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苦草
电断了,火灭了,馒头蒸死了,丈夫逮走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关玉草坐在没有电灯的黑暗屋子里,独自暗暗地流泪。
关玉草一生下来,接生婆婆就说,这孩子是草命。草命不值钱,注定要受一辈子苦。
她十五岁上娘就死了。家里有一个哥哥,叫关玉商,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叫关玉民,一个叫关玉文。娘死的那一年,哥哥十七岁,一个弟弟十岁,一个弟弟才六岁。娘没有了,家里连老父亲,一共有四个男人。于是,所有女人的活儿,全落在了她的身上。除了一家五口人的一天三顿饭,夏天单的,冬天棉的,全都是她一个人操持。特别是那四个男人脚上的鞋,更是让她发愁。那鞋穿在他们的脚上,仿佛穿在粉碎机上似的,一个月不到头就都烂了。做得稍慢一些,就露出了脚指头。
要是光做活儿倒也罢了,大不了三更月亮五更鸡。更让她发愁的是没有布啊!那年头可不像如今,买布都是要凭票的。一个人一年也就是一丈七尺三的布票,不是有了布票没钱,就是有钱却又没有布票了,要不就是有布票也有钱却没有布卖了。
除了穿的,还发愁吃的。一家五口人,四个男人,分得那点粮食根本吃不到新粮下来的时候。为了让在地里干活儿的,在学校念书的都吃饱,她总是等全家人都放下了碗才端碗,有多少吃多少,实在没有了就打一点面糊糊,多放些野菜,也就算是一顿饭了。那时候的她,可不像现在这样浑身都是肉,苗条的就像是春天的一棵小白杨。村上的人评论起来,谁不夸奖她是数得着的好姑娘。说她好,不光是模样儿长得俊,还有针线活儿做的好,人的品性也好。邻家背舍都夸奖她懂事、孝顺。
可一个女孩子,要承担起全家五口人的家务,也确实感到很累。她经常在月光下想,要是哥哥能娶回来个嫂嫂,那该多好啊!要是那样的话,她做全家的饭,和嫂子一起说说笑笑做针线。只要有个人能帮她一点忙,她就会感到十分的轻松。然而,一家四个男人,没有一个在外边挣钱的,要说个媳妇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给哥哥寻不到媳妇,给她找婆家的却踢断了门槛儿。而且,那条件也是一个比一个好,一个比一个强。有当兵的,有教学的,再不济也是在国营的大矿上挖煤的。说媒的来了一个又一个,可她一家也没有答应。
一个叫谷垛大娘的媒婆着急了,私下心骂她道:
“你个死女的哎,咋恁要嘛来?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是金枝子,还是玉叶子?是皇姑,还是仙女?这个也不着,那个也不行。你是长的俊,可脸蛋子好看顶啥用?那脸蛋子也不是永远好看哩。我告诉你呀,想当年我这脸蛋子也是漂亮着哩,咋,还不是说老就老了?你看这一脸的谷出纹,好像那核桃皮。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你不要以为人能够一直年轻哩,人就和那花朵儿一样,说败就败了。别看现在给你说媒的这么多,也别看那么多的小伙子想要你哩,可一过了这个好时候,你白给人家也没有人要了。”
听着听着,关玉草就哭了,流着泪道:“谷垛大娘啊,不是我要强哩,我也想早点出嫁啊!可这家咋办?我要是走了,谁给俺爹做饭?谁给俺兄弟们做衣服,做鞋?谁喂猪?谁养鸡?”
