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八月,是争秋夺暑时节,天气特别闷热。早上才八点多钟,太阳就把县城照得热辣辣的,同时还传来一阵阵知了的叫声,让人觉得烦闷与无奈。
程远今天回到办公室了。
差不多两个月的住院,让他厌烦与焦急。十多天前,他就一直嚷嚷着要出院,院长就是不同意。
昨晚,他把院长找来,斩钉截铁地说:“你同意我要出院,不同意我也要出院,你看怎么办?”
院长面对县长如此坚决的态度,只得沉默不语。
“你总不会让医生把我抓回来吧?”
院长笑笑说:“我们是医生,只能做医生的工作,当然不会去干公安局的活。”
“那好,谢谢你和那些医生们,这一个多月来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完,他就打电话给早已出院的李明,让他明天来办出院手续……
办公室内,依然那么整洁。
沙发、茶几一尘不染,那地板看样子是刚擦过不久,窗台下那盆兰花出了新叶,生机勃勃。
当他来到办公桌前,看到大板台上除了原有的电脑外,却堆满了文件,真让他有些惊呆了!
他把公文包放到一边,坐到椅子上,随手检视一下这堆如山的东西。
中央文件一叠、省委省政府文件一叠、市委市政府文件一叠;还有各级的通报、信息、简报、情况反映;再就是各单位各部门的报告、请示,以及各类函件:公函的、信访的、订书订报……
在医院里,他每天已经处理了不少直接送来的文件和报告,想不到办公室里还有这么多!
以前天天清,就没有什么感觉。今天他才知道,一个县长的案头工作量,竞是这么惊人!
程远随手拿过省委省政府的文件夹,打开浏览。
有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在全省上半年经济工作会议上的讲话,有省委各常委分别在不同会议,不同场合的讲话。
在全省上半年经济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中,省委书记的讲话36页,省长的讲话78页;省委常委、秘书长在全省档案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也32页!
程远翻着这些领导的讲话感到厌烦与无奈。
这是文件吗?这是会议的讲话吗?分明是一本书,分明是著书立传嘛!78页,按每一面600字算,就是一部中篇小说了!
每一次全省经济工作会议都开到县级的党政主要领导,今年上半年程远因住院,没有参加。以前每次会议起码开三天,每当接到这样的会议通知,程远就会很反感。
省开完了,市里面开;市开完了,县里面开。省里三天,市里二天,县里一天。都是那些话,都是那些数字。本来半个小时的话就可以说清楚的,非要说上几个小时;本来半天就可以完成的会议,非得要弄几天!
程远对deng小平在南巡谈话的一段讲话,印象非常深刻:现在一打开电视都是会议,文章太长,讲话也太长,而且内容重复,新的语言并不多;四届人大报告,毛主席指示我负责起草,五千字,不是也很管用吗?
事情是干出来的,不是讲出来的!
其实,每一级领导既是会议的主持者,也是会议的参加者。每当其参加会议的时候,都希望主持会议的领导开短会,讲短话。对长会、长话,都会反感,但是,往往轮到自己主持会议时,却又喜欢开长会,讲长话。
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场合,担任不同的角色时,其心理、行为竟会截然相反!
这真是莫名其妙!
程远突然间琢磨起一个命题来:人是什么?
这是一个哲学问题。
当哲学家们在回答“人是什么”的时候,哲学家们就像盲人摸象,总是按照自己的感觉和体验来告诉大家。
费尔巴哈认为,“人”这个名称所指的是有着多种感情yu望的人。作为一种感情生物,人最内在的本性、根源在于欲望。
爱表现,也是一种欲望。
讲长话、开长会是自我表现。其动机与目的,不外张扬自我,或企图征服别人。
在自己的欲望得到满足时,却无视了别人的欲望;限制别人的欲望,是为了使自己的欲望得到满足。
记得叔本华也说过:欲望过于激烈和强烈,就不再仅仅是对自己存在的肯定,相反会进而否定或取消别人的生存。
程远想到这里,不禁自言自语地说:“到底是人复杂了,还是哲学家间单了?”
为了尽快处理完桌面上的东西,他对那些大部头文件、讲话,只浏览一下标题便签了个名,不作任何批示。
“咚,咚,咚!”
县委组织杨部长轻轻地敲一下打开的门,就走了进来。
听到敲门声,正在埋头看文件的程远没抬头,只应着:“请进!”
