人生脱节,一心只想模仿阿旃陀的式样,结果是很不好的。
阿旃陀壁画把我们带回到一个遥远的、梦幻一般的,然而也是非常真实的世界里去。那些壁画是佛教僧侣画的。他们的大师早就说过:不要接近女人,连看也不要去看她们,因为她们是危险的。然而这些画中有的是女人,漂亮的女人们,公主们,歌女们,舞女们;有坐的,有站的,还有在打扮的,也有在游行行列中的。阿旃陀的妇女造像已享大名。可见那些僧侣画家一定是如何透彻地认识尘世和那动荡中的人生戏剧,他们绘画得如何富于情感,就像他们绘画菩萨的肃穆超尘的妙相一样。
在七世纪、八世纪中,爱罗拉石窟在坚固的岩石中雕刻出来了。中央有一座巨大的盖拉沙神庙。那时的人们怎样设想得出,或者想出了又怎样将他们的概念雕出一个形体来,这真是难于想象的。具有一座精巧雄壮的三位一体神像(trimurti)的艾勒潘达洞窟也是这时期的产物。还有在印度南部马马那坡兰地方的一批建筑也是这时期的成绩。
在艾勒潘达洞窟中有一座破了的舞王湿婆石像,湿婆作正在跳舞状。哈斐尔认为它就是庄严的概念和伟大力量的化身:“虽然这块石头本身似乎跟着跳舞的节奏在动荡,可是那个尊严的头颅还带着那种闪耀于佛的面容上的恬静安详的神气。”
在英国博物馆里边也有一座湿婆像。关于这个石像,艾伯斯坦曾经写道:“湿婆跳着舞,创造了世界也毁灭了世界,他那奔放的节奏具有魔力地唤起了无穷尽的时代,他那动作也带着咒语的魔力。英国博物馆中的一小组,陈列着一本我们所见过的最为悲惨的男女殉情的画集,它显示了其他作品所无的人类情感中宿命的成分的缩影。许多我们的欧洲讽刺画若与这些奥妙的作品相比,就成为庸俗而无意义了,因为那奥妙的作品上没有象征派的虚饰,而是集中精力于主要方面,主要的造型方面。”bv
爪哇的婆罗浮屠地方有一个菩萨的头已经运到哥本哈根的戈洛贝都德克。就形象之美而言,这个头很美;但是,正如哈斐尔所说的,这里有着更深的意义,如同由镜子里透露出来的一样,它还显出了菩萨的纯洁灵魂,“那面容显示出大洋深处的宁静,蔚蓝的晴空的爽朗,也显示了不可思议的妙境。”
哈斐尔继续说道:“在爪哇的印度艺术,有它自己的风格,这风格就将它和它所自来的那种大陆上的艺术区别开了。虽然两者都具有同样深沉而晴朗的气质,但在爪哇的神的概念内,我们找不到和艾勒潘达洞窟与马马那坡兰等印度雕刻所具有的那种严肃感觉的特质。在印度—爪哇艺术中,表现得比较多的是人类的满足和欢乐,这是在他们的祖先们在大陆上经历过好几世纪的风暴和斗争以后,这些印度移民在他们的快乐岛上家庭中享受着和平安全的表现。”b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