她这一表白,那叫谷垛大娘也跟着哽咽起来了。她叹了一口气道:
“没办法,也难为了你这一片孝心。孩子呀,我实话给你说吧,我曾经给你打过一卦,你的命苦呢。要是不早嫁出去,苦日子可没有个头。”
命运是什么?是天上的云,是山里的风。
还真让谷垛大娘给说准了,再往后的日子果然是越来越苦了。
当那些明白了玉草心思后的媒婆们不再登门给她提亲后,关玉草起初的心情好极了。毕竟没有人来磨缠她了。时常,她铺垫着一张竹席,坐在槐树底下做针线,将那透过树叶斑驳陆离的阳光全都缝在了被子里,缝在了一双又一双的鞋底上。就像是定了时的闹钟,每天上午的那一个时间,总会有一只鸡咕蛋咕蛋地叫起来,于是,她就会从鸡窝里掏出一枚或红或白的鸡蛋。要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把那装满鸡蛋的坛子搬到院子里,五个一行,五个一行地摆开,而后眯着眼睛看那又光又净的鸡蛋,将那鸡蛋幻化成油盐酱醋,毛巾牙膏,针头钱脑,还有小弟弟们上学用的纸笔橡皮。日子,如同一条无波无浪的河水,在她的眼前静静地流过。
这劳累而又清静的日子一过就是八年。在这八年的时光里,再也没有人给她提亲。可在她娘死后的第八个年头,她的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这就是随着她哥哥婚事的成功,娶进了一位年轻的嫂子。
说年轻,也确实年轻,比她要小五岁呢。本指望有了嫂嫂能帮她一把,可这个女人三天两头往娘家里跑,一回来就像是走亲戚似的,吃的喝的还都得让关玉草侍候她。稍为有些不周到,就和她哥闹脸子。而她的哥哥关玉商又是一个快三十岁才娶了媳妇的人,哪敢说媳妇半个不是?只要媳妇的脸一变色,关玉商的心律就失常。只要媳妇高兴,要星星也要够,要月亮也得摘,不把媳妇哄笑了,那心是绝对不能放到肚子里去的。然而,也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得到妻子满足的,那么最后受气的还是她关玉草。
那一天,关玉商的媳妇又从娘家回来了。一回来便趔在了被垛上,两只眼睛看着房顶,和谁也不说话。到了吃饭的时候也不吃,关玉草叫了两次也不理。
关玉商见媳妇不吃饭,心疼的像啥似的,左边右边地哄着。可他在左边哄,媳妇把脸扭到了右边。他在右边哄,媳妇又把脸扭到了左边。直到他端洗脚水给她洗了脚,又捶了腿,那媳妇才少气无力地说:“我要喝鸡蛋汤,多放点醋。放的越多越好。”
关玉商听了,便跑到了院子里,大声地叫道:“玉草,快给你嫂子**蛋汤,多放点醋。放的越多越好!”
关玉草便赶紧做。可是,家里却没有鸡蛋了。于是,她隔着门对他哥说:“哥,你看看这多不凑巧,家里没有鸡蛋了。咋办?”
关玉商那时也歪在炕上,和他的媳妇翠花正说着悄悄话。隔着门听玉草说没有鸡蛋了,便斜着眼看媳妇的脸色。只是看了一眼,关玉商便冲着门外喊了起来。“家里没了,你不会去借?你是个死人啊!”
关玉草就去借。可借了半道街,也没有借回来。她站在门外,向她哥回话说:“跑了半道街,也没有借回来。不是乡邻们不借,是不让养鸡了,这有啥办法?”
那翠花一听,便在屋子里哭了起来,仿佛受到了多大委屈似的。关玉草实在看不过,便劝道:“翠花,你就忍一忍吧,赶明儿格我到镇上给你去买行不?”