“哟,县长,愚公移山呀?”杨部长惊奇地半开玩笑说。
“是杨部长呀,来,坐吧,”程远听到部长说话,就抬起头来边说,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招呼说。
“听李主任说,您算出院了吧?”杨部长坐下后问道。
“出院了,在那里闷死我了!”
“好利索了吗?”
“基本没问题。”
“‘基本’是什么意思?”
“还得吃药,还得定期检查。”
“也难为您了,又当‘爹’,又当‘妈’的!”
“也没关系!哎,你有事吗?”
杨部长静静地看了程远几秒钟,然后换了比较庄重的语气说:“现在外面有些传言,您听到了吗?”
程远看杨部长那表情和语气,便停下手中的活,专注地问:“什么传言?我没听说。”
“说您调走,书记外面来,周聪宇当县长!”
“有这种说法?”
“嗯。”
“你从哪里听来的?”
“到今天上班为止,是第三个人问我了。问我的都是我们县的一般干部,目的是求证真假。”
程远沉思了一会。
“那是空穴来风。”程远笑笑说。
“我看是无风不起浪吧?”杨部长疑惑地说。
“依你之见呢?”
“舒平由被带走,到被捕,判刑已长长几个月了,县委书记的岗位仍空着。一个六七十万人的县不可能长期没有书记的。您任县长也多年了,您的政绩、人品和能力,都是大家公认的;但换届时没用您,邓书记高升时也没用您,舒平被抓后那么长时间,您仍然没有消息,这不得不让人费猜疑!
“如果您任书记,或者调离高地县,县长人选概率比较大的有伍春华和周聪宇。现在外面为什么只传周聪宇呢?大家都知道,周聪宇对外交往是很广泛的。干部工作中有句话叫做‘知人善任’,是不是上面的人都认识周聪宇?”
程远知道杨部长是一个喜欢动脑筋的人,也是一个诚实的人。他所说的这两点似乎都有些道理,但他不知道,也没想过。
对于干部使用中的一些深层次问题,程远认为不是今天才有的,过去有,今后仍然会有!对于这些问题,程远既深恶痛绝,又无可奈何。杨部长说的那个“知人善任”,其潜台词,程远知道,但他不屑于此道。他最基本的信条就是,做人重人格,做官重官格!
想做官,是仕途之人一种欲望。这种欲望并不低贱,很正常。学而优则仕,是孔圣人光明正大地给弟子们说的。他要求弟子们学好了,才可以去做官。怎么样才算学好了,怎么样才算学优了?用我程远今天的话来说,那就是修好自己的品德,积累好自己的知识,培养好自己的能力。做官就要靠这些东西,有了这些东西,才能做好官;如果没有这些东西硬要去做官,就没有道理了;如果没有这些东西,也可以去做官,那么这种官不做也罢!
程远默默地听着部长说,部长说完好一阵子,他才笑笑说:“就当饭后谈资吧,不必认真!”
“这种事,也无法认真。”
“那不就结了?”
杨部长也笑了笑。
“哎,对了,我还想找你呢!”程远突然想起说,“高岭镇思贤村的古文兴给我来了封信,说他的孙子今年考上了大学,家里穷,能否供孙子读书,现在正发愁。他问我,据说可以贷款,是否有其事;若有如何办理?
“古文兴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就入党的老党员,改革开放后就担任村的主任、支部书记,直到前两年才退休。我和他比较熟,他的情况我了解。他的老伴死得早,约四十多岁就丧偶。两年前,他的儿媳妇因车祸去世,其儿子因这个飞来横祸也突然中风,现在处于瘫痪状态,其家境应是很艰难的。古文兴对党很忠诚,对百姓很尽责,为人善良、勤恳。像这样困难的老党员我们应该关心。我本想亲自去一趟他家里的,但目前我的身体还不能过多走动,想让你亲自去一下。一是教他如何办理入学贷款;二是代我带去三千块钱,以助其孙子入学;三是动员他无论如何都要让孩子读书,以后有困难,随时可以找我。待我身体完全康复后,我再到他家里去。”
部长听着程远语调不高的叙述,但感到他对古文兴的心是滚烫滚烫的,连自己也深深地受到感染。
“县长,您放心,我明天就去,这事我一定办好!”杨部长说。
程远笑着点点头。
杨部长说完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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