哎哟,关玉草这一说,坏了。这可叫翠花找到和关玉草发威的机会了。她一改刚才那少气无力的样子,从炕上蹭得一下跳了下来,奔进厨房里拿起一把菜刀,三下五去二便窜上了房。一边在房檐上擦刀片子,一边破口大骂起来。擦着刀片子骂人,是冀南山区骂人的最高形式。那翠花骂人,倒不是光骂关玉草没有给她**蛋汤,而是成心作贱人哩。而且,骂起来一套一套的,别说让关玉草听了难过,就是别人听了也心跳脸红。
那翠花坐在房上,一边擦刀,一边骂道:
“你个嫁不出去的,没有人弄的,闲得痒痒哩,憋不住劲儿了。你给恁爹,嫌恁爹老哩;给恁兄弟,嫌恁兄弟嫩哩。不老不嫩的是恁哥,我不在家倒也罢了。我回来了,你还给我争。我可没法活了,我可咋过啊!咋就嫁了这么一家子畜牲啊!……”
那翠花在房顶上一骂就是一个钟头。从太阳东山骂到天黑。骂的全村人都听见了,都觉得新鲜。于是,一些好事的人便信了。说:怪不得玉草不嫁人呢,原来在家和她哥不请白呢。
别看翠花骂成这样,关玉商却是一声也不敢吭的。更让关玉草寒心的是,他的老爹也不帮她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像是一个泥人似的。这也难怪,因为在太行山区这个封闭而又落后的小山村里,有着这样的一个传统观念,认为媳妇是自己家里的人,而闺女是别人家里的人。
关玉草看着她哥那个萎缩的样子,又看一眼麻木的老爹,越看越觉得孤独无助,越看越觉得委屈难耐。而她的那两个弟弟都上学还没有回来,心里就更觉得凄凉。一个没有出嫁的姑娘,遭到这样的辱骂,以后还咋得出门见人呢?实在气不过,便指着她哥,怒气冲冲地问:“你还管不管你的媳妇?要是不管,我可就不客气了!”
关玉商扭了扭身子,很无奈也很窝囊地说:“她一个娘儿家,我一个大老爷儿们,咋得管?再说了,你也尽是找事儿呢。她想喝鸡蛋汤,你就给她做一碗不就得了?犯得着吗?”
见当哥的说这一面的理,关玉草肚子里的气更大。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便也撒起泼来。对着房顶上的翠花骂道:“你才是给恁爹睡哩,还给恁爷睡。你是一个大劈板,你是一个小养汉!”
那翠花见关玉草还了嘴,便气呼呼地从房上窜了下来,抓住关玉草的领子便打。关玉草往后一退,那一件穿了多年的,到处都是补绽绣着一朵苦菜花的上衣便被扯破了。而关玉草又是舍不得卖胸罩和小背心什么的,于是,便露出了雪白的肌肤和那两坨鼓鼓的**。这样一来,哪里还有心思再打架,羞得个关玉草扭转身子便跑。
那得了势的翠花哪里肯放过,上前一把拽住,非要拖着玉草到街上让人看看不可。玉草急了,便回过头来用力推她。这一推便把翠花推倒了,一下子坐进了猪食槽子里,屁股上粘粘糊糊的都是猪食。这一来,那翠花就更不干了,无限委屈地哭了起来。
翠花一哭,关玉商的心就碎了,太阳穴上的脉也跳得急了。也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邪劲儿,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奔上前去就煸了关玉草一巴掌。
这一巴掌,把关玉草打愣了。在那一巴掌打到脸上的那一刻,她的肝裂了,心碎了。她觉得缀满星星的天空,一下子裂开了一道千里长的大口子。她觉得长满绿树和青草的大地,顷刻间陷进了黑暗的深渊。她觉得,那呼呼的山风变成了恶鬼的哭泣声。连同那夜幕中的山峦,也都变成了狰狞的恶魔。人世间的一切美好,都随着那一巴掌化成了云雾,化成了山岚。而她却变成了一棵被狂风吹得匍伏在地上的野草,一朵被霜打了,被雪压住了的苦菜。苦菜虽然开花,但毕竟也是草。
关玉草怔怔地,看着哥哥关玉商那一张非常熟悉而此时又变得非常陌生的脸。心里想到,这就是我的哥吗?这就是同吃一个娘的奶长大的哥吗?这就是小时候背着她上山摘野酸枣,挖苦菜的哥吗?这就是她牺牲了青春侍候了多年的哥吗?
在关玉草的泪眼里,哥哥关玉商的那张脸,越看越陌生,越看越朦胧,越看心里越冰凉。
关玉草伤心极了。伤心极了的人,往往会产生一种头上没天脚下无路的绝望。她不再哭泣,也不再流泪,一个人默默地向门外走去。走向那村边的一口池塘。
《升迁法则》独家发布于 时代中文网,本站提供《升迁法则》最新章